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摄政王低低的笑声在武英殿上沉沉地震动:“你……好胆量。”
朱扶晖面无惧色:“痘医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是为了逆天改命,当然要好胆量!”
摄政王看皇帝陛下嘟嘟的小脸,刚硬的心突然崩溃。朱扶晖都无法保证全部存活,万一皇帝陛下是那九十人之外的,种痘反而引得天花。摄政王突然抬手爱怜地捏一捏皇帝陛下的小脸。
摄政王头一次在上朝时做出这种动作,群臣沉默,皇帝陛下用黑黑的眼睛看摄政王。
破天荒地,摄政王露出犹疑不定惊惶的神情。他疲惫地靠着宝座捏鼻梁,最后吃力冒一句:“明天……再议。富太监安排朱大夫的住处。”
武英殿上臣子与太医都没动,看着摄政王抱起陛下,一步一步走出殿外。
走出南司房,摄政王抱着陛下溜达一小会儿,舍不得把小娃娃放下。皇帝陛下小心翼翼:“六叔,我真的得种痘哦?”
摄政王用脸蹭蹭他的小脸:“不怕,六叔陪你一起种痘。种痘好了,以后就不担心天花了。”
皇帝陛下嘟囔:“我不要满脸麻子。”
摄政王笑:“对,不要满脸麻子。”
摄政王一路把皇帝陛下抱进南司房,曾森迎出来,他隐隐有点听说种痘的事情。大本堂在端本宫前面,东三宫宫门封闭,大本堂也关了。大本堂再前面是文华殿,内阁的值房,也全部关闭,内阁迁出宫门,在千步廊上临时用了个值房。
摄政王把皇帝陛下放下,拍拍曾森小小的背。曾森很坚定:“陛下种痘,我也种痘。”
摄政王笑:“你知道种痘是干什么?”
曾森毫不犹豫:“不知道。陛下种了,我陪陛下。”
摄政王长长吐口气,一刮曾森的小鼻梁。这是皇帝陛下第一颗“小国柿”呢。他低声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不着急,不着急。”
摄政王回到鲁王府,王修对着他又踢又打,上嘴咬。李奉恕搂着王修,站着一动不动挨他打。
王修气疯了:“你不跟我商量商量?就要去种痘?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
我还在乎那些虚名!你就是自立了,天下人能把你怎么着吧!
李奉恕一搂王修,把这只炸毛的猫强行搂怀里,紧紧地,让他不能动:“那是我必须做的。陪着陛下。再说安徽那些数字,不是你找给我的?十年前闹天花,死的都是贵人,平民几无伤亡,朱氏痘医功不可没。”
王修哭道:“又不是绝对安全!那不是还有种痘反而发动天花死的嘛!”
李奉恕苦笑:“那就是天命了。你不是说了,命运人力不可逆……”
王修上气不接下气,李奉恕把他按在自己怀中:“我是摄政王,天命我不死。”
王修这时候真的没心情听他扯淡,咬牙切齿骂他,李奉恕费半天劲才听清王修骂自己放屁。
“你敢说摄政王放屁,嗯?”
大奉承站在研武堂门口,哆哆嗦嗦:“殿下,宫内来话了,说……说……喈凤宫的贵人……出花了……”
王修一抖,喈凤宫在最东北角上,喈凤宫也出花,这是控制不住,半边紫禁城都沦陷了!摄政王搂着王修,大声道:“太后住哪儿?赶紧去西苑!”
大奉承苍白着脸:“太后在西边的启祥宫,西边宫中还好,只是西苑里,也有出花的了!”
摄政王头皮一炸:“咱们鲁王府呢?李小二身边的人都给我仔仔细细查,换成出过花的!”
大奉承早就开始反复自查,凡是疑似红疹的全赶去摄政王的别苑。出过天花还能幸存的人毕竟稀少,大奉承自己都没出过花,李小二身边只有一个老嬷嬷出过花,因为出花还双目失明。
没时间犹豫了。摄政王推开王修,即刻便要进宫。王修突然死死扯住摄政王的袖子,摄政王一时竟然挣不开。
“不要闹,听话,不要闹!”
王修双眼红肿,森然肃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不懂。”
摄政王急得冒火:“你松手!种痘没什么,不必自己吓自己!”
王修冷笑:“既然如此,种痘一劳永逸这么好的事,我先来!”王修高声道:“大奉承,抱李小二过来!”
摄政王抓住王修的肩膀,怒火鼎盛。王修毫不畏惧,微微一仰下巴:“殿下,卑职先试一试。帝国不能没有摄政王,但多一个少一个卑职,无所谓。”
摄政王咬牙:“可是摄政王不能没有王修!”
