曾芝龙依旧冷淡:“这个好说,先到汀州,计算在籍灾民是否都在,然后按照流徙灾民数量向附近州府下发赈灾粮。南大营还会在下方三拨,马上就要抢收,赈灾粮足够支撑到福建人自救。”
余子豪忍着火:“下发赈灾粮并非如此简单,先要福州府入库,核账,然后按律分拨。以后查起来,也有个凭证。”
曾芝龙终于一转脸,盯着余子豪看:“在汀州府入库是一样的,一样核账,一样有凭证。”
余子豪忍无可忍:“大胆!福州府乃节帅堂驻地,福建总督为灾情心焦不已,正要等我押粮回去禀报,曾将军三番两次阻挠,到底是何意?”
曾芝龙恶狠狠地笑了:“福建总督着急灾情,他怎么不来。”他美得歹毒的眼睛盯着余子豪,往前走一步,余子豪就往后退一步,“福建总督人呢。”
陈春耘肃穆地绷着脸,心里倒是飞快地想,这一路,好像是没看到福建总督。他没赈过灾,也好奇怎么次次赈灾朝廷都下拨了粮食,次次都要死那么多人。曾芝龙笑意更大,妖冶又杀意冲天:“赈灾粮,在各州府入库,那还找得着么?”
陈春耘恍然大悟。
余子豪慌乱中看到曾芝龙身边一直站着个风仪秀爽的文官,表情沉静庄重略微带着笑意,令人心生亲近,想来是个监军,于是大声道:“陈同知,你可向北京上奏,问一问下官是不是照章办差!”
陈春耘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波澜不兴:“余总兵提醒得对,本官一直是这么做的。”
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左右看看,一抱拳:“兵家大忌,最讳擅权越职,敝营已经完成军令,这便回南京复命,既然余总兵已经点检赈灾粮完毕,敝营告辞。”
曾芝龙点头:“非要去福州府?行啊。一起押运。”
陈春耘也沉着脸,满脸的“我要告诉摄政王”,余子豪吞咽一下,仔细观察,曾芝龙身边带的人不多,而且海盗多习惯水战,陆战真不一定能比官军更横。于是只好同意:“曾将军既然不信任本官,只好如此,罗把总做个见证,我与曾将军一同押送。”
曾芝龙微微一眯眼:“罗把总说呢?”
罗天只想拔脚就走:“敝营复命时会如实上报。”
曾芝龙笑:“那还等什么?走啊。去福州府入库,然后下发各州府赈灾粮。”
陈春耘突然有些不祥预感。
建宁府到福州福必须穿过山路栈道,余子豪率领押粮队伍走入山林,曾芝龙跟着。曾芝龙除了随行的那个文官,只带了十几个人。山地无法骑马,所有人都牵着马步行。越往山里走陈春耘心里越打鼓,他观察曾芝龙的脸色,虽然沉着,到没有惊惶。
陈春耘心里盘算,总兵来接应赈灾粮倒也说得过去,福建总督是封疆大吏,没有下地的道理。曾芝龙前几天跟他说“除却衣食无伦理”,他心里就有点准备了。只是……余总兵还是别太作妖,这样大家都过得去。
陈春耘胡思乱想着,突然被曾芝龙一拉,陈春耘差点一脑袋撞上一棵树,回头向曾芝龙道谢,曾芝龙略微诡异地一笑,两侧山林,忽然起了喊杀声。
陈春耘手一抖,该不会是曾官人自己抢自己吧!曾芝龙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山匪几乎瞬间就到了眼前。山路蜿蜒,厮杀从前面往后蔓延,顷刻间陈春耘就嗅到了血腥味。那一瞬间陈春耘是想昏倒的,可是面上一派安详镇定。曾芝龙咬着牙狞笑,环顾一周,然后对陈春耘道:“躲起来!”
陈春耘镇定:“我并不怕!”
“我怕你拖后腿!”
曾芝龙一脚把陈春耘揣进一个山坡背面的坑里,拎着剑杀了上去。
陈春耘一琢磨也对,最好还是不要去添麻烦,于是窝在坑里听砍杀的声音此起彼伏。刀斧切肉砍骨,一条胳膊就从陈春耘眼前飞过去。陈春耘蹲着,努力咬着牙止住牙齿打颤,手里攥紧长刀。不添麻烦不是畏死,一会儿曾芝龙他们如果敌不过全军覆没,他也不会龟缩。
“山匪”一出来,曾芝龙心里便有数。他手里一柄泰西剑仿佛雷霆霹雳,快得只有划过阳光的残影,冲向赈灾粮车,身旁两侧暴起一路血雾。曾芝龙杀过去,准备夺车的山匪似乎被他一惊,慌里慌张往腰里摸火铳,曾芝龙微微一笑,那山匪最后视线中留下的,只有海妖的笑容。
曾芝龙一剑挑起山匪手中的火铳,心里完全明白。余总兵已经不见了,押粮队的士兵有死有伤,山匪冲下山的时候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
曾芝龙拎着沾血的火铳,叹道:“都是你麾下的士兵,你也真够狠。”
两侧没有回应,曾芝龙带来的人不多,押粮车却前后不见头尾,根本看不过来。曾芝龙大声道:“这是要把粮运去哪儿啊,余总兵?”
