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一直有低低的嘈杂的低语,直到外面的走廊响起脚步声,一堆麻雀瞬间安静。大晏官员不穿这种带跟的硬底靴子,所有人精在一瞬间都明白即将走来的是谁,顷刻恐惧抽走了空气。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下一刻门扉被一脚蹬开,阳光澎湃涌入,室内暴起的风一卷,光与影纷乱狂舞,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热烈开幕又迅速落幕。
那人站在华丽的门外,一对美得战栗的眼睛看着他们,他们终于见到了他——
海面上的王,似笑非笑。
海妖没打算跟他们废话,海妖身后有个货真价实的大晏官员,符合标准印象,斯文,不强壮,微笑。大家很快就会明白这个年轻官员并不是他看上去那么好糊弄,被他咬上,连皮带肉。
曾芝龙对商榷很不在行,他在想自己的事。陈春耘得知开平卫开战,一时之间有诸多感慨。他平时并不爱说陛下殿下之事,认为那样不敬。但开平卫开战,他突然滔滔不绝,讲他第一次从广东进京,见到了摄政王,如何英武如天人。他那时候跪在摄政王面前,心心念念就是出海,持节替大晏开一条海路出来,互惠互利,互通有无。
陈春耘赞扬摄政王谋定后动的深沉与多智,讲了建州围城时摄政王的决断。可惜曾芝龙不懂商王武丁三年不言和楚庄王一鸣惊人的典故,心想幸亏不是李瞎子最窝囊的时候进京的,如果正撞上那时候,自己八成转身就走,不会多看这位王一眼。
李奉恕,就该是帝国权力的巅峰,曾芝龙才愿意虔诚仰望。
既然开战,那么最需要的就是钱。曾芝龙非常愿意用银子的海浪砸一下李瞎子。陈春耘忧虑这么多白银突然走公账会对大晏有冲击。曾芝龙一耸肩:这就不关我的?8" 摄政王10 ">首页 90 页, 露恕R唬陀媒鹱釉依钕棺樱?br /> 陈春耘的耳朵滤掉曾芝龙一切不敬言论。
那就金子。海妖微笑着,舔舔牙。
南京锦衣卫护送陆相景北上右玉返回,一进南京看见一辆马车。马车旁边站着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正扶着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人下马车。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站在后面,微微垂头。
那黑衣大氅径直往里走,一个锦衣卫眼尖,隐约见到这个被兜帽遮住脸的人戴了一副皮手套。皮质光滑坚硬,仿佛铁铸。
司谦恭恭敬敬跟在后面,南京的锦衣卫们心里肃然,这位什么来头?
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萧珃跟着司谦,所有锦衣卫站着,大气不敢出。
那人上首坐着,司谦萧珃一左一右站在堂下。司谦低声道:“王都事,这位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萧珃。”
兜帽遮着脸,那人丝毫未动。
萧珃胆战心惊:“上官从北京来问罪,卑职不能推辞。这一次事情实在荒唐,堂堂当朝大员被暴民抄家,卑职事先毫无察觉,难辞其咎。”
北京来人依旧没动。
萧珃慌慌张张看司谦,司谦垂下眼睛。萧珃视线落到那一双皮手套上。太像铁铸的了,锋利无比的两只手,随时绞杀血肉。
萧珃撩衣跪下:“上官责罚,卑职绝无怨言。”
司谦暗叹,问道:“萧指挥可还记得太祖为何立锦衣卫?”
萧珃心里苦笑,回答:“锦衣卫仗巡卫仪仗,一应盗贼奸佞,锦衣卫密缉逮捕,直上天听。”
司谦不再言语。萧珃把心一横:“上官,南京锦衣卫现员三十人,留守司一定要裁撤我们,说锦衣卫祸国殃民为非作歹。卑职不服,可又有什么办法?”
“谁说要裁撤你们。”
摄政王身边来人终于说话了。萧珃心里一瘆,深而藏的嗓音余音缭绕,静水下奔腾杀机。那人撩开兜帽,秀骨飒爽天成,顾盼清莹澄澈。
萧珃看着他一愣,司谦咳嗽一声,萧珃回神:“王……王都事。”
王都事微微一笑:“没用才会裁撤。你现在,能告诉摄政王殿下什么?”
萧珃看司谦,司谦还不看他。卫所被清洗怕了,锦衣卫指挥使都得是家世数得上的才能领职,但萧珃家世真的不咋样,他跟司谦一个情况,前面的人死光了。
萧珃控制不住看王都事的皮手套,甚至想像这双手已经绞杀了多少人。他瞬间颤抖:“卑职……这就查封所有抄报报帖书局报馆!”
王都事问他:“为什么要查封?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萧珃之前的锦衣卫指挥使们基本上还就真的有点为非作歹,好一点的不害人,也只懂得收贿赂。萧珃毫不怀疑自己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真的会被裁。
萧珃急中生智:“卑职……卑职密切关注抄报和报帖,随时注意动向,必要时,必要时,利用风向!”
