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看着陈冬储,笑了:“准你阅览户部所有度支仓储文册,以及……你去宝钞司吧。”
陈冬储一听,他小心翼翼,苦心经营的目的居然就这么砸在自己面前,简直不知所措。
“殿下……”
商人永远是待宰的羊,所以陈家这么费尽心血地攀交摄政王。在摄政王不显时便又是筹粮又是征兵,陈家家本再厚也快要支撑不住。
“卿擅长计算却心思磊落深谋远虑,只在度支科打算盘太屈才了。你一直研究宝钞,不如放手去做。宝钞司不能只管印钞,该做的,卿去补上吧。”
陈冬储霎时热血上涌,眼圈一红:“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摄政王任命陈冬储为宝钞司郎中,专职研究调令宝钞。陈冬储上书请求做新版宝钞,摄政王准。
京营日夜排兵布阵,火药厂天天试炸。邬双樨等待调他回辽东的调令,一旦接到,立刻重返辽东。他平抑心情,回了一趟李在德家。这几天想着,抓紧时间帮老叔干干活。
一开门,竟然是李在德。邬双樨一愣:“你不当值?老叔呢?”
李在德拉他进门:“我今天不当值,我爹串门去了。”
邬双樨觉?4" 摄政王10 ">首页 86 页, 蒙滇笞右涣乘嗄拢坪跸铝耸裁淳鲂摹I滇笞游仕骸澳闶且亓啥税伞!?br /> 邬双樨一顿:“调令还没下,可能就这几天。”
李在德吞咽:“你……这次是真的去辽东,不是去领死的?”
邬双樨吓一跳:“你说什么?”
李在德略微哽咽:“你上回说去辽东,让我给旭阳写信什么的,不是准备去死的?”
邬双樨甚是惊恐,他一直觉得傻狍子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傻狍子心里是清亮的:“你怎么……”
“你云山雾罩的老骗我,我就信着呗,反正我也拦不住你。”李在德平静,邬双樨着急解释,李在德制止他:“没事,翻篇了,我不问缘由,反正你现在还有命,还活着。”
他伸出手,在空中微微犹豫,坚定地拉住了邬双樨的腰带。邬双樨长长一叹,握住李在德的手,拥住他:“你……等我回来。我一定活着回来。”
李在德眼睛顶着邬双樨的肩,一动不动。
邬双樨亲吻他:“邬双樨从来不是傻子,只是舍不得。”
李在德扣着邬双樨的腰带,气得踩邬双樨的脚,邬双樨也不跺。他在李在德耳边放轻声音:
“你放心,邬鹰扬永远都是大晏的鹰扬将军。”
也永远都是你的丹阳将军。
第233章
十一月十七, 冬至刚过没多久, 辽东暴雪压城,一夜之间冰封千里,冻死人畜无法计算。
在辽东,晶莹冰雪,是最美丽的天罚。
谢绅还没来得及去参加遴选考试, 正撞上这一场暴风雪。伊勒德不在, 深夜里他被冻得睁开眼, 突然听见房屋的屋顶和梁柱轻轻地发出声响。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谢绅立刻就想起他把小馒头挖出来的那天,大雪压塌房屋,砸死了小馒头的父母。
窗外狂风呼啸,房屋顶细微地响着。咯吱咯吱, 索命无常最温柔的轻声细语。
谢绅全身战栗,立刻跳下床, 小馒头显然也听见了, 缩在被子里发抖。谢绅抱住他的小脸:“起床,照顾其他人穿衣服, 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被子在门口等,我一喊你们就往外跑!”
必须上房顶清除积雪。谢绅全身一包,一开门,一股狂风把他顶得后退半步。小孩子们现在不能出去,有可能会被严重冻伤。这场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大雪就像是老天要碾死辽东的所有活物, 逃无可逃。
谢绅一咬牙,冲进风雪中,强行关上门。
屋内的大风一停,乖乖裹紧衣服抱着被子的孩子们听见房顶的声音。
咯吱咯吱。
门外积雪过膝,狂风下穿得多厚都像光着屁股裹一层纸。谢绅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冻脆了。他梗着脖子咬着牙从雪中挖出梯子,扛着梯子搭上房顶,爬到房顶上铲积雪。他在狂风中摇摇晃晃,被风迎面一圈差点打下房顶。
小学堂本来就是个破庙,被他和伊勒德勉强修起来,根本经不住太大的雪压。必须赶紧清理积雪,要不然孩子们危险了。谢绅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拨弄积雪,感觉到风雪穿过自己全身的骨头缝,关节中间都冻上了,咔咔响。
房屋在摇晃。谢绅在心里破口大骂自己,快点啊你个废物!房屋塌了孩子们半夜站在风雪里也是个死。谢绅豁出去了,大叫一声用铲子玩命往下划拉,雪大块大块地往下掉。
手没知觉了。谢绅心想,坏了,冻烂了以后没法写字可怎么参加考试。他昏头昏脑不顾一切地铲雪,突然在狂风中听到谁喊他:“谢绅!你给我滚下来!”
