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的是一段父子间无关紧要的,关于老家的谈话,甚至旭阳成年之后都忘得干干净净。爆出天花之后旭阳无意间看到京郊有养牛的农户,这段对话突然在他脑子里盘旋回荡,日夜轰鸣。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看起来就是民间传说一样的无稽之谈,他为什么天天在心里想呢。
是父亲想要告诉他什么?
旭阳忽然想起,老家好像是很少起大规模天花,尤其是——牧牛的人家!难道是因为牛奶?牛奶的确是圣洁之物,可以供奉神明的。旭阳发疯一样在京郊找奶牛,找到奶牛,用身上所有的银子淘换新鲜牛奶。
养牛的胖大婶底气很足,满面红光的:“今年还以为牛奶卖不出去了,皇商买办都出不了城,我们也进不了城。你们当兵的进出城方便,不如你帮我进城卖牛奶?”
不苟言笑的旭阳被这位异想天开的胖大婶逗笑了:“我不卖,我只买新鲜的,每天早上挤出来的。”
胖大婶伸手挠挠脸:“行啊。”
旭阳一看到胖大婶手上的水泡,一蹙眉。胖大婶乐呵呵:“别担心,不是天花,就水痘,挤奶的人手上多少都有点。”
旭阳没多说什么,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一户奶农,长生天保佑他们一家平安无事。
而且这胖大婶的粗大嗓门,真的不像出花。
旭阳和胖大婶约定,以后每日清晨旭阳抱着罐子来挤奶。旭阳抱着奶罐子刚走,京营就来了人。
胖大婶稀奇:“当兵的现在都爱喝奶?”
所有士兵戴着面罩穿着厚袍子戴着厚手套,上来就擒住胖大婶。胖大婶被四五个大小伙子制住,施展不开,大骂道:“兔崽子跟老娘动粗!”
那一队士兵不是隶属京营的,隶属京郊戍卫,专门收治天花病人。领头的军官十分冷酷地看着胖大婶斑驳的手背:“带走。”
胖大婶的丈夫瘦得像根甘蔗,还是被咋么过只剩渣的那种,挥着胳膊要力战群雄,年轻军官一指头把他捅倒:“检查他。”
四个小伙子把胖大婶的丈夫扒了个精光,胖大婶的丈夫尖叫声穿透云霄。戍卫士兵们把他扒拉一顿,没看到红疹。就是……真特么甘蔗成精了。
戍卫士兵把胖大婶捉走,胖大婶的丈夫光着屁股急得团团转,在寒风中忘了冷。
旭阳给李在德送了牛奶,老王爷赶紧上锅把牛奶烧开。旭阳一点头:“我先走了。你们记得喝。”
李在德叫住他,把老王爷做的饼递给他:“随身带着,干了也别急,泡水吃。”
旭阳接过布包的面饼,捆在背上,十分认真:“一定喝奶,你就当喝药。”
他也是趁着空隙溜出来,马上要回京营。
李在德送走他,脑子里也挥之不去关于牛和天花之间的事。他不太舒服地晃晃头。
第二天,旭阳再去那家奶农,胖婶的丈夫一把鼻涕一把泪告诉旭阳,胖婶被捉走了。旭阳震惊:“胖婶不是说她没得天花?”
胖婶的丈夫一拍腿:“本来就没得!谁出天花跟她一样能打的!”
旭阳一想也对,摄政王种痘都去了半条命。
胖婶一家已经收了旭阳的银子,胖婶丈夫张罗着给旭阳挤奶。他不如胖婶会干活,弄得奶牛很不舒服,差点尥他。旭阳着急,低头看胖婶丈夫挤奶,突然一惊。
奶牛乳房上有花纹,将会保佑人们不得天花。
旭阳很郑重地想,自己要不要干脆也养一头奶牛。临走前他安慰胖婶丈夫:“胖婶没事,京畿有一座皇家的庄园,得天花的人都集中过去,太医院派医生过去照料。”
胖婶丈夫一撸鼻涕:“那还行……她上辈子积德了还能住一回皇家庄园,看一回皇帝的大夫。”
北京城中的整治工作非常迅速地进行。北京城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这些腥风血雨都已经烟消云散,北京城从来屹立。皇城根的人,一代一代。
吴大夫请缨,去京畿照料天花病人。朱大夫忙着种痘,太医院的大夫们大半陷在东边的皇宫。吴大夫觉得自己不该辜负种痘成功的幸运,所以要求出城。王都事实在不忍心,吴大夫年纪大了,从延安府奔波到京城正赶上天花,一刻也没有休息,然后又种痘,怎么说也是病了一场。
吴大夫叹气:“王都事也看出来我已经老迈了。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就老了。现在能做一点是一点,为了闭眼那一瞬间的遗憾,少一点。”
王都事心酸,吴大夫去看过鹿大夫家了。鹿大夫进宫,小路大夫在山东,只剩鹿夫人一个人日日站在大门口呆呆地望。鹿大夫还不知如何,如今紫禁城十分凶险,鹿大夫也是凶多吉少。他只能同意:“鲁王府会照顾鹿夫人。”
吴大夫笑着点点头。
又是一天清晨,阳光微微浸透,天地疏朗。鲁王府大门一开,等待奏对的官员们寂然进入,穿堂过院,一抬头,看到鲁王宽敞的书房上笔锋苍劲的匾额——
研武堂。
皇宫中天花肆虐,国难当头,摄政王代行监国,于研武堂问政。
收到传召奉旨等在研武堂奏对的臣子们站得绷直,垂首垂眼。刘次辅不见了,很多昔日同僚都不见了。他们谁都不疑惑。
摄政王穿过游廊,披着初升朝阳的辉光风仪肃肃地走来。摄政王从来如此,渊渟岳峙,穿行万丈风浪如闲庭信步。臣子们听到摄政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脖子后面越来越凉。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屋中的光线一暗。
朝臣齐齐一揖:“鲁王殿下!”