王都事笑意更深。
“把这次事发前所有抄报和报帖收集起来,该记住的,要记住。”
萧珃汗透衣襟:“卑职遵命。”
王都事声音冷下来:“北边战事正紧,不要再让摄政王殿下忧心,下不为例。”
萧珃打了个哆嗦。
王修闭上眼睛。这一次就是自己失职,绝不狡辩。吃一堑长一智,所有肱骨栋梁,该保护的,一定要保护好。
该还债的,逃不掉。
开平卫激战数日,复州总兵刘山忍无可忍就要起义时,收到从山东渡海而来的信。汉字,写得很大,只有两个字,看得刘山热泪盈眶。
盼归。
第244章
摄政王身边来的人看上去温和而文弱, 像是传奇故事里忽然而至, 翩然而去给人指点迷津的仙。
他就是来救萧珃的。萧珃心里清楚无比,这是鲁王身边的人。他说的话,就是鲁王说的话。去年这个时候,鲁王什么都不是。今天,鲁王是摄政王。
王都事仔细翻阅所有抄报和报帖, 仪卫司衙门外远远小小的爆炸清脆一响。王都事抬起头, 微微眯眼。
萧珃连忙:“快过年了, 附近小孩子顽皮。”
王修一愣, 又快过年了。天地只一瞬, 转眼竟然是……一年。
去年金兵围城,李奉恕全身披挂,枪刀立马,一只手被的德铳炸得破破烂烂。那个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城要守不住了。
大晏的摄政王在一日,江山永固。
离京那天, 摄政王摸着王修的脸, 轻声道:“我不愿意你做这样的事,可是别的人我不信。”
李家的君王骨血里多疑, 一生只能信一人。
在摄政王眼里,王都事是天下最好的淑人君子,宜国宜民,磊磊落落。他不愿意他做任何幽暗之事,可是他谁都不信。
李奉恕, 就是谁都不信,除了王修。
王修轻微地笑一声:“王命为上,有何不可。”
李奉恕捏着王修的下巴:“我想想,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骂你是弄权的奸佞,是摄政王的影子,你是另一个摄政王,他们是骂给我听的。”
王修圆中带尖的眼睛认真地看李奉恕:“殿下必然不信。”
李奉恕微微眯眼:“为什么不信,你就是影子里的另一个王。”他凑向王修的耳朵,“他们说对了。”
王修轻声问:“殿下是不是要亲征。”
李奉恕一顿,没反驳。王修一离京,他便要亲自前往开平卫。
“你在,我便舍不得。”李奉恕蹭蹭王修的脖颈,温暖细腻,最好的地方。
王修闭上眼,声音坚定:“那……臣领命。”
李奉恕用嘴唇轻轻一吻王修的皮肤,被王修抓住袖子:“殿下多小心。”
“太宗皇帝龙归榆木川,吾等子孙当然要回去。不到那一天,我绝不会瞑目。”
皇帝陛下幼小的手指一点地图的极北:要回去。
当然,一定要回去。
萧珃大气不敢出,只看见王都事似乎是微微一闪神,微微带上一丝暖意。萧珃在这一行混这么久,现在他惧怕王都事,觉得这个王都事深不可测。王修转眼看到萧珃的目光,没有敬,只有畏。王修知道,自己正式踏进来,便再也没想过要出去。他拈起一张报帖,对着光微微蹙眉。
这家书局的报帖印刷格外精致,有明纹暗纹,行云流水,错落有致。即便是淡色暗纹,对着光居然都能看出来明暗过渡渐变,王修读书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如此精妙的雕版套色——不对,他见过。
在宝钞上。
王修一挑眉:“这家书局的雕版,是谁做的?”
萧珃微微一躬身:“徽派滋兰堂,他们自家就是雕工。”
王修细长的手指在报帖上一点。萧珃低声道:“卑职明白。”
南京一些人消失了。摄政王身边来人,南京衙门一些人便无影无踪。
陆相晟不欲闹大,但这事撞到摄政王逆鳞上了,有人必须付出代价。萧珃心惊肉跳,这位王都事不是传奇志怪里的仙,他让人终于想起太祖年间的锦衣卫曾经是旧忆里最惊悚的噩梦。萧珃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远处那修长的穿着黑色大氅戴兜帽的身影,脸被兜帽遮着,静静站立。
这样的事,绝不能再有。
老李苦心孤诣这一年,就是为了让天下都有个清醒的认识:李奉恕是摄政王,一手攥着九州乾坤。
王修的脸藏在兜帽下,完全陷入阴影。李奉恕窝在鲁王府种葱,他在一旁除草。摄政王想要宏图大业,他便清除道路上所有障碍。王修从来义无反顾,李奉恕懂。
黑衣的君子到来,整个南直隶陷入沉默。
四川正式完成土地清丈,耕地抄出一倍。马又麟率白杆兵抵京勤王。曾经站在皇极门外欢呼,跟着摄政王转城的白杆兵再一次出现在京城,马又麟呈上秦赫云奏章:臣不辱王命,四川清丈土地完成。清缴土地租税抄没官田,四川明年无饥馑。
马又麟还是那个气烈性直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杀欲腾腾,宛如两千年前的神威天将军重临人间。摄政王批准白杆兵配改良鸟铳。动用全国的力量,福建铁料广东火药北京轮值工匠在李在德的率领下没日没夜地疯狂改进终于让人看到了结果。长杆鸟铳,后装火药,燧发,铳口挑衅阳光。
马又麟大笑:“多谢摄政王殿下!”