谢绅僵硬地重复动作,玩命往下扒拉雪。伊勒德站在梯子下面喊:“你下来!我来弄积雪!”
谢绅满脸鼻涕眼泪都冻住了,糊一脸啥都看不见,木呆呆地低头转向伊勒德。伊勒德上房顶搀着谢绅:“你先下去,下得去么?”
谢绅点头。他两只手都没感觉了,胳膊肘抱着梯子摇摇晃晃下去的。伊勒德三两下铲了雪,下了房顶,脱了谢绅的手套一看,立刻用雪搓谢绅的手。谢绅压低声音:“是不是完了……”
“不会。”伊勒德声音平静温和,“你等会儿,搓搓就好。”
谢绅见过太多手指脚趾被冻烂活活切掉的人,在辽东都不稀奇。伊勒德用雪搓谢绅的手,谢绅几乎没有感觉,伊勒德十分耐心,小心翼翼。回血的一刹那谢绅差点喊出来,伊勒德高兴:“疼吗?有感觉吗?”
谢绅慌张点头,伊勒德拉着谢绅进屋关门。两个人劫后余生坐在地上,伊勒德解开领子把谢绅的手揣进怀里。
“别动。”
谢绅感觉到伊勒德心狂跳。屋内没点灯,谢绅听见伊勒德愤怒的声音:“你怎么就跑上去了!你这手冻伤冻坏了要怎么办?”
谢绅换过一口气,眼角还挂着疼出来的眼泪结的冰:“不铲雪就得死,顾不上那么多。”
伊勒德沉默一下:“你的手很有用。我还指望你大展宏图呢。那个范大学士着实讨嫌,你难道比他差。”
谢绅笑得很骄傲:“我当然不比他差。”
伊勒德揣着谢绅的手,一只手撑着脸:“你千万……好好混。”
谢绅清清嗓子:“行啊。”
伊勒德又陷入沉默,许久:“阿敏死了,立刻天灾。死的人太多了。这一两天,就得出去。”
谢绅睁大眼睛:“出去抢?”
伊勒德疲惫:“要不然怎么办?多罗豫郡王阿稚早就叫嚣要南下。陛下早有入主中原之意,三大贝勒一直反对。如今三大贝勒都倒了,陛下应该要一兴夙愿了。”
谢绅绷着脸,他差点控制不住表情,但很快平静:“除了多罗豫郡王,还有谁?”
伊勒德似乎是放弃思考:“多罗武英郡王,还有个谁,哦对了还有正蓝旗的阿福齐……”
谢绅脑子飞快转动。这里面渊源得从努尔哈济开始。大晏祖训自有兄终弟及,当年建州未反时努尔哈济的弟弟哈齐是努尔哈济领地的继承人,而且哈齐比较偏大晏,所以死得很惨。哈齐领正蓝旗,次子就是刚被黄台吉斗死的八和硕贝勒之首的阿敏,阿福齐是哈齐的小儿子,继承了镶蓝旗。
谢绅翻过所有辽东官员档案,他看到过哈齐的。因为哈齐是大晏敕封“建州右卫首领”,可惜哈齐没来得及逃跑,否则岂不是分化成功。
阿敏也死了,阿福齐没点感想么。爹被别人的爹干掉,儿子又被被人的儿子干掉。阿敏和黄台吉还正好都行二……
谢绅已经顾不上疼痛了,他抬头看伊勒德:“你这迎宾的职位想不想动一动。”
伊勒德蹙眉:“什么意思?你还能帮我升官?”
谢绅微笑问伊勒德:“什么是好奴才?主子瞌睡知道递枕头的才是好奴才。”
伊勒德抬高眉毛,谢绅笑意变深:“揣测上意是不对的,但是不揣测就天打雷劈。莽古尔泰死了没。”
伊勒德面部表情一沉:“不管你现在想什么,立刻给我停止。”
谢绅点头:“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一官半职就弄幺蛾子太多就是找死。我只是要跟你打个赌,如果我赢了,以后你遇事要也要听我一言。”
伊勒德眯眼,谢绅低头:“正蓝旗完了,他们出不了建州了。”
伊勒德面无表情,谢绅啧啧嘴:“这个机会是你自己失掉的,你放心,有人会抓住的。”
三大贝勒,莽古尔泰正蓝旗,阿敏镶蓝旗,代善正红旗。
但凡是个王,都知道应该怎么做。
第二天伊勒德一上朝,正蓝旗奴仆告发莽古尔泰有意谋反,正蓝旗中有人意图降晏。
黄台吉震怒,外有天灾,内竟然也有人祸!国难之际并不思为国尽忠,居然一心想着叛乱投敌!不能共患难者,建州不留!
