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台吉也知道此行必定是硬仗,自己不在家建州,便竭尽可能地削弱建州内不安定因素。正白旗的旗主阿獾现在没兵,他亲弟弟镶白旗旗主阿稚跟着入关,但了无音讯。谢绅越来越不安,伊勒德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突然一天,镶白旗旗主阿稚的尸体被忠心的部下送回建州。
谢绅没看到阿獾。
当天晚上,有人轻轻敲响小学堂的门。谢绅以为是伊勒德,喜不自禁去开门,一开门,居然是……阿獾。
阿獾微微一笑:“谢先生,伊勒德早向我推荐你。”
谢绅脑子空白一刹那——第二件事,终于来了。
阿獾从进门到出门,他们都找到沆瀣一气的目标。谢绅直接问阿獾打算把巴雅喇怎么办。
阿獾该是笑:“伊勒德以前无意中倒是给我出了个主意。”
巴雅喇中,能用的便用,不能用的——沉眠于风雪中吧。
旭阳和邬双樨正面撞上巴雅喇。不该遇上的军队在倾天覆地的暴风雪中遭遇了,双方一愣,接着厮杀得你死我活。
邬双樨是怎么都没想到巴雅喇会出现,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军器局已经拼装好铜发熕,用铁铲铲开冻硬的土地,拼命把铜发熕埋好。
改进铜发熕第一次发出怒吼,几里之外洁白的积雪翻滚如浪,浪中瞬间染上血色,盛开如业火红莲。
神机营火炮犁地,三千营冲锋,五军营碾压战场。巴雅喇不愧是金刀护卫军,京营损失惨重。
三千营骑兵损失过半,被巴雅喇打下马乱马踩死的无法计数。
金兵已经习惯在如此风雪中作战,生在辽东苦寒之地就是他们的命。京营真的没见过这样天怒一样的景象,拼命都找不到方向。这样的天气最怕被打散,掉队死路一条。京营却岌岌可危,有的士兵惊惧大叫:“好热,好热!”他开始脱衣服,把京营其他人吓疯了。
金兵知道,一旦冻得出现幻觉,那就没救了。
京营年轻的士兵们,从来没经历过。旭阳曾经强调,只是极端的惊惧下,他们记不住了。
邬双樨急疯了,必须突围,如果被巴雅喇围歼,没人去复州,一切计划都完了!他坐下的马不行了,原地打转,冻得发疯嘶叫。这么一打圈,邬双樨看到了旭阳被火器轰下马的一瞬间。
邬双樨强行拉进缰绳制住马匹,冲向旭阳。旭阳栽在雪地里,邬双樨跳下马去拉他,一拉起来,邬双樨汗毛直立。
旭阳被炸得不成样子了。
邬双樨急得大叫:“旭阳,你醒醒,你睁开眼!”
天罚一样的酷寒有如此好处,麻木了痛感。星云急得拱满脸血的旭阳,旭阳坐在雪地里,微微抬起头,喉咙里滚了一声笑:“睁不开了。”
邬双樨面部烧灼,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也开始觉得热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流泪。
旭阳摸索着解开护心镜,拿出枚虎符,扔给邬双樨:“你知道什么是对的!”
邬双樨接着虎符,旭阳仰着满脸血,喘息:“必须突围,你领着人去复州,一定要冲过辽河跟宗政将军汇合!”
邬双樨大叫一声。旭阳摸着腰间制作粗糙的火铳,对邬双樨的方向:“你快走!全军覆没死在这里,连报仇的人都没有了!给我留下振星,你突围!”
邬双樨强行转身,旭阳的星云哀恸长嘶,旭阳叫住邬双樨:“咱俩换马!星云能带你们走出去!”
星云刨地,邬双樨咬牙骑上星云,旭阳摸索着抚摸星云的脸:“好兄弟,坚持到最后。”
邬双樨脸上的泪冻住了。旭阳握着怀里的火铳,对邬双樨说了最后一句话:
“保护好他。多谢你,什么都没说破。”
京营分兵。旭阳率军拖住巴雅喇,邬双军率军突围。旭阳摸摸邬双樨的马,轻声道:“对不起啊。”
那匹狂躁的马突然安静下来。
旭阳摸着马镫,摇摇晃晃上马。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疼,但是能听到炮火的方向。留下的兄弟都是要送死的。旭阳领着他们慷慨赴死。
旭阳骑在马上,悠扬地唱歌。他唱了那么久,没人听到。狂风大作炮火连天,歌声被彻底淹没。
谢绅听到屋外有歌声。他以为是伊勒德在唱,伊勒德对他唱过很多次,从来不告诉他意思。他冲出屋,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在低吟。谢绅抓着他问:“请问你在唱什么?”