李在德帮白杆兵换火器,一看见马又麟,心里被扎一下。他心里的人比马又麟更朝气蓬勃。那曾经是说书人口中白马金羁天生风流的少年将军,无人可比。李在德不是不懂,从丹阳将军到鹰扬将军,命运对那人磋磨得太狠了。
李在德握着胸前的放大镜,他心里的邬双樨永远都是踏着辽东风雪大笑的人,他在等将军归来。
白杆兵迫不及待要马上开往开平卫。马又麟十分急躁:“建州守开平卫的是哪个?”
摄政王闭着眼睛,研武堂里轮番汇报开平卫战事,金兵大军压境,这一次势必要进长城。辽东冰灾严重,今年建州过不下去了。
当值的赵盈锐十分严肃:“辽东客传信回来,金兵大半集结至长城外,他们管这个叫‘抢西边’,辽东境内兵力还有将近一半。”
摄政王的手指点桌面,王修说赵盈锐可用,便可用。谢绅进入辽东后,第一次报回具体兵力。王修疯魔地找了那么久的崇信,居然真的找到了。一旦确认崇信,王修重新拟定传信的规则,崇信明显比谢绅更训练有素,传信更加利索。
辽东境内还有一半金兵。
既然金兵必须进京,好得很,好得很。
马又麟着急去杀开平卫守将,他的确能做到。但是……摄政王命令周烈拖住金兵。马又麟一愣,马上明白,难道是想让京营和天雄军和秦军拉住大部分金兵,然后……关宁军在辽东发兵?可是关宁军跟金兵打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着打出个一二三来?
“山东总督宗政鸢上书请战。”赵盈锐还是那么严肃,挺清秀个人,丧丧的。
摄政王手边正好是宗政鸢的密折。宗政鸢已经回书复州刘山。
复州刘山……
宗政鸢在山东憋得想上吊。他轻兵营只出鞘过一次,再无用武之地。山东清丈土地很顺利,宗政鸢想找事都无从下嘴。第二把镇寇斩马剑给了陆相晟,宗政鸢一口血卡在嗓子眼儿,他好歹和摄政王结识与微时,看上去什么也没捞着。第一把剑是小白,挺好的。第二把剑居然也不是自己。
必须要挣第三把,第三把如果不是自己的太没脸了。宗政鸢加紧训练轻兵营和所有山东兵,整饬海船。有可能要用船运兵去大连卫。如果复州刘山是真心投诚的话,最好是在金兵后方彻底空虚的时候突然起义。
必须迫使金兵在开平卫加大兵力,轻兵营可参战。其实很容易,金兵疯了,为了抢夺活命的粮食不惜豁出一条命。京营拖住金兵最好,周烈拖不住了还有陆相晟,不至于让小白再上前线。宗政鸢的私心很明确,小白身体真的不好,能不上马就不上马。
宗政鸢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寿终正寝,但他希望小白能平安到老。
宗政鸢一捶墙上的與地图:周烈你撑住了!
京营在开平卫顽强拖住金兵,两边各不相让,两支军队激烈厮杀,全都不要明天了。周烈平时不吭声,在研武堂一点不显,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先帝要让他领九边。周烈是个不折不扣的悍将,凶残绝不输给研武堂其他将军。神机营炮火轰天,三千营踏着滚滚硝烟挥舞着马刀大砍大杀。旭阳率领骑兵冲锋,用马刀开出一条血路。
实际上,开平卫是在朵颜卫手上丢的。旭阳把开平卫夺回来,算是一雪前耻,他要把父辈丢的脸面夺回来!
神机营和三千营后面跟着五军营,邬双樨冲过硝烟浓雾一枪横扫一片,被金兵一炮震下马。邬双樨摔下马,拔出腰刀连杀数人。一人突然喊:“邬将军!”邬双樨转身一看,一个金兵将领模样的人居然跟他喊汉话。炮声隆隆,邬双樨一刀上去,对方只用枪挡,被邬双樨强悍的力量逼得一直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