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维尔对小鹿大夫说,他把这个当成赞扬。
河边在演目连戏,都是地府的事情,河中漂流着荧荧烛火,河岸两边魑魅魍魉群魔乱舞。
弗拉维尔第一次看目连戏,看得目瞪口呆。他被人群推着走,看遍地府里的各种刑罚。判官审讯死者,坏人被折磨惩罚。弗拉维尔看一个坏人的灵魂被砍头,砍了头再长出来,长出来再砍,循环往复,鲜血淋淋。大约是戏班子使用了杂耍的技艺,围观的人喝彩,弗拉维尔手脚冰凉差点没站住。戏台两侧瞬间同时落下两幅血红大布条,在夜色中严厉刺目:善恶有报,抬头是天。
七月溽热的夜风中,弗拉维尔冷汗涔涔。
然而到了八月,弗拉维尔才明白那些吓人的戏剧,终究是假的。
北京有真正的杀戮。
北京行刑处每天都有被处死的官员,整个城中回荡着浓厚的血腥气。曾芝龙无罪,福建的地方官员牵扯到了北京的官员。
阴间的大门已经关闭,人间盛大的审判,这才开始。
自古政治斗争全世界都一样血腥,大晏是个庞大的帝国,杀戮也格外的浩大。弗拉维尔在整个大戏最终落幕之后才知道,死的差点是摄政王,上刑架被砍头的险些是研武堂所有将军。
曾芝龙无罪,总算今年年内还有希望能要回葡萄牙商运船队。弗拉维尔思维涣散浑浑噩噩被人群推着走,看到刑场上哪个曾经的显贵脑袋落地,一腔热血喷涌而出,渗透刑场。
这次不是演戏,两侧不会落下血红的布条,弗拉维尔听见好像有欢呼,又好像没有,他眼前晃着那两句话:善恶有报,抬头是天。
如果……被杀的是摄政王呢。弗拉维尔一激灵,如果摄政王倒了,研武堂的将军们都被拉来砍头,会怎么样?
耶稣会会馆里研究概率的神父在两条轨道上滚球,那只球在第一千次的时候终于滚上了另一条轨道。顺利地一滚到底,轻轻地发出声响。
咔嚓。
改变一切的概率。
弗拉维尔倏地惊醒。
八月十五中秋节一过,曾芝龙正式再度下南洋。弗拉维尔这一次既没有焦虑,也没有兴奋。他也不知道是认命还是认清现实,大晏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在无尽轨道上运行,不知道哪一天,运行到哪里。也许好,也许坏,所有的一切,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中。
愿主保佑大晏。
弗拉维尔默默地想,大晏太平,对于大家来说,总是好事。
一进九月,王修开始张罗一件非常郑重的事情:李奉恕生辰快到了。
李奉恕出生在九月初九,重九至阳的日子。宫中给他记录的生辰没记重九,记了个九月初十。不过都一样,反正李奉恕也不怎么过,大家总也闹不清楚他到底哪天生的。
景庙还活着的时候,除非景庙指明给赏赐,做儿子的谁敢在父亲面前庆祝什么生辰。成庙当太子时还能记着,重九时给李奉恕低调地加几个菜。
后来李奉恕就到了山东当鲁王。开头几年鲁王府也不知道李奉恕到底哪天生的,鲁王讳莫如深,北京那边从来不提,鲁王府上下便不敢问。王修十一月十一的生辰,自己鬼鬼祟祟地在小厨房擀面条,被李奉恕逮个正着。
十九岁的李奉恕站在小厨房门口,大晚上的跟尊神似的尤其瘆人。王修捞面条的姿势凝固住,歪着脸惊恐瞪李奉恕。李奉恕沉沉看他:“你在干什么。”
王修倒是会偷,不去王府厨房,专门捡李奉恕的小厨房,小厨房里可都是好东西。
王修捞出面条浇上面卤,用胶东腔笑嘻嘻:“殿下饥困了?”
年少的李奉恕饭量恐怖,经常半夜饿醒。这天终于忍不住,想着小厨房应该熄灶了,会不会有点别的什么吃。还没进小厨房就有动静,温柔的灶火光里一个细瘦的身条吭哧吭哧擀面。
王修把面碗往前推一推:“臣的生辰,殿下与臣同乐呗?”
李奉恕抽抽鼻子。
就都吃了。
一大锅面条李奉恕一点也没浪费,吃完很舒心,告诉王修:“孤是九月初九生的。”
王修心里呲牙咧嘴,重九,怪不得北京从来不明着提赏赐呢。
打那以后的重九李奉恕认真对待起来,要吃寿面,而且讲究王修亲手做的。
今年重九王都事落衙回来换了官服就赶紧进小厨房擀面,吭哧吭哧地打着郑重的拍子。李奉恕就站在厨房门外听擀面杖和面板发出的声音,根据节奏想象王修擀面时腰部用力的的起起伏伏。
李奉恕叹口气,王修腰细,一晃一晃地从背后看特别妖娆。无论是擀面时使劲儿,还是……别的什么时候。
王修不知道李奉恕脑子里淫词荡漾:“你去睡一会儿吧,这几天这个折腾。面好了我叫你。”
李奉恕今天真是特别困,只好听王修的走回房中,往床上一倒,沉沉睡去。
好像做了个梦。好像没有。
“喵呀~”
……猫叫?
