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鸢表情渐渐褪去,好像在战栗:“起……高热?”
小鹿大夫点头:“我师伯都以为白巡抚染疫了,吓得不轻。结果不是,白巡抚是思虑过重操劳过度,累得。我师伯说白巡抚本来就心思沉,当街给人骂不得好死下地狱,心里郁结怕是难以解开了。再加上白巡抚为了政务常常通宵达旦披星戴月,我师伯忧虑这是折寿之兆……”
宗政鸢什么都听不见了。小白给他写信,说延安府没什么事,自己也很好。小白告诉他尽可能隔离病人焚烧尸体,不要怕被骂。宗政鸢是当真不在乎被骂,都特么算老几,满嘴喷屁。可是小白不一样,读书人要的就是个身后名。悖逆人伦灭绝人性,这样的骂名,小白怎么受得了。
小白什么都豁出去了。
小鹿大夫赞叹白巡抚当机立断力挽狂澜而救一城,进而救大晏,是提醒提醒宗政长官,若是山东出疫情,也得这么干。一抬眼,宗政长官脸又白了。
小鹿大夫吓一跳:“宗政长官?您没事儿吧?”
宗政鸢强笑:“没事,只是佩服白巡抚雷厉风行果敢坚毅。小鹿大夫放心,既然白巡抚珠玉在前,我便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了。”
小鹿大夫观察宗政鸢面色。
宗政长官这一次,既不在地狱,也没登仙。
他坚定地守着人间。
第184章
相对于皇帝陛下, 王修还是比较喜欢李小二。
李小二比皇帝陛下小十一个月, 一天到晚只会傻乐。先帝并没有把这兄弟俩弄得匀称一点,心眼儿全给皇帝陛下了。
李小二对所有人都热情,逗一逗就笑。小孩子很怕寂寞,可是整个皇宫对他来说又太大。李小二喜欢被人抱着,抱得紧紧的, 他会用小小的怀抱报答。
李奉恕很亲李小二, 不知怎么特别认定李小二像自己。也的确像, 王修从李小二肉嘟嘟的脸蛋儿上看到了李奉恕的影子。李小二怕寂寞, 每次被抱来鲁王府都很兴奋, 高高兴兴地坐在王修怀里吃点心。王修心酸,他只听人谈起冷漠的少年李奉恕,一天没有一句话,挨打挨罚都沉默, 跟他记忆中第一天到达山东的十六岁鲁王一模一样。没人跟他讲起幼年的李奉恕,很有可能大家都不记得了。幼小的老李是不是跟李小二一样, 热情地对待每一个人, 会用小小的怀抱回报对他好的人。
从幼年的李奉恕,长成少年的李奉恕,冷淡的岁月步履匆匆,没有留恋。
王修托起李小二豆包一样的小拳头。李奉恕说小孩子是种子, 一点点的小种子能长成参天大树, 简直是神迹。王修盯着手心里幼小的手掌观察,认真地思考老李看孩子小手的时候在想什么。有可能并没有想太多, 只是在对比自己疤痕斑驳的手心中,娇嫩柔软的小小拳头。
李小二很惊奇地发现王都事秀美的手居然有疤。手心一条大蜈蚣,触目惊心。李小二用小手指抠一抠,好像想把这条大疤给揭下来。
“揭不下来的。”王修温柔低声道,“只能这样啦。”
李小二好像很担忧,王修突然懂了李奉恕的心境。他捏捏李小二的小小手掌:“你不要受伤就行了。”
李小二打个哈欠。他倒是没有皇帝陛下霸气非要睡摄政王的卧房,睡哪儿都没什么意见,有人陪着就行。小孩子开始悠长地呼吸,无忧无虑,所以睡得快。
“好好长大吧。”王修拍着李小二,李小二并不知道小孩子想要活到成年,有多不容易。
李小二睡个午觉,蹬蹬蹬跑到院子里跟黑鬼玩儿。他虽然是个皇子,身上却有股野草的生命力。李奉恕在地里忙,李小二凑上去蹲着看。李奉恕嫌他碍事把他拎出去,他颠颠跑回去蹲着,乐呵呵看李奉恕。李奉恕让他去溜黑鬼,黑鬼就跟在李小二后面走,李小二啪叽摔倒了,黑鬼把他叼起来。
王修坐在研武堂里处理公文,老李说他眼睛疼看不了公文,只能王修来。好在王修能模仿李奉恕的字迹,技术炉火纯青。王修想着李小二应该醒了,走出研武堂,过穿堂进后院,突然看到小小的李小二拖着一小捆葱在走。
王修吓一跳:“这么大劲儿?”