摄政王一挥手:“研武堂就是个书房,不搞繁文缛节。”
研武堂。朝臣一听这三个字,一片寂静。何首辅站在最前,目光落在地上。斗了这么久,争了这么久,研武堂就在这里,屹立不倒。甚至,他们已经站在了研武堂里面。
罩格屏风摆件一概没有。清澈的阳光冲进窗,房间中敞亮得坦坦荡荡。最上首,坐着摄政王。王者微微一笑:“孤只是有些问题不懂,叫众卿来研武堂讨教讨教。”
旭阳每日都去取奶,发觉胖婶丈夫的手上也起了水痘:“咦?”
胖婶丈夫苦着脸:“不是天花。”
旭阳低头去看那牛的乳房,起了些疙瘩。旭阳忽然问:“每头奶牛的乳房都……有这些癍吗?”
胖婶丈夫立刻紧张:“不是,但这不是啥大病,不影响喝奶的。毕竟要烧开是不是?我们不喝生水,也不喝生奶……”
旭阳不是关心奶的问题:“那你的手怎么也开始了?”
胖婶丈夫挠挠手背,干笑:“挤奶的人都会长,只长一次,就不会再长了,我家这头牛这两天……这两天上火!没别的问题!奶都很好!”
旭阳恍惚地想,自己小时候,老家人养奶牛的,手上还很容易斑斑点点。他围奶牛转一圈儿,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这怎么跟天花是一样的?只长一次。
吴大夫一进皇庄,被中气十足一嗓子吓一跳:“看看你们干的活!这是人干的活吗!”
吴大夫扶着门框,看到一个胖婶掐着腰骂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士兵:“这是你们劈的柴!白长个大个子!”
领头的军官期期艾艾:“胖婶您不都没事儿了……”
胖婶愤怒:“我走了能放心吗?看看这柴,狗啃的都比这整齐!还有你把我从家里捉来,不是说我有天花?我有天花吗?我那是牛痘!好了就不长了!长牛痘的不长天花!你们这群小傻蛋!”
在胖婶白虹贯日的狂喷中,吴大夫忽然捏住她的手腕仔细观察手背。胖婶吓一跳,一看是个斯文清癯的老大夫,没忍心揍他:“你干嘛?”
吴大夫微笑:“大妹子,你刚刚说什么?”
北京城里新的一天。老王爷在家里做早饭,虽然只是黍子掺麸子。吴大夫刚刚进入皇庄,遇到一个豪迈的胖大婶。京营士兵忙着巡逻。李在德匆匆忙忙起床洗脸扒两口粥去值房。街上行人越来越多,穿着淡蓝色大褂的医生们温柔地走过零星出现的小摊。
欣欣向荣,不屈不挠,井井有条,和衷共济。
第209章
旭阳第九回 去奶农家的时候, 那头奶牛暴发了。
胖婶的甘蔗精丈夫挤奶笨手笨脚, 挤得奶牛特别痛。牛一般很温顺,发起火来也很恐怖,追着胖婶丈夫一定要撞死他。胖婶丈夫很精明,看旭阳人高马大的就一个劲儿往旭阳身后钻,于是奶牛就冲旭阳来了。胖婶丈夫撅着屁股抱着头瑟瑟发抖, 突然听到悠扬的歌声。旭阳唱的什么, 听不懂词儿, 胖婶丈夫小心翼翼抬头一看, 这个高大的军官唱着歌把发狂的奶牛……安抚下来了。
旭阳鄙视地看了缩在牛棚一角的甘蔗精一眼, 自己拽了手套挤牛奶。早上军队巡查的空隙能进城,他必须赶时间,干脆自己来。胖婶丈夫可怜兮兮蹲在牛棚一角看穿着盔甲的军官挤牛奶,特别想念自己老婆。
旭阳挤牛奶还行, 奶牛没生气。他要的也不多,只要一小罐新鲜的, 送进城之后老王爷赶紧煮开, 天儿冷放一天不会坏。旭阳挤了奶戴上手套抱着奶罐子骑马进城,直奔李在德家。李在德已经去值房, 旭阳把奶罐子递给老王爷,老王爷倒牛奶进锅,把奶罐子刷洗干净了给旭阳,顺便给旭阳塞了点新鲜干粮。旭阳快要耽误点卯,背上干粮上马就走, 跟老王爷之间一点客套都没有。老王爷在他后面吼一句:“当心点!”