陌生人吓一跳:“英雄史诗里,英雄唱给爱人的歌。”
英雄唱给爱人,曲调深情,缱绻温柔。谢绅的眼泪蹭地冒出来,陌生人连忙走了。
伊勒德推门离开的那天晚上,谢绅以为他第二天还会回来。
只是没想到,那是诀别。
我的真名是……
算了。
风声一止,小广东又听见那永远听不懂的蒙古歌,在雪野上空飘荡流连。他很想知道到底唱的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旭阳驾着雪橇车,李在德坐在车后听他唱歌,也想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
旭阳回答:英雄史诗。
邬双樨率领他们突围,背对他们的方向,地平线上突然炸起蓬勃的火光,瞬息间仿佛初升的太阳。
那飘渺的歌声,戛然而止。
小广东不知道怎么冲出包围圈的,军器局所有人的手都因为拼装掩埋拆卸装运铜发熕血肉模糊,可是他们感觉不到疼痛了,小广东第一次感谢这样凛厉残酷的冬风。李在德问邬双樨:“旭阳呢?”
邬双樨抬头看天:“旭阳……断后……”
李在德愣愣地语无伦次:“我爹盼着他回去,想收他做干儿子……”
太阳还没有出来,和旭阳一起断后的兄弟们,再也看不到了。
小广东大声嚎啕:“都跟着我走,我知道方向,我把黄都督的大军领出海雾,我也能把你们带出去!咱们过辽河,过辽河啊!”
邬双樨骑着星云,一只手按一按护心镜里的半枚虎符。他知道什么是对的。宗政鸢现在大概已经到了盖州附近,杀向盖州戍卫线。
邬双樨一挥刀:“经此一役,我们什么都不怕了!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再遇到金兵,便要给兄弟们报仇!杀过辽河!”
突围的京营哭吼着往前冲:“杀——过——辽——河!”
过了辽河,就到复州了。到了复州——就赢了!
冷酷的狂风又一停,干干净净的满月光纯天地。
第258章
阿獾一个人走在风雪中, 面无表情。风雪扑他身上的大氅, 纯黑的大氅张牙舞爪。
自断一臂,迫不得已。如果不这么做,这条不听话的胳膊就要拿着刀来杀他了。他站在小学堂门外,谢绅打开门,微微一笑:“旗主来下棋?”
出乎谢绅意料, 阿獾棋艺相当不错, 象棋围棋都可以。其实自努尔哈济起, 高层的汉化就没有停止。阿獾的官话甚至没有口音。小学堂的小孩子们都被阿獾安排到附近牛录家中吃住, 此刻格外寂静。谢绅炉上烧着一壶水, 还没有滚。两个人之间摆着围棋盘,谢绅两根手指执阿獾送的玉石云子,沉思片刻,落子。阿獾沉默, 谢绅从不多问。
“我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阿獾叹气,“做都做了, 无话可说。”
谢绅下棋专心致志:“旗主是要成大事的人, 拘泥小节就没意思了。”
阿獾沉默,落子。围棋中黑白互相绞杀吞噬, 互相渗透,可依旧黑白分明。
“伊勒德的主意,不得已可以借用晏军之力。巴雅喇迷失在风雪中……伊勒德可惜了。”阿獾突然自言自语,谢绅注视着棋盘,表情纹丝未动, 认真思考棋局,嘴上道:“如果说巴雅喇竟然真的是被晏军磨掉的,这支消失了晏军估计会成为大患。沈阳内必须加强戍卫,沈阳为了加强戍卫,非常时期得有一个人物统领全局。”
风雪太大,一切踪迹都被掩盖,只有战亡的尸体在冰雪中栩栩如生,异常骇人。
“你一点都不关心伊勒德?他向我举荐你。”
谢绅似笑非笑看阿獾:“我的主子是你,又不是他。他是个不错的人,但并不足以令我施展毕生才学。”
阿獾大笑:“谢先生在关内都未及第,才学是什么呢?”
谢绅笑意更大:“比如说,帮旗主完成心中所想。”
阿獾眼睛微微一眯,谢绅落子:“旗主,该你了。”
阿獾盯着谢绅:“我想什么?”
谢绅答非所问:“我虽然在关内未及第,于律法很有研究。大晏讲究兄终弟及,如今宫里的皇帝年幼,年富力强的摄政王辅政。摄政王有继承权,旗主觉得他动心吗?”
阿獾没动,谢绅笑笑:“建州迟早入关改朝换代,继承大晏正统。”
成年善战的大阿哥被陆相晟打废了。剩下的几个阿哥几乎都在牙牙学语——
兄终弟及,还是……辅政幼主?