王修盯着李奉恕,一瞬间气消了。他长长吐口气,反手搂住李奉恕,上下撸动他的背:“殿下说过,种痘没事的。”
王修直视李奉恕的眼睛,一字一句:“你的意思我知道。这俩孩子,起码得活一个。”
如果咱们两个之间只能活一个,我希望,是你。
鲁王府内把一个大敞轩四面封墙,镶上玻璃,透光透亮。王修抱着李小二进去,先接受种痘。
朱扶晖有言在先:“成年人接种,比幼儿凶险。”
王修微笑点头:“我知道。摄政王已经赦免朱氏一族,无论什么结果,都可接受。”
太后头一次从深宫中走出,进入鲁王府。她身边站着个贵人,大约是李小二的生母,哭得要断气。李小二懵懵懂懂,看见太后,伸出小手要抱抱。
皇帝陛下突然伸手,抱住自己的弟弟。
这世上,同样的血脉,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李小二受宠若惊,他以为哥哥很讨厌他。皇帝陛下学着摄政王,用脸蛋蹭蹭李小二的脸蛋。
王修对着太后一揖,对那贵人一揖,对陛下拱拱手:“卑职会照顾好小殿下的。”
他抱起李小二,左右看看,没看到李奉恕,面色平静地走进四面玻璃的敞轩,接受朱扶晖种痘。
七天之内,会起红疹低热,不能受风着凉。七天一过,红疹低热褪去,一生无忧。
王修温和笑道:“朱大夫,开始吧。”
摄政王不在鲁王府,在钦安殿,仰望着钦安殿里北方玄武大帝,李家定江山的庇佑之神。他不敢看着王修接种,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当场发疯,把朱大夫给打出鲁王府。
他在玄武大帝面前垂下头。
李奉恕此生,不信佛道,不拜鬼神,不跪泥塑。
可是,他对着玄武大帝像跪下了。他惊觉自己此刻想的不是什么社稷江山,他想的只有一个人。
神明在上,保佑王修。
神明在上,保佑王修。
第200章
太后从宫中抽调几个出过花的老宫人来鲁王府伺候王修和李小二, 劝慰安抚李小二的生母。李小二鼻子里稀里糊涂塞了个味道怪怪的大棉球, 刺激得他老想打喷嚏。他一看王都事鼻子里也塞了一个,被逗得直笑。幼儿嫩嫩的笑声从敞轩的玻璃里漏出来,太后都红了眼圈。
皇帝陛下贴着玻璃,认真地看李小二和王都事。他们鼻子里塞着大棉球,鼻孔外面悬着一条线, 挺有意思的。李小二一笑, 他也笑。李小二也贴在玻璃上看皇帝陛下, 小鼻子都压扁了, 两个小的无忧无虑做鬼脸玩儿, 李小二生母就差冲进敞轩抢孩子了,可是太后就在身边,她根本不敢动。太后准许她能出宫见见李小二,已经是恩德。她隔着玻璃, 摸摸孩子的脸。王修在敞轩内,对她做个揖。
后宫内眷终归不好在鲁王府待太久, 大奉承率领鲁王府下人跪送銮驾。
王修抱着什么都不懂的李小二, 目送皇帝陛下离去。事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俩孩子,起码得活下来一个。
怀中结结实实小小的温暖动来动去,小手总是想把棉球拽出来。王修握着李小二的小手:“要等三个时辰。”
宫中人离去,鲁王府瞬间寂静下来。朱大夫坐在敞轩外, 时时观察着里面。李小二和王修还是没什么症状, 李小二耍赖想吃点心。
大奉承送完宫内人回来请朱大夫去用餐。朱大夫看王修,王修笑着摇摇头, 表示自己没事。朱大夫跟着大奉承去吃饭,问道:“我看街上到处戴着口罩,这是谁想出来的法子?”
大奉承回答:“延安府抗疫成功,从延安府来的办法,口罩里夹药。”
朱大夫赞叹:“我和吴大夫,竟像是神交已久。”
敞轩还算宽阔,有个床。王修哄着李小二睡着,时时注意着小家伙有没有起热。李小二睡得不很安稳,一个鼻孔塞着,只好张嘴呼吸。王修轻叹,拍着李小二。他家中有年幼弟妹,知道如何对付小孩子。朱大夫说开头一两天问题不大,一起热出疹就得密切观察着,衣物被褥日日要换要烧,未出花未种痘之人不要接近。
王修听朱大夫那意思,竟然是朱家人用自己的身体做器皿一代一代人培育痘苗,才有如今毒性大减,只需出出红疹便可的痘苗。自穆宗起,朱家人坚持上百年,不曾放弃。王修长长一叹,国士常有,能为国士遮风避雨之人……
他目光一瞥,看到敞轩外远远站着的人影。
摄政王,李奉恕。
王修站在玻璃窗前,对着李奉恕笑。李奉恕站得远,脚下千斤沉,居然不敢往前一步。王修修长秀美的手轻轻放在玻璃上,手心一条狰狞的大蜈蚣。李奉恕艰难地一步一步靠近他,张开斑驳的仿佛握着火荆棘的右手,隔着玻璃,轻轻贴上去。
王修曾经用手心贴着李奉恕的手心安慰他:咱们俩有一样的疤。
李奉恕端详王修,看他鼻孔中的线,脸上出现张皇的神情。高高大大的男人,惊恐得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王修用手指挠挠鼻子,做个鬼脸,对李奉恕笑。李奉恕垂下头。他太高大,又背着光,王修很久才发现他在流泪。
李奉恕第三回 直愣愣地流泪。
金兵围城,番薯土豆丰收,自己种痘。王修笑,自己很荣幸,居然和前面两件国事一样重要了。王修隔着玻璃用手指指背蹭蹭李奉恕的脸,引着李奉恕的手往下滑,自己靠上去。
我的心,你感觉得到吗?
