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照例又来观赏自己的“菜地”,发现一只小虎斑猫站在菜地里,抬起毛茸茸的小脸很享受地蹭花朵。小皇帝蹲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用手指摸摸猫咪小小的身子:“你也喜欢花呀。”
富太监端着碗凉白开出来,一看皇帝陛下尊贵的小龙屁股正坐在田垄上,差点昏倒:“我的陛下诶诶诶!您怎么坐下啦?奴婢给您拿张马扎!”
小皇帝抱着小猫,没理富太监。李奉恕挽着裤腿拎着大锄头走过来,看小皇帝:“渴了么。”
“这猫是六叔养的吗?”
李奉恕一看那乱涂乱画的橘色花纹:“宫里猫儿房的。神通广大得很,能偷着跟我回来。”
小小的奶猫在皇帝怀里打哈欠。皇帝一看,也打个哈欠。李奉恕拎着俩小东西走回卧房,撞上富太监费劲地往外搬藤椅。
“别搬了,把他外衣脱了,睡一会儿。”
富太监嫌那只猫崽不干净,想扔出去,小皇帝迷迷瞪瞪抱着不放手。鲁王平淡地看富太监一眼,富太监不扔猫了。
小皇帝搂着猫崽,拽李奉恕的袖子:“六叔。”
“嗯。”
“我明天还来。”
“嗯。”
小皇帝小脸红扑扑地睡着了。
李奉恕走出卧房,轻轻关上门。
高祐元年四月二十五,摄政王下令开大朝会,九卿堂上官及各掌科掌道官朝议与蒙古开互市事宜。
无一朝臣上朝。
连小皇帝都没来。
皇极门下锦衣卫们站得很直,空旷的广场上旗帜被风卷着啪啪响,在寂静中回旋。摄政王一人坐东面西,看着空空的龙椅。
山东都指挥使宗政鸢进京谢恩,并且代替前总督杨源向鲁王进献赋税。开拔时大纛猎猎,车马粼粼,登州府满城沸腾。
小鹿大夫站在满地狼藉的医药院恍若未闻。
宗政鸢一走,轮值的大夫立刻各回各家,坚决不再踏进到处晦气白布的医药院。本地伤兵们全部连夜转移,转回自己营地,不管死活。关宁铁骑的蜈蚣船离开港口,撤兵回辽东。黄衣军的伤兵受到特别照顾,安置在登州医学典科杨家。
小鹿大夫一早干劲十足地跑回医药院,推开大门,满地裹帘被踩得全是灰黑脚印。床单白袍半死不活随风飘,幽魂一样不甘心,无可奈何。
小鹿大夫愣愣地穿过院子,医药院空无一人。登州如此,莱州不会更好。前几天才雄心壮志,冷不丁突然被一棍子敲懵了。
鹿鸣是个外来的。没人多需要他的医术,只不过忌惮宗政鸢罢了。所以鹿鸣孤零零地被扔在这里。
他还在想那些伤兵都转走了后续照顾不上怎么办。
鹿鸣的心空空荡荡,在空空荡荡的医药院里仿佛被招来的游魂。他失魂落魄地沿着走廊走,他都计划好了,那么多事情需要做。好几个伤兵康复得好,他要写进脉案,寄给老父看一看。护?2" 摄政王10 ">首页 24 页, 砭椴欢献芙幔芫雀嗳恕N裁床辉敢馓哪兀克谴淼穆穑?br /> 鹿鸣浑浑噩噩走出正堂,一眼望见白布翻飞院子的另一边,大门口站着一个人。
黑色天鹅绒大沿卷羽毛的帽子,泰西蓝黑军服,平直的一溜金线盘扣严肃地束着白色领巾,窄紧的裤子箍着长腿,脚上蹬着高腰长筒马靴。风一撩,几缕金发扫在肩上,跟着那一丛厚厚的羽毛拂动。
那人抬头,帽沿向上一挑,阴影下一对碧波浩浩的眼睛。
鹿鸣头一次见站着的弗拉维尔——这么高。有版有型的大高个子,尖下巴的脸快被大帽子和领巾上下一夹给埋了。
弗拉维尔摘下帽子,面上苍白,嘴唇都没颜色,神情却平静安稳。院子中间纷飞的白布,仿佛是云。云海另一端,站着圣洁的人。
小鹿大夫穿过那些飞扬的白布,仰脸看弗拉维尔:“你来做什么?”