谢绅丝毫不惧地迎着阿獾的目光,笑意不减。
看您怎么选啊。
炉上的水壶霎时在寂静的空气中沸腾。
阿獾跳下炕,推门就走。寒风扑进门中,谢绅笑道:“不送主子。”阿獾扬长而去,谢绅翻开左手的拳头,手心正中握着一枚瓷器碎片,洁白的碎片上染着一层薄血。攥得太紧,手心中间血肉模糊。
谢绅平静地闭上眼。
阿獾离开小学堂,立刻召集老姓议政。巴雅喇被一支神秘的晏军重创,折损大半,地点进沈阳的方向上。更要命的是,这支大晏军队消失无踪。萨尔浒之后,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如此战斗力的晏军。议政的老姓们脊背发凉,能把巴雅喇金刀护卫军放倒,着军队真的是冲沈阳来的?可是大部队都跟着皇上南下了!
“此刻唯有同仇敌忾,才能御辱于国外。皇上征战在外,你我奴才必须为皇上分忧,守卫沈阳,这才是本分。吾弟阿稚为国战死,但也不能辜负镶白旗勇士。不才是正白旗旗主,自荐兼领镶白旗,誓死护卫建州,护卫沈阳!”
当然没有人反对阿獾。八王议政早被黄台吉废了,老姓们就是走个过场。只是老姓们心里都盘亘着一个巨大又没人敢细究的疑问:
巴雅喇,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荒芜的风雪中,又为什么会撞上晏军,恰好被重创了?
阿獾立刻指派阿福齐领镶蓝旗奔赴盖州。盖州城中军士大部跟着黄台吉南下,城中兵力空虚。阿福齐能征善战,当然也是个人精,他马上就明白了。
陆相晟当初一枪打废尔垂,就是打废了阿福齐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军中禁绝提及此事,“陆相晟”三个字不见战报,黄台吉大发雷霆。阿福齐莫名其妙不是很恨陆相晟。陆相晟只是把阿福齐的结局给提前了,他是叛徒哈齐的儿子,只能如此。现在黄台吉被陆相晟拖在宣府,简直像是猛虎掉进陷阱,挣脱不得,却成了阿福齐的机遇。不得志太多年的阿福齐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他对阿獾跪下行礼,阿獾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两人,默默一对视。
天雄军和金兵在长城内外鏖战,两只巨兽谁也吞不掉谁,互相撕咬到两败俱伤。天雄军是陆相晟的心血,他不得不豁出自己的心血拖住金兵。每日每日天雄军的伤亡都惊人,陆相晟站在被火器撕成条的帐篷中,浅色的帐篷碎条随风飞舞,成了招魂幡。摇曳的招魂幡另一边的权道长,莲冠法服,依旧走路拂风欲仙,只是沾染了血与硝烟。
权城说过,所有仪式,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死亡只是沉眠,翩如仙人的道长祈求战死的士兵魂归宁静太虚。
陆相晟绷着表情站着,眼泪把脸上的烟灰冲出白道。
金兵中忽然暴发动向,似乎要撤出久攻不下的宣大线,而且是往东撤。天雄军始终无法跟白杆兵汇合,不知道马又麟现在如何。如果金兵要回撤,马又麟就正面撞上了。陆相晟急得只能加重火力:马又麟,别死了!复州还没回信,不能让金兵撤走!
无法获得马又麟的消息,陆相晟下定决心,出长城!
白杆兵正面迎击金兵主力。马又麟流星一样冲进军阵,长枪一扫,肢体乱飞。
山东兵差点在暴风雪中迷失,宗政鸢率军硬是走出荒芜雪野,但是与京营失去联系。他一咬牙,京营那两个小子将来都会成气候的,姑且信他们能按时到达!宗政鸢的任务就是冲破盖州戍卫线,掩护京营进复州。如果顺便把盖州抢了,也行。
山东兵快速往盖州行进,派出去的探马死了三个,只有一个回来:“盖州进戍卫军了!镶蓝旗阿福齐!”
宗政鸢呵呵两声,还真是没有捡漏的命。阿福齐算是金兵里的名将了,可能跟自己差不多,反正也倒不了小白的水平。宗政鸢用拇指抹抹嘴角,咧嘴一笑:“终于能干一场大的了。”他翻身上马,大笑:“杀进盖州,后半辈子加官进爵,就差这一哆嗦了!走!”
阿福齐刚进盖州,天边滚起雪雾。这是积雪被大部队踏出来的景象,有人惊慌道:“晏军来了!”
阿福齐用望远镜一看,还真是一支晏军。难道就是那支磨掉巴雅喇的晏军?风雪已停,铅皮一样的天沉沉压着,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在灰沉沉的天下面,平白燃起一簇张狂的火。阿福齐一眯眼,好家伙,敢在雪地里穿红甲。不是关宁军,关宁军早被磋磨成鹌鹑了,没这么狂的人。
阿福齐征战半生,他预先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他不认识这个人,唯一可以确定,一场恶战即将降临。阿福齐似乎听见红甲将军在笑,他也跟着笑起来,笑得通体舒畅。憋屈了大半辈子,这么干一场,痛快!
山东兵冲向盖州。多少年了,金兵攻城略地,晏军只能龟缩守城,还守不住。今日此境双方调换,试试各自的刀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