旭阳应一声:“知道了!”
老王爷莫名其妙很相信旭阳,旭阳说喝牛奶防天花,他就跟李在德天天喝。昨天下午小邬来送东西,老王爷强迫邬双樨喝牛奶。邬双樨是真的不喜欢牛奶这个腥膻味儿,硬着头皮喝,老王爷才松一口气。
躲了旭阳没躲过老王爷……邬双樨根本不信牛奶防天花,这就跟被蜜蜂蛰了不得风湿一样,莫名其妙毫无道理。
旭阳狂奔出城,赶上点名。点名过后轮到旭阳领人进城巡逻,旭阳手下的军官一直看他,冒一句:“旗总,您是不是不舒服?”
旭阳发觉自己一直无意识地在晃动肩颈。有点痒。不对,是非常痒。旭阳一摘手套,对面的军官吓一大跳,旭阳眼前骤然一黑——水泡。他大喝一声:“都离我远一点!”
旭阳对面那个军官腿一软,旭阳看上去就像是中招了。旭阳摘了另一只手套,两只手上都有红色的水泡。旭阳从来没有这么慌过,他差点站不住,解了护心镜低头看胸口。
水泡。
那个军官想上前扶旭阳,旭阳一伸胳膊:“你们都赶紧去巡查队那里报备说旭阳中招,你们都接触过我,让他们检查。我自己去京畿皇庄。你们快去!”
邬双樨过来问:“还不进城?”
旭阳痒得全身发抖,脸色苍白,邬双樨上前走两步,旭阳立刻亮出手背:“别过来!”
邬双樨一惊,旭阳粗重喘气:“坏了我今早进过城,你快进去看看老叔怎么样了,还好我没碰家里什么东西,书呆子当时也不在家!”
邬双樨翻身上马,旭阳也同时上马,两个人没有废话,立刻分头出发。一个领队进城,另一个独自去京畿皇庄。
京畿皇庄被太后辟成专门收治天花病人的地方,庄园里都是些半大不小的小伙子,被派来看守天花病人,心里只有恐惧。那么……密密麻麻的水痘。天天有咽气的人被出过花的人抬出来,硬邦邦地裹着白布,白布外面还在渗着脓液。天花十死无生,不是开玩笑。即便是阎王爷手一松漏下一条命,全都面目全非,多半残疾。他们是士兵,让来送死,就得来送死,所以他们也认命了。
直到胡什长捉了个胖婶进来。
胖婶是个斗志昂扬的人,被人莫名其妙捉到皇庄来,也没有很气馁。她申辩自己是牛痘不是天花,可惜没人信。天花病人谁想承认自己真的会死?可是几天之后胖婶手上的水泡真的下去了,有点疤瘌,但胖婶本人没啥事,没起热,也没有什么大片的红疹。胖婶闲不住,难得住一次皇家庄园,溜达够了就帮忙洗洗涮涮做个饭什么的,在皇庄里活力四射地勾起了诸位军官们对自己亲娘的恐惧以及……亲切。
胖婶掐个腰骂那几个不争气的:“这柴劈成这样,是人干的活嘛!”
旁边突然冒出个老大夫,及时雨地解救了那几个被喷得狗血淋头的士兵。胡什长一看背着药箱穿淡蓝褂子的老大夫吸引住了胖婶的全部火力,赶紧领着手下撤。
吴大夫笑眯眯地看胖婶:“大妹子,我是太医院派来的大夫,我看你脉象均匀平稳,齐整有根,不像是生病,怎么会来皇庄?”比摄政王还健康呢……
胖婶愤怒:“你问那几个兔崽子!说我有天花就把我抓来了,您说我有天花吗?”
吴大夫仔细观察胖婶的手背,刚刚痊愈,尚有痕迹。他慢条斯理地问:“你刚才说,得牛痘不得天花?”
胖婶挠挠自己的手背:“是啊,你也不信吧。”
吴大夫笑眯眯:“能不能仔细说?”
胖婶坐在马扎上摘菜,拖了只小马扎出来让吴大夫坐着:“宣庙那时候京城不是也闹过天花?比现在还严重呢,还没什么人管。京郊死了一大片,我们奶农家都没什么事。我娘总结说也许是养奶牛的都起过疙瘩。天花起疙瘩,牛痘也是起疙瘩,反正都是起,起一次就不起了呗,就像被马蜂蛰过不得风湿。”
吴大夫微笑:“被马蜂蛰过不能治风湿……不,这个不重要,您手上这个痘症,是奶牛上来的吗?”
胖婶很平常地一边忙一边说:“对啊,奶牛乳房有时候会起疙瘩,也不全都有。我就一直没长,还担心呢。好不容易刚长了,就被你们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