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钟辕伸手摁在木门上,等了许久。薄薄的木门重有千斤,他敲不动,他怎么都敲不动。
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
僵持许久,他缓缓放下手,转身踉跄着离开。
魏知府下了酒宴,一力邀请白巡抚去他家喝一喝解酒汤。老头子乐呵呵:“白巡抚放心,家里没人,我姑娘还在针线场。她说了冬衣就剩最后几件,一鼓作气做完了,也算了心事。今天临出门之前,她熬了一大锅醒酒汤晾着,让我一回家就喝。我姑娘熬的醒酒汤可好喝了,明天一早起来不头痛。”
魏知府知道白巡抚气质凛冽,其实是最和蔼不过的人,处久了,大家都跟亲人一样。白巡抚笑道:“令嫒真是孝顺。”
魏知府老泪一弹:“她娘走了以后,我这天天忙着,对她疏于照顾。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她们娘儿俩。”
白巡抚不知道怎么宽慰,只是微微笑着。魏知府一抽鼻子:“我是个不中用的,当了十七年知府没当明白,为民生立命一点没做到。如今白巡抚来了,重整土地,我眼见着农人能有个活路,心里高兴。今年虽然收成不算好,但到底是有,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开恩不收租子,只要努力耕种,明年再多收一点,是不是就好一点?这样一年一年下来,延安府无饥馑,陕西无饥馑,大晏无饥馑……”魏知府响亮抽泣一声,“富足盛世!”
薛清泉跟在白巡抚后面,白巡抚纤细的手指在背后一转,薛清泉立刻去搀着魏知府,老头子喝点酒就飘。
魏知府飘飘然地满面红光,竭力邀请白巡抚和薛守备去家中喝醒酒汤,压根就不怕薛清泉了。薛清泉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被魏知府一把老骨头压得吭哧一声,怎么这么沉?
白巡抚刚要推开魏知府家门,秦军霍把总突然惊慌失措跑过来:“白巡抚!薛守备!可找到你们了!”
白敬一蹙眉:“慌张什么?”
霍把总全身都在抖:“疙瘩瘟,疙瘩瘟……”
薛清泉全身瞬间坠入冰窖:“说清楚点!”
霍把总面目苍白:“一个卫所,一个人都没剩,疙瘩瘟,我见过,那是疙瘩瘟,疙瘩瘟回来了!”
瘟疫中最烈的疫病,十年前曾经让延安府几乎屠城。
魏知府一愣,面目忽然雪白,他推开薛清泉,双手抓住霍把总的领子。苍老的双手仿佛铁钳,他恶狠狠地看着霍把总:“你没看错!”
霍把总涕泪横流:“魏知府,我怎么能拿这事儿开玩笑,十年前我家破人亡,家破人亡!”
天地皆静,所有人在寂静中听到细微的,渺茫的,命运的声音。
薛清泉全身遏制不住地战栗,他不敢看白巡抚,他不敢想以后。
在惶恐的安静中,魏知府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野兽的哀嚎:
“苍天!不给活路啊——!”
高祐元年九月中旬,北京研武堂收到延安府白敬驿报:延安府出现烈性瘟疫。
王修一看,手一抖,疙瘩瘟。这瘟疫仿佛是追着大晏咬的厉鬼,在冥冥中睁着血色的眼睛狰狞地看着大晏,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便来索命。缥缈无踪,去而复返,简直是命运给大晏的诅咒。
“延安府十年前出现过疙瘩瘟,几乎一夜之间十室九空,救之不及。”白敬还在延安府,王修不能不着急。金兵围城王修都没害怕,这一次王修真的害怕了。瘟疫的杀戮,兵事不及万分之一。
摄政王一拳擂在桌案上,桌案咔嚓一响,通体崩出细纹。
数天之后,延安府送出最后一份研武堂驿报。书写匆忙,寥寥数语,笔画却如同凿于岩石断崖之上,字字皆誓。
臣白敬启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延安府上下决意效法右玉,一力抗击瘟疫,不欲牵连别地人民。已有一位吴大夫入城襄助,与延安府共渡难关。臣谨记皇恩君恩,铭感五内,此役若能胜得瘟疫,大晏则有治疫先例。若不能胜,臣于九泉之下结草衔环,永感陛下与殿下知遇之恩。
延安府彻底关闭城门。
研武堂再未接到延安府来的驿报。
第179章
延安府发出第一封研武堂驿报之后, 右玉马上就知道了。研武堂第一代驿马, 右玉,延安府,济南。
陆相晟拿着驿报看了半天,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颤抖。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手看,抬眼, 看到权道长。
小道长绷着小脸, 认真地看过来。从北京来右玉这几个月, 晒黑不少, 也瘦了, 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陆相晟一张嘴,漏出一声带哭腔的苦笑:“权道长,你有没有算到大晏要过的坎呀。”
权道长眼圈发红:“瘟疫吧。”
陆相晟深深地看着权城:“权道长,这一次, 大晏能过去吗?”