两侧山中突然走出竖排火器兵,端着火铳全都瞄向曾芝龙。曾芝龙笑意不减:“这是要杀我。明天余总兵上报,就说在山中遭了抢劫,曾芝龙临危不惧为国牺牲,余总兵拼死保护赈灾粮,所以赈灾粮颗粒未少。要抢粮不必现在,到时候在福州府一入库,账面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福建总督克己奉公余总兵涓滴归公,然而真的粮食在哪里?再也找不着了。”
几排火器兵越走越近,全部瞄向曾芝龙。曾芝龙面色一点不变,叹道:“我原来真的不能上岸啊。”
他正感慨,背后突然响起个温和的声音:“曾将军莫怕,下官不才,倒是擅长打算盘。即便有下官算不清楚的帐,下官还有个当驸马的弟弟,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跟人算账了。”
曾芝龙脸色这才微微一变:“你出来干什么?”
陈春耘一头一脸的土,手里拎把刀,非常的临危不惧:“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下官无用,护不住百姓救命的赈灾粮,也不能让曾将军一人遇险。生与义不可得兼,下官便取义。”
“那就两人遇险全军覆没?我死这儿连个回去给我邀功的人都没了!”
陈春耘一愣,曾芝龙仰头骂道:“海都头你死了!”
林间一阵呼哨,火器兵们一顿,停止行进,因为两侧山岗更高处,突然出现更多的火铳。
又矮又胖的海都头一只手持铳一只手捏着余总兵后脖颈子,火铳顶在余总兵喉咙上。余总兵被海都头挟持着拖来,火器兵一看,不知所措。海都头更捅着余总兵喉咙,余总兵发不出声音,连忙挣扎着挥手,火器兵立刻放下火器。火器兵一放火器,所有“山匪”都扔了武器。
曾芝龙拎着泰西长剑,一步一步溜达到余总兵的面前。海都头把余总兵捆在押粮牛车的车轮上,曾芝龙弯腰看他,一脚蹬在他脸旁边:“你想打劫海盗啊。”
余总兵满脸汗,曾芝龙笑意越来越明媚:“今日山中遇匪,余总兵奋不顾身为国奉献,不幸殉国,曾芝龙当机立断撤出山林,返回建宁府,在汀州府就地下方赈灾粮……”他轻轻俯到余总兵耳边:“总兵说如何。”
余总兵被堵着嘴,说不出来如何。曾芝龙修长的食指微微一转,山林中密密麻麻响起火铳的声音,陈春耘定力再好也忍不住一缩脖子,四周的“山匪”和火器兵噼里啪啦全部倒下。
曾芝龙拔掉余总兵口中的布头,然后一剑捅他个对穿。
“我帮余总兵敞亮敞亮心胸。”
陈春耘发现,人在重伤时,是叫不出来的。
海都头解开绑余总兵的绳子,非常若无其事地一脚踢开他,仿佛那不是一个人。海上的规矩更残酷,一剑而死让他提不起兴趣有感想。
海都头率人早几日就在山林中等着了。海盗不习惯丛林,给虫子咬得半死。海都头愤怒:“大帅,我半边屁股肿起来了!”
曾芝龙在他背后打量:“还行,不仔细看还是对称的,你本来就胖。”
陈春耘直愣愣仰着脸看苍天,没有语言。曾芝龙一拍他的肩:“难得有义气。”
海都头嗷嗷叫:“自己人!”
其他海盗也大笑:“自己人!”
陈春耘欲哭无泪,我是想要舍身成仁,谁特么跟你们一帮海盗自己人……
曾芝龙一偏下巴,海都头打个特别的呼哨,海盗们收到指令立即有条不紊地拉着运粮牛车转头,往建宁府行进。
“到了建宁府就拐去汀州府,在汀州府咱自己造个册子。陈同知刚才说你擅长账目?那就拜托了。”
曾芝龙依旧微笑,陈春耘实在不敢看他的笑容。
曾芝龙道:“陈同知可以如实上报,咱们运的这些,是灾民的人伦。‘除却衣食无伦理’,是不是说,有衣有食才算个人?”
陈春耘狠狠一吸51" 摄政王10 ">首页 53 页, 气又吐出来:“曾将军,你有理。”
曾芝龙点头:“以后遇到这种事,保护自己为要。”
陈春耘干巴巴:“多谢。”
“不客气。摄政王压根就不放心我,你在我身边,摄政王信任你说的话。万一你不在了,换个谁来说我好话,摄政王估计都不信。”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说你好话!