李奉恕笑:“劲儿是不小。”
李小二小手小脸都是土,黑眼睛亮闪闪地仰头看王修。王修捏捏他的脸:“像你六叔。”
李小二咯咯笑。
晚饭时王修没怎么吃东西,照顾李小二。李小二乳母没有跟出来,全靠李小二自力更生,吃东西吃得到处掉。
李奉恕一本正经看邸报,王修没好气:“这烛火光这么暗,你眼睛倒不疼了。”
李奉恕翻一页。
李小二颤悠悠地挖咸鸭蛋,他在宫中从来没这么吃过,十分新奇。只要他在鲁王府,就能把宫中的规矩犯个遍。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跟大狗狗打滚儿,蹲在地里看六叔干活,吃东西不用一堆人围着,也不用乳母时刻提醒仪态。
李小二的梦想就是扎根鲁王府,不回宫了。
李奉恕蹙眉:“你快吃,凉了。”
王修没搭理他。老李就烦人多,鲁王府下人没事儿不敢在他面前晃。李奉恕一叠邸报:“叫个人过来。”
大奉承连忙进来伺候李小二,王修才能吃两口东西。
宫中来人接李小二回宫,李小二死活不干。王修也想留下小家伙,又头痛明天皇帝陛下要来,看见李小二高兴不了。皇帝陛下跟四川柿子相处都能很有风度,就是不喜欢自己亲弟弟。皇子仪仗在门口停满一条街,李小二不走也得走。
李小二泪眼汪汪地拽着王修的衣服,王修的心立刻被泡得又酸又软:“以后想来鲁王府便来,夜里不回宫,宫里人要担心的。”
李小二哼唧。
王修心想把李小二过继给李奉恕得了。李奉恕把李小二从王修身上撕下来,抱上马车。王修站在大门口看仪仗离开,心里舍不得。
“李小二是李小二,我是我。”李奉恕站在王修身后压低声音,“我小时候没他那么傻。”
王修笑出声。
“你怜悯他,不如干脆直接安慰安慰我?”李奉恕提议,“先抱一个?”
王修推开李奉恕,进门了。
第二天摄政王和王都事奉旨带着皇帝陛下和曾森小王爷微服私访进戏园子看戏。李奉恕自己也觉得小孩子看《西厢记》早了点,最近流行的改编《木兰辞》也是情情爱爱的,曾森肯定看不明白。《战瘟神》都是打戏,看看应该没啥问题,曾森理解起来应该也不困难。
曾森在看戏前郑重地预习了戏词,不懂的字问皇帝。这个故事他很喜欢,上天帮助英明的君主,就是皇帝陛下。英明的人间皇帝在白修罗王的帮助下战胜瘟神,国祚绵长,太平万年。
王修弄到包厢票,心想这回锣鼓喧天的李奉恕应该睡不着。上回看《西厢记》老李靠着王修睡得喷喷香,王修为了票钱硬是扛着李奉恕从头挺到尾,肩膀酸痛。回家之后王修拧李奉恕耳朵,李奉恕特别理直气壮:我为啥要看俩陌生人卿卿我我,我有你啊。
这回李奉恕要还能睡着,王修彻底服他。
摄政王这回看《战瘟神》还真没睡着,看得全情投入。到王修写的戏词,李奉恕就笑一声,到王修写的戏词,李奉恕还笑一声,笑得王修看李奉恕的眼神风起云涌。他没告诉过老李,老李自己看出来的。所有对人间君王的歌颂,其实全都想献给摄政王。
皇帝陛下和小王爷纳闷,摄政王笑什么?
所幸台上开打,打得曾森激动不已,抓着栏杆盯着看。白修罗王统领众修罗对战瘟神和恶鬼,在曾森看来就是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对敌,大破敌军。
那将是他以后的人生,他在不大的舞台上看到自己的未来。
那个站在云端的白修罗王,眼缚黑纱,手持金色斩马剑。曾森认出来那是谁。他始终记得那人跪在武英殿上双手高举镇寇斩马剑的样子,因为他又仰慕又嫉妒。
“陛下,这个白修罗王是好的还是坏的?”曾森问。
皇帝陛下回答:“匡扶社稷江山,拯救黎庶百姓,自然是好的。”
“可是他杀性那么重,为了对抗瘟神不择手段,也可以吗?”
皇帝陛下沉默一下:“曾卿可以直接问我白巡抚的事情。白巡抚有功于江山。”
海盗一般死了就往海里一扔,喂了海里的鱼。在海上讨生活,再回归大海,再好不过。曾森看到了参白敬的折子,仿佛不能留全尸是很恐怖的事情,可是死都死了,烧成灰比缓慢烂掉好多了。皇帝陛下没见过死了一段时间的人,那真的……不好看。
摄政王和王都事默默听皇帝陛下和曾森的对话。台上的大戏还在唱,精彩热闹,天神感人间君王而襄助,白修罗王大胜离开,离开之前长长吟诵:国祚万年!