权道长握住陆相晟越抖越剧烈的手:“能的。”他的嗓音还具少年清凉的音质,无所畏惧, 他用明亮的眼睛看陆相晟, “能的。你不信我神神叨叨,你要信摄政王殿下能鼎定乾坤。”
陆相晟勉强笑笑。
延安府已经暴发,离右玉……多远呢?
吴大夫当天便准备去延安府。他随身带着一大箱子书稿,不得不坐马车。吴大夫不用车夫, 自己套车自己赶。陆相晟追出右玉:“吴大夫!您等等!”
吴大夫停住马车, 跳下来。陆相晟追到他跟前:“吴大夫,您……去延安府?”
吴有性点头:“正是。我毕生研究瘟疫, 此时当然要去延安府。”
陆相晟实在是忍不住:“吴大夫,您年纪大了,我怕……”
吴大夫笑呵呵的。他的确年纪大了,不光头发,胡子眉毛都花白得斑驳。他一生都在追逐着瘟疫跑,从江苏到山东,过河北,经山西,进陕西,在甘肃停留,又沿途折返,回到山西右玉。吴大夫拈着胡子笑:“我本事不济,只能医人,不能医国。能在右玉有幸结识陆指挥,总算看到后生可畏,青年才俊可医国。”吴大夫对陆相晟长长一揖,“开药方讲究个君臣佐使,我们医人的,君臣佐使只是草药。诸位医国,君臣佐使,皆是栋梁,我能看到如此,此生无憾了。”
陆相晟看着老得有点佝偻的吴大夫,一个人的青春年华全部用来砥砺风霜,年华不在,仍能存留傲骨。瘦骨嶙峋的老大夫精神矍铄:“既然只能医人,便好好医人,也算对得起医家祖师。听说那位白巡抚亦是麟凤芝兰的人物,我去见见他,也不枉此行。右玉中的几位大夫尽得我真传,亦抄了我的书稿,他们可保右玉平安。陆指挥一定记住,瘟疫,防大于治。”
陆相晟无法开口再劝老大夫留下。吴大夫拿出医铃,缓缓一摇,清脆的铃声阵阵脆响。
“医生就是铃医,走街串巷,哪里有病人就去哪里。我这就去延安府了。”吴大夫慈祥地笑笑,坐上马车,赶车启程。陆相晟站在原地,遥望简单寒酸的马车安然远去的影子,热泪潸然。
济南也知道延安府的事情了。宗政鸢正在练枪,接到研武堂塘报,长枪落地。
宗政鸢拿着塘报,站在院中,傻了。
宗政长官那么威严地站着,没人敢去问他。宗政鸢觉得一阵冷一阵热,站在金秋盛日下汗透衣襟。
“咪呀~”
宗政鸢浑浑噩噩地低头一看,小白。
小白软软的爪爪搭在宗政鸢鞋面上,用它那左蓝右碧琉璃一样漂亮的鸳鸯眸担忧地看宗政鸢,温柔地对宗政鸢叫:“咩呀~”
小白可能只是觉得今天这个傻大个儿有点异样,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傻。小白仰着小脸,用它那圆圆的鸳鸯眸认真地看宗政鸢。傻大个儿还是那么站着低头看它,它感觉到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小白左蓝右碧的鸳鸯眸。
漫天桃花雪里,宗政鸢一枪挑了小白眼上的黑纱,那一刹那间小白往后一仰脸,左蓝右碧的鸳鸯眸微微睁大,震撼了整个春天。
美若天赐的眼睛,在那一瞬,那么认真地看着宗政鸢。
仁祖皇陵被毁,白敬领命肃清叛军抓捕高若峰,宗政鸢是有些担心,并不恐慌。他知道小白必定会赢,小白用兵如神,没人能胜过他。
可是,这次是瘟疫。
上次宗政鸢去延安府送粮,他看到小白岂止面无血色,简直面无人色。在诏狱里呆了太久,小白的健康全毁了。
怎么办啊。
小白,我能不能跟你换啊。
宗政鸢半蹲下,轻轻抚摸小白,小白眯着眼喵一声,轻轻一舔宗政鸢的手掌。
宗政鸢站起,转身进了书房,立刻给北京上书:白巡抚身体一直不好,于国有大功,大晏的未来绝对不可缺少白巡抚,臣请求进延安府,代替白巡抚主持延安府抗疫。
研武堂回他俩字:胡闹!
王修写了一封长信安抚宗政鸢,此时山东亦有瘟疫之忧,小鹿大夫正好在山东,宗政鸢必须在山东做好防疫,否则摄政王殿下绝对法办。白巡抚心中有数,在延安府不会有事。
宗政鸢又请求给延安府送药材,王修回他,摄政王已经着人去办,就近调药材送延安府。山东是摄政王殿下的根基,绝对不能乱,宗政鸢万万守好山东,不要让白敬瞧不起。
王修在北京坐不住:“我要不要回一趟山东,我觉得小花会干出点混账事来……”
摄政王一拍桌子:“他要是这种轻重缓急都分不出来,也不要当封疆大吏了!”