李奉恕含着泪,很疑惑地略略偏脸,做了个口形:胸?
王修隔着空气抽他。
李小二哼唧着翻个身,朱大夫正好吃完饭出来,李奉恕连忙胡乱抹了眼泪,朱大夫只当没看到,对李奉恕做个揖,仔细观察王修,并无异样。
王修倒是觉得鼻子越来越痒。
李奉恕站着看王修,王修比划着让他去吃饭,李奉恕就是不走,高高大大的人非得在王修面前挡阳光。王修忍不住,大声喝一句:“你在这儿我没法儿休息!”
李奉恕微微一愣,一步三回头地用餐去。王修那一嗓子把李小二吓醒了,王修哄他,气鼓鼓想非得吼一句才听话!
老宫人来送过一次晚饭,王修和李小二洗漱了,终于可以把鼻孔里的棉球取下拿去烧了。王修抽抽鼻子,除了略干略痒,倒没什么。李小二好像特别困,睁不开眼睛。王修看着,朱大夫坐在敞轩外面,大奉承安排王府守卫远远巡逻。入夜外面天气冷,敞轩里倒是不冷不热挺舒适的。王修想着出去以后要好好答谢朱大夫,便搂着李小二睡着了。
王修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见自己睡在一条巨大无比的黑龙身上。他一点也不害怕冷峻威严的龙神,只觉得龙神从高处俯视下来的眼神只有温柔的爱恋。黑龙身上的鳞片看上去锋利刚硬如铁甲,王修甚至仔细端详了,跟老李的盔甲一模一样,冷硬厚重。只是躺上去,异常柔软暖和。王修迷迷瞪瞪心说,龙的鳞甲怎么想都不能柔软温暖嘛!他在大黑龙身上翻个身:你说是不是啊老李!
他听见高高在上的黑龙,用厚重的鼻音温和地应他:嗯?
王修蹭蹭脸,在黑龙身上安心地沉沉入眠。
第二天王修醒得早。院子里还没有洒扫的声音,晨光略略破开阴沉的云层,王修起身活动活动,一眼看见敞轩外面坐着的人。不是朱大夫。
是摄政王。
王修鼻子一酸,这大冷天的,你坐一晚上!
李奉恕只是撑着手肘小憩,赶上老宫人来伺候王修李小二洗漱,一脸懵圈地站起来,撞上王修在玻璃后头怒视,李奉恕汗毛一立,清醒了。
王修伸手一指卧房的方向,李奉恕尽量不漏痕迹地一缩脖子。
在王修威严的目光下,摄政王灰溜溜回卧房去了。
王修从鼻腔里哼一声,转身叫李小二洗漱,一摸额头,低烧。王修拉开李小二衣服领子,斑斑点点小小的红疹。王修很冷静,拉开自己的领子,胸前亦有红疹。比绿豆小一些,并不突出,略有些痒。
他告诉提水进来的老宫人:“去通知朱大夫,我和皇二子殿下都出疹起热了。”
朱大夫从客房中冲出,指挥几个老宫人把王修和李小二换下来的衣物床单全部焚毁,从现在开始王修和李小二吃喝都得听他。清淡为主,千万不能食用发物。大奉承战战兢兢生怕出错,亲自站在厨房盯着做菜。
李奉恕远远站着,看王修。王修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然后一指研武堂。
李奉恕默默进研武堂坐着去了。
李小二出疹起热都比王修早,王修症状却比李小二严重些,不光身上,脸上也起满红疹。朱大夫温声安抚:“成年人种痘就是比幼儿遭罪些。”
王修担忧:“会留麻子吗?”
朱大夫笑出声:“不去挠,便不会。”
王修就忍着绝对不去挠,也不让李小二挠。
李小二出疹起热早,退下去得也早。仅仅一晚上,疹子下去了,也不怎么烧了,闹着嫌敞轩里憋闷,想出去。朱大夫大喜:“皇二子殿下吉人天相,这一关算过了。不过再观察两天为妙。”
王修倒是不怎么热了,就是红疹没下去,心急如焚,这以后有麻子了如何是好?李小二傻乐傻乐吃东西,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地府门口溜达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