陈春耘拒绝回答。
第144章
陈春耘上报研武堂:曾芝龙押运赈灾粮于汀州府入库。
福建总督胡开继参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擅权越职, 谮越妄为, 私自分拨赈灾粮,无凭无据,致使赈灾举措受阻,请求朝廷彻查曾芝龙将赈灾粮运往何处。
王修同时收到两份文书,表情诡异。他先给李奉恕念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回报:粮食在建宁府交割, 一切文印手续俱全, 在场为福建总兵余子豪, 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
然后再念陈春耘的上报:曾芝龙要求将赈灾粮运往汀州府就地分拨, 但是福建总兵余子豪坚持要把粮食运往福州府。穿过旗峰时遭遇山匪, 余总兵临危不惧为保粮牺牲,曾将军当机立断率人护着赈灾粮原路折返,撤出旗峰,到达建宁府之后再拐入汀州府, 陈春耘亲自查点粮食做账入库,待各州府文书到此分拨。
最后才轻描淡写稍微提了提福建总督胡开继告状的奏章。
李奉恕听得一笑:“你这念的顺序有学问。”
王修用手指挠挠脸, 十分不好意思, 他是有点偏向曾芝龙。
李奉恕道:“陈同知没说谎,但也没说全部实话,是不是?”
王修低声道:“我也觉得……陈同知这折子上得奇怪。他为了曾芝龙欺上不值得,不说全部还是可以的。”
李奉恕点桌面:“陈同知为什么这么做?”
王修想了半天:“所有隐情, 只能等陈同知归京再问。只求曾将军真能把赈灾粮分拨下发。年年赈灾粮出仓都如石沉大海, 再无踪迹。查账查不出问题,百姓饿殍遍野。”
李奉恕道:“曾芝龙会如实下发的。”
王修想起什么, 笑了:“听曾将军讲海盗怎么立地分金子,他这是在汀州府立地分粮。”
“不是。”李奉恕没什么表情,“他的走私线在长崎,今年赶不上去长崎。”
王修愣半天:“曾芝龙为人是桀骜了一点,但我总觉得他并不是会打赈灾粮主意,枉顾百姓性命的人……”
李奉恕沉默,王修恍然想起朝廷根本没给福建海防军拨军饷,曾芝龙只是挂个名,那他军饷从哪里来?李奉恕默认他“官方走私”,这大概也是曾芝龙所求的。长崎吕宋占城,在大晏海图上正好是个三角,曾芝龙要独霸这个三角。目前大晏没精力管到那里,曾芝龙要在海上称雄很长时间了。
“水师人少。”李奉恕怅然。大晏的水师顶多也就是个近海作战。从大连卫到莱州港,要么是在江河中清剿水匪。除了郑公那时候,现在的水师基本没有出海的经验,更别说在海面上纵横捭阖地作战。
偏偏海面水师难培养,只在陆地上根本不行。研武堂说来说去就一个曾芝龙,除了宗政鸢勉强还懂点水师,其他将军不谙海面作战。
王修温和道:“我瞧小曾官人志向远大,说不定以后也是个水师悍将。”
曾森不知道听谁说了凤阳武学的事,非要入学。小皇帝劝他,各个藩王的子孙都没送来,等都来了再想着入武学不迟。
李奉恕想起曾森,面带一丝温色:“是个栋梁的气象。如果真的能成为水师悍将,便是大晏之福。”
王修笑声更大:“靖海王。陛下金口玉言,说不定就成真了。”
大奉承来报,皇帝陛下的车驾快到了。李奉恕和王修迎出门,皇帝陛下的车驾在门口停住,小皇帝一伸手,李奉恕抱起来。曾森跳下马车,攥住李奉恕的衣角,跟着往里走。
虽然有点愧对大伴,但是富太监养病这段时间,小皇帝快活极了。柳随堂看见六叔就脚软,不会跟大伴一样紧紧跟着。王都事让他在哪里等,他就在哪里等。曾森捏着摄政王衣角,抬头看他:“殿下,我想去凤阳武学。”
小皇帝在摄政王怀里挪个地方,特别生气:“还早呢!”
曾森不吭声了。
王修的脚步在门槛前一停,李奉恕也一停,抬脚迈过门槛,继续往里走。曾森小短腿跟着摄政王的大长腿得小跑,圆滚滚的小身影颠颠的看得王修想笑。摄政王一弯腰,把曾森也抱起来了。王修一惊:“老李!”
李奉恕根本看不见,抱两个小胖子更难平衡。李奉恕温声道:“你走我前面,一样的。”
摄政王要听王都事的脚步声,两个小孩子都严肃闭着嘴。等摄政王抱着两个小胖子进正堂,坐下,小皇帝和曾森一边坐他一条腿。曾森小心翼翼:“殿下,我父亲来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