王修一想白敬,心里汹汹酸痛。这是个很残酷的事实,白敬如果折在延安府,帝国绝对不能再折一个将军进去。
王修仰脸看天,频繁眨眼。
大晏的出路在哪儿,大晏终究……会去哪儿。
瘟疫已经在延安府中蔓延,吴大夫进入延安府之后,立刻要见白巡抚。白敬在北京听鹿太医念叨过自己的师兄,一生都在研究瘟疫,提出了与先前医学典籍对于瘟疫截然不同的结论。瘟疫是时节不正导致外感,人与人之间传染,以及瘟疫防大于治。
白敬立刻见了吴大夫,吴大夫对白敬一揖:“白巡抚,十年前我来过延安府,那时我来晚了,延安府几成空城。这一次,我终究不能错过。”
白敬深深还礼:“多谢吴大夫。吴大夫……对于瘟疫,有何办法?”
吴大夫满面风霜风尘仆仆,笑容却有令人镇定的力量:“白巡抚如果信得过我,这一次,需要白巡抚杀伐决断了。”
白敬在黑纱下沉沉地看吴大夫。吴大夫肃穆:“白巡抚可有胆魄,关闭城门?”
“关闭城门,再如何?”
吴大夫忽然反问白敬:“白巡抚见没见过婚礼时新人跨火盆?”
白敬等着吴大夫,吴大夫轻声道:“我在全国许多地方都见过类似的习俗。喜事跨火盆,白事跨火盆,说是驱邪。什么是邪?祖先创立这种仪式,或许只是想要告诉我们,火,可以防疫。”
延安府关闭城门。
魏知府把延安府所有郎中集合起来。多数只是卖个头疼脑热膏药的,也算不上医生。这些郎中跟着吴大夫,吴大夫教他们穿上白色医师袍,戴上口罩。延安府的铁匠根据图纸打简化的鸟嘴头盔,只是个带铁架的面罩。领头的铁匠魏知府认识,十年前就认识了……魏知府突然一激灵,对白敬道:“白巡抚,铁匠这样守着火的人,好像……是很少得疫?”
火盆“驱邪”。
祖先想要告诉我们的事情。
一些郎中一开始很抗拒穿一身白,跟送丧的似的。吴大夫不做强求,只要穿着大袍即可。只是白口罩必须要戴,白巡抚都戴了。
瘟疫在延安城中迅速扩散,白敬命人腾空一处官衙,正好是个窑洞的大院子。凡是高烧,惊厥,起红色结节之人全部抬到官衙去,窑洞之前搭棚子。白敬发现用白色覆盖,一般人嫌晦气,正好下意识就想避开。
吴大夫安排人站在城中路口熬药,药香扩散弥漫,让人觉得这是可以活下去的味道。郎中不够,白敬命令都司守备把总这些等级的军官上街,代替郎中们熬药。邹钟辕和薛清泉站在街口熬药,分发药汁。瘟疫,防大于治,头一个要紧的是保证健康之人不要被传染。
城中分药汁,白巡抚命人按照吴大夫的方子配药材,就在针线场配。魏姑娘率领所有针线娘子军放下针线拿着戥子包药材,五服连一串,包越多越好。这些药材可能要带出城,全是救命的。
铁匠把面罩给做出来,活人戴上去是有几分吓人的,有点像森罗殿前的鬼怪。这时候也管不了许多,吴大夫教导,瘟疫的传播全是因为“疠气”,疠气生病芽,病芽着生人体,就叫传染。然而若是人自身正气充足,即便接触疠气,着生病芽,也不会发病。若是自身正气不足,呼吸之间吸入疠气,着生病芽,立刻便被传染。
魏姑娘忽然问了吴大夫一个问题:“那疠气从哪儿来?”
吴大夫回答:“四时不正,衍生疠气。”
一直话很少的魏姑娘沉默一会儿,还是追问:“吴大夫,有没有可能是从老鼠身上来的。”
吴大夫一愣:“这倒是从没想过。魏姑娘,鸡瘟鸭不病,鸭瘟鸡不病,人鼠如何同病?”
“症状一样。”
吴大夫眨眨眼。他认为瘟疫为外感,疔疮亦为外感,人身腐溃皆为外传感染,不是“上火”,被正统医学不容。他被骂得多了,因此倒是很乐于跟人讨论。
魏姑娘一贯温柔沉静,十分镇定:“我娘,就是十年前得疙瘩瘟死的。当时延安城中老鼠特别多,我见到过一只死老鼠,全身疙瘩,跟我娘的症状一模一样。如果按您的理论,是老鼠传染人,还是人传染老鼠?”
吴大夫睁大眼睛:“姑娘你……”
魏姑娘还是很冷静:“这十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听您一席话,我想着,这个‘病芽’,难道是从老鼠身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