“喵喵呀~”
李奉恕迷蒙中笃定这是涂涂,心想好久没见到它了。胸口软软地一沉,眉间软绵绵的触感一点。李奉恕稀里糊涂醒来,迎面看见一对黑黑圆圆漂亮的猫儿眼。
还真是涂涂,涂涂坐在他胸口舔爪爪。李奉恕瞬间惊悚得全身紧绷弹着坐起,颤抖着用手在眼前晃一晃,傻了。
王修端着寿面进李奉恕的卧房,看没人,于是又端着寿面去他的卧房。刚进门,惊得一动不能动。
他看到……李奉恕低着头,反复看自己的手。
王修端着面剧烈颤抖,碗底磕着木托盘格格响,一口气堵着嗓子眼儿:“老李……”
李奉恕放下手,抬头望着站在夕阳赤金余晖中的王修,微微一笑。
“我就说,夕阳的辉光笼在你身上,很美。”
第172章
李奉恕一起身, 涂涂差点从他身上滚下来, 很生气地喵喵叫。李奉恕一只手托着它的小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王修看。王修木然地端着面条发抖,眼圈慢慢就红了。
“列祖列宗原谅我了。”李奉恕轻声道。
王修把面条往桌子上一放,笔架上悬着的毛笔惊慌相撞。王修往后一退,冲进李奉恕怀里。
李奉恕举着涂涂往后一仰, 王修搂着李奉恕使劲蹭, 李奉恕被他蹭得喘不上气。涂涂在李奉恕高举的手心里低头看热闹, 评论地喵一声。
王修抬头看见涂, 涂涂用黑黑亮亮圆圆的猫儿眼认真盯着他。王修抚摸涂涂:“是不是你?”
涂涂打个小哈欠。
李奉恕眼睛扫王修, 从脖子往下。天还不算冷,王修穿得还不多,薄薄的衣物裹着细瘦的身体。李奉恕目光越来越烫,在王修身上着了火。王修被他烫得难受, 抱起涂涂往外走,李奉恕胳膊一伸揽住他的腰。
王修艰难道:“我把涂涂送出去……”
李奉恕用鼻尖蹭王修的脖子, 就是不松手。后院里有黑鬼的叫声, 涂涂从王修怀里跳出来,高高兴兴跑出窗子,找黑鬼玩儿去了。
王修扣住腰上的手,轻微颤抖。
李奉恕用脸从后面蹭他的颈窝, 越蹭越用力。王修使劲抓李奉恕的手, 李奉恕跟不知道疼了一样。他把王修转过来,王修看见他两只眼睛通红。
“我看看你, 我就想再看看你……”
王修哽咽:“你就这点出息你……”
李奉恕两只手扣着王修的肩,眼神剜着他,王修发现李奉恕也在抖,不是喜悦,是恐惧。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李奉恕恐惧,他怕这又是命运戏弄,再一闭眼,就又陷入深渊。
“我好好看看你,记着你,再也看不见,也不怕了。”
王修突然醒悟,挣扎着要下床:“你等着,我去叫太医院的太医去!”
李奉恕箍着他,声音低沉滚烫:“我瞎的时候,他们也没见着有什么用了。我先把你记着,烙在骨头上,时时揣着,以后也不怕了。”
王修哽咽更大声:“呸呸呸!刚好就说胡话!总得让太医来看看,怎么突然就好了……”
李奉恕的眼睛贴着王修的手心。王修两只手的手心里都有大蜈蚣,又粗又长,是他砍的。王修感觉到手心里潮湿一片。
“通络止痛,杀毒祛邪。”李奉恕喃喃自语,“能治好我的,不就在这儿么。”
王修再也忍不住,热泪滔滔。他抽出手,捧着李奉恕的脸。这男人深渊一样的眼神又回来了,又危险,又诱惑,让人想往下跳。
李奉恕压低声音:“我看看你。”
他把王修压在床上,解开他的衣服:“我看看你。”
从背后看王修的腰,细瘦挺拔。腰,适合于后观赏。平日里挺拔如松,妖娆时如竹临风,多情时缠绵如柳。在李奉恕巨大的力量里,王修的腰颤动着,又像惊恐战栗,又像贪婪邀请。顶峰的抽搐时最美,发丝甩来甩去,甩在李奉恕身上,临水的垂柳划过水面,泛起涟漪,涟漪掀起滔天巨浪。
巨浪涌动拍岸,柔软的柳树在激浪中垂死挣扎。此时须观赏扬起的脖颈,从背后看头发中含羞美丽的线条优雅地拉长,身体的最深处吟诵压抑幽然的哭音,这一声天籁,就是对李奉恕最高的赞扬。
李奉恕咬着牙微笑,他每次都想咬王修。眼睛看不见时兴致总是不纯粹,没有想下嘴的食欲。李奉恕一生没有特别的兴趣,不爱戏曲不爱美食不爱古玩字画,他爱王修。
王修控制不住眼泪,狠狠地抽泣,在没顶的骇浪中艰难道:“你……整天想这个……”
李奉恕凑到他耳边,声音缓慢地钻进他耳朵:“一半国家大事,一半你。”
李奉恕轻轻一舔王修的耳朵。
王修终于忍不住,叫出声。
寿面是肯定糊了,王修睡过去,李奉恕才不会浪费王修的手擀面,全给吃了。
半夜王修迷迷糊糊醒来,李奉恕坐在床边看他。他轻声嘟囔:“又睡不着啊……”随即一愣,一扑李奉恕双手抓住他的肩,惊恐地看李奉恕。李奉恕眼神温和地看着王修。九月初九的上弦月竟然格外清亮。他坐在月光里,双眼如沉静深海倒映潋滟月色。
李奉恕不敢睡,害怕一睡着明天一睁眼又是无尽黑暗。王修蹭蹭冒眼泪:“你看的见我是吧?”