黄台吉下令开始清洗正蓝旗中意图谋反的军官和士兵。未有嫌疑者,编入两黄旗。
伊勒德吞咽一下。
武官最怕上位者的猜忌,军功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恐惧最能激发血性,一腔愤怒只有杀戮才能发泄,澎湃的杀意冲出皇宫,在风中嘶号。
抢西边。去抢吃的和奴隶。为了活下去。
真的有人想回大晏,不过不在正蓝旗,在正红旗。伊勒德放开拳头,自然垂下。站在殿外许久,眉毛上都积了风雪,但他不在乎。
殿内的臣子大声奏报昨夜冻死多少人,多少牲口。伊勒德睁开眼,悄悄仰望长天。
建州挣扎着活,大晏挣扎着活,天下众生挣扎着活。他没那么天真,不会觉得衣食无忧便没有战乱。如果都能吃饱,不会死人,想打仗的人,会不会更少一点?
谢绅不用准备什么,遴选考试他不放在眼里。就算是冰灾,只要还能看见字,就得读书。他教小孩子们念千字文,前十句已经非常顺畅。
门口站着个人,完全是个金兵军官的打扮,一只手扒着门框,很认真地听。
与伊勒德当时戏谑的态度不同,这个人的神情透着虔诚。
谢绅用蒙古话轻声问:“您有事?”
那人张开嘴,用非常不熟练的汉话回答:“我……我姓刘。文刀刘。”他用手指在门口洁白的积雪上急切地写给谢绅看:“刘,我。”
谢绅吓一跳,他以为对方是个女真人,居然还是个汉人……降将?不对降将汉话为什么好像很差。
那人继续很认真地写:“山。刘山。我。”
谢绅眨眨眼:“刘军爷,找伊勒德?”
还汉人呢,您这汉话还不如伊勒德呢……
刘山看着晶莹洁白无瑕的积雪,似乎陷入沉思。一个汉字一个汉字地写。
山,川,日,月。
他自幼被掳进建州,只记得自己曾经学过四个字。最简单的汉字——
大好河山,煌煌日月。
谢绅微微眯眼,在脑海里一翻辽东官员档案,这个刘山应该不是降将,完全没有他的任何记录。
看他的打扮地位绝对不低,总兵或者副总兵。如果单纯一个汉人能在建州爬这么高,就说明他很能征善战,说明他……杀了很多汉人。
谢绅表情没变,刘山固执地看着他,比划自己:“刘山,我。”
“他想学写汉字,我想着谢先生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不如让他随时能来听听?”
伊勒德下朝了,伸手摁在刘山肩上:“正红旗副总兵,大概是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官职最高的了。谢绅来,赶紧巴结。”
远处大部队出城,在白色的背景里蜿蜒成一条黑蛇。有人欢送,大家高高兴兴等着他们回来。
谢绅平静地看看刘山,又平静地看看伊勒德:“荣幸之至。”
高祐元年十一月二十六,金兵犯辽东。
以前晏军都是盼着金兵赶紧抢完赶紧走。这一次,金兵却遇到了异常顽强的抵抗。
第234章
金兵犯盖州抢夺粮草, 晏军一反常态, 全力迎战。
多罗豫郡王阿稚战功赫赫最善抢掠,萨尔浒之后像兔子似的被撵着跑的关宁军疯了一样跟金兵在盖州城下浴血奋战决不后退。阿稚大惊,辽东督师换成阳继祖之后,关宁铁骑仿佛一夜之间想起自己萨尔浒之前的样子。
白色积雪混着尊严被马蹄践踏飞溅,血液扑上尚还洁白的积雪, 蒸腾着生命最后的热气。
金兵只是想抢东西, 他们比晏军更死不起人。阿稚手下的人提醒他:辽东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晏军没有军粮, 天寒地冻一样等死。
阿稚必须前进, 必须有战功。沈阳正在清洗正蓝旗的军队,莽古尔泰只是被告发,没有像样的证据。他哥哥阿獾曾经差一点取代黄台吉成为金国的主人,不得不自危。
关宁军丝毫不退, 死守盖州城。关宁军的确记起了自己是谁,曾经镇守疆域横扫关外的铁骑, 不是什么蒙古女真, 是关宁军。垂死挣扎的巨兽被鬣狗一口一口撕咬得踉踉跄跄,东躲西藏贪生怕死, 可是关宁军记起了自己是谁,睁开双眼破破烂烂地站在盖州外。就算被鬣狗啃成了骨架,也仍有最坚硬的骨骼。
阿稚急得热血上涌双目血红,晏军金兵两只猛兽在纯洁的千里雪野中搏命厮杀,为了尊严与生存, 不惜一切代价。
关宁军阳继祖走海路上书摄政王:
金兵来犯,关宁军决不再退一步,欲与之决一死战。惟愿赤血化碧,永守太平。
关宁军是阳继祖一手拉起来的,阳继祖知道自己和关宁军的归宿。
多罗豫郡王阿稚回书告急,沈阳日夜运兵,长蛇出城。谢绅一宿一宿不睡觉,背靠着门坐在地上,感受到门缝外面刺骨寒风鞭打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