皇帝陛下一叹气:“看戏哪里是看别人,看戏是看自己。”
王都事一惊,皇帝陛下认真:“人间君王英明,才得道者多助。看似白修罗王来帮助人间君王,其实是人间君王御下有方善于用人,白修罗王这样的人都可用,可不是最终涤荡天地,人间清平。虽然白修罗王功过是非争议大,但白修罗王是天助,拒绝白修罗王岂不就是拒绝天助。”
王修愣愣地看着小小的皇帝陛下。曾森点头:“陛下说得对。”
白敬被参疯了,参他恃君恩枉顾民生,欺凌无辜,拆散至亲,焚烧尸体,丧尽天良。白敬辱没君恩,皇帝陛下应该收回镇寇斩马剑和紫绶金章。
君无戏言,天子钦赐岂能轻易收回。皇帝陛下心想即便自己年纪小,金口玉言亦绝非儿戏。
看戏到散场已经非常晚,演了将近一天。皇帝陛下兴奋过度,现在困得走不动。王修抬头看看附近的锦衣卫,该在的人还在。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曾森牵着摄政王的衣角,非要自己走。以后他是要上战场的,这点疲倦算什么。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领着曾森,回头看看王修。
“走啦,回家。”
王修跟上来。
“来了。”
第185章
高祐元年十月下旬, 摄政王秋狝。
去年十月, 摄政王刚刚进京,第一次秋狝。那次秋狝锦衣卫给摄政王带来了黄纬自杀前用血写就的遗书。天降大雨,臣子的血顺着摄政王的手归回苍茫大地。
那次秋狝更像个闹剧。皇帝陛下不参与,文臣竭力反对,内阁不吭声, 六部沉默, 闹到最后摄政王出京, 身边朝臣也没少谁。
可是军队没法看。京营乱七八糟, 士兵毫无斗志, 精神萎靡,在秋风里被霜打了一样瑟瑟发抖。
摄政王牵着马,站在枯草围子边里听着两个青年臣子关于“孜孜奉国”的讨论,正纯, 渊锦,“孜孜奉国, 知无不为, 或者才兼文武”。
摄政王骑在飞玄光上,感觉那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这一次,摄政王说要秋狝,整个京城上下沸动。为了准备秋狝十二卫, 京郊戍卫, 京营枕戈待旦,加紧操练, 唯恐让摄政王殿下看到纰漏。周烈把京营精锐阔到六万左右,既然摄政王要秋狝,便要盛大而隆重。摄政王要恢复太祖时千乘雷起万骑纷纭的壮阔,血红金线晏字旗必要扫霓拂天,漫卷天下。
大本堂中,徐阁老今日给皇帝陛下讲班固的《东都赋》,王修当值。徐阁老现在对王修很是另眼相待。没被他难为倒过的人,王修算其一。既然难为不倒,徐阁老干脆当他不存在了。
汉祚中缺,天人致诛,六合相灭。于时之乱,生人几亡,鬼神泯绝。
徐阁老微微噙泪,王修动容。汉祚有危,“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饥民呼号道边,子午谷死尸填壑。大晏于乱世中杀出天地,现在又到了九州烽火的时刻。
皇帝陛下抿着小嘴,绷着小脸,十分认真地听讲。
徐阁老的声音很轻,却有雄浑激荡的力量,他吟诵两千年前中兴之始的文章,那时的帝王握乾符,披皇图,受命于天,赫然发奋,所以体元立制,继天而作。徐仁静老泪潸然,他是想看到德育万民的清平世界,圣明君王茂育群生,恢复疆宇。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他把汉代陷落而后中兴时写就的千古文章,一字一句讲给帝王听。
基皇德,开帝功,昭王业,谈何容易。
《东都赋》写的是昔年的辉煌,亦是不知还会不会恢复的荣光。
皇帝陛下笑了:“‘骈部曲,列校队,勒三军,誓将帅’,然后才能‘举烽伐鼓,申令三驱’。军为重中之重,此所以摄政王大举兴兵,重振卫所,恢复秋狝。”
徐阁老这一次很罕见地没有骂摄政王,只是长长一叹。
曾森啥也没听懂,眨巴着眼睛提着笔,忘了抄字。他异常用功,进度肯定跟不上由大儒首辅名臣教导出来皇帝陛下。王修低声道:“皇帝陛下说,帝国的军力很重要,摄政王兴军政的做法是对的。”
曾森很高兴,本来就是对的。他以后要以军功封爵,当个真正的王。皇帝陛下看他在那儿瞎高兴,蹙眉道:“接着描字,今天描不完要挨罚。
曾森立刻低头认真描字,一丝不苟。
王修一抬头,正对上徐阁老幽幽的眼神。王修和何首辅有个同样的疑问,徐阁老他是不是真傻。王修猛地一看到徐阁老犀利的眼神,一愣。谁是真的傻?你猜?
皇帝陛下悠然道:“一年了。”
王修看皇帝陛下,小小的孩子坐在宝座上小脚丫都不着地,一本正经道:“时间是挺快的。”
摄政王进京一年了。
王修一恍惚,这一年,怎么过了一生一样,太长了。
曾芝龙说帝国是条船,在万丈风浪中穿行。可能吧,王修想,摄政王在岸边拉着这条千疮百孔的破船,一步一步地行苦役,为了这条船不倾覆,豁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