李奉恕用手指背蹭蹭他的脸:“趁看得见,多看看你。”
王修把脸埋进李奉恕怀里,说不出话。
“我等天亮,再看看日出。看到日出,以后有什么……也无憾了。”
王修呻吟颤抖:“我陪你等。”
“明天不用去武英殿了,让赵盈?1" 摄政王10 ">首页 63 页, 穸ド稀!?br /> 午夜一过,重阳之月西沉。李奉恕的生辰就算过了,他搂着王修,静静地等待黎明。
夜长且迟缓,等待是煎熬。终于等到天光破晓的一瞬间,阳光喷薄侵夜,杀出天边,一切都值得。
王修看到李奉恕笑了。
曾森给蜀王小世子起了个外号叫四川柿子,这颗四川柿子威名远扬,哭得惊动太后了。大长公主就怕这孩子出事,怎么哭都守着他。陈驸马心里叫苦,他儿子断奶的时候都没这么作践人!太后在西苑等着要看看蜀王小世子,怎么总也不来。大长公主吊着两只黑眼圈苦笑:“太能哭了,我怕搅扰到太后。”
太后忧虑:“是不是不舒服?”
大长公主叹气:“想回家。”
太后道:“送到西苑来,我看看。”
蜀王小世子虽然在大长公主府一劲儿哭,但也哭出感情,突然让奶娘收拾东西去西苑,他还不高兴,一边攥着辣椒一边呜咽。陈驸马发现蜀王小世子好像特别喜欢辣椒,跟大长公主府感情最深厚的八成就是辣椒。陈驸马塞了许多干辣椒在他的小兜兜里:“来来来都带着,还有盆栽,都送西苑里去。”
蜀王小世子就带着一兜兜干辣椒和几个大辣椒盆栽,见太后去了。
谁知道一见太后,他吧唧一声不哭了。
太后见他眼睛肿肿小脸肿肿,心疼不已:“可怜见儿的,怎么哭成这样,嗓子疼不疼?”
太后命西苑里的厨子准备了清凉的甜饮,蜀王小世子靠着太后,乖乖地抱着碗喝完了。
“你叫什么?”
蜀王小世子带着鼻音奶声奶气:“回圣人,我叫李至炅。”
皇帝陛下要去避暑西苑跟太后请安,曾森想起那颗四川柿子就头痛,但是陛下要去,他做臣子的岂能让君独自一人面对?所以曾森也得跟着去,起码四川柿子吊嗓子时他能跟陛下一同面对。
陛下车驾到了西苑,曾森提气,做好准备,结果一进宫门……没动静?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说话,这是太后。一个略带四川口音的幼儿在回话,这个是……曾森还真没听过四川柿子平静的说话声。
四川柿子靠着太后,昏昏欲睡。他很喜欢太后,觉得太后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太后看他兜兜里怎么还装着干辣椒,掌事姑姑笑道:“外面刚摆上盆栽,陈驸马说小世子喜欢,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太后笑出声。
小孩子都喜欢她,四川柿子也是。皇帝陛下进来请安,看见恬静的柿子,惊叹:“啊哟。”
皇帝陛下请了安回宫,回宫之前问蜀王小世子如何安置。曾森全身绷紧,四川柿子抱着太后的胳膊不放手,太后怜他幼小年纪离家千里:“就在我这儿吧。”
曾森松口气。
皇帝陛下知道曾森怕四川柿子,被他哭得头痛,于是严肃道:“曾卿不可与同僚忽生嫌隙。大晏此时,最需精诚团结,蜀王小世子虽然是能哭了一点,曾卿也不可就此疏离。”
曾森亦严肃:“臣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