弗拉维尔硬挺着维持风度:“接小鹿大夫回莱州。火器营和教官队都有受伤,我们希望小鹿大夫跟着我们一起撤回莱州,我们需要您的救治。”
鹿鸣眼睛一酸,却笑出声。弗拉维尔竖着跟座塔似的,打扮起来倒是个十足英俊的泰西雕像。怎么一见他心情还有点好了呢?弗拉维尔站着晃动,越晃越大,雷欧不得不出现架住弗拉维尔后背。
弗拉维尔是死要面子,坐船来登州看看蜈蚣船也就算了,等着火器营教官队一起上船,雷欧叫上小鹿大夫,走人就行,非得全套打扮上,费雷欧这个劲。
“小鹿大夫,宗政长官去北京之前说登州医生们可能不会长久合作,所以安排我来接您回莱州,我们教官队驻扎在莱州,我们不忌讳白色。火器营也有损伤,需要您给看看。”
弗拉维尔喘气越来越吃力。他伤根本没好,躺着坐船来登州去了半条命,还非要亲自来接小鹿大夫,雷欧越来越架不动他,鹿鸣着急:“站这儿干什么?要不要进去歇一歇——算了里面家具都搬空了。你们怎么来的?”
雷欧把弗拉维尔往外面拖:“坐马车来的,您快上车吧,去港口坐船,一起回莱州。”
弗拉维尔吃力地爬进马车:“我们需要您。”
鹿鸣背起大药箱上马车,伸手解弗拉维尔的制服。弗拉维尔向后仰着,额角上有冷汗。鹿鸣拉开制服和衬衣衣襟,弗拉维尔胸前的白色裹帘被血透了,伤口也许早就崩开。
鹿鸣深深地一吸气。
“你说你……”
弗拉维尔白着脸,对鹿鸣勉强一笑。
风掀起马车的窗帘,鹿鸣最后看一眼登州的医药院。邬将军怎么样了?强行撤军上船,不知道能不能经得住颠簸。
车窗帘往下一搭,切断鹿鸣的视线。
再见啦。
第69章
连续罢朝数日。除了戍卫军,没人上朝。摄政王一个人在皇极门下坐东面西,红底金线绣的晏旗翻卷招展。
他这个方向看不见王修,但是知道王修就在那儿坐着。他用长而结实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亲王宝座的扶手。太阳将出未出,皇极门下寂静得毫无声息。
今天来的不止王修。王修挺惊奇地发现何首辅的外甥赵盈锐也来了。今天是该赵盈锐当值,所以他按时点卯,并未罢朝。王修偷偷观察赵盈锐,老李嫌他丧,还真有点。面貌白净秀气,可惜表情死木木的。赵盈锐不罢朝?何首辅怎么跟他说的?王修好奇,这些罢朝缩在家里的国朝重臣和皇亲国戚都憋什么呢。粤王是不是后悔开太庙开早了?现在李奉恕才是真正开始悖逆列祖列宗。太后逮着小皇帝骂呢?骂什么?赵盈锐一板一眼一本正经准备笔墨等待书写诏旨文书,根本不曾懈怠。
赵盈锐知道王修在观察自己。亲舅舅罢朝,他倒来当值——
罢朝第一天,赵盈锐慌慌张张回家问舅舅怎么办,何首辅正在照着棋谱练下棋。何首辅自由家贫,一概娱乐全无,进了内阁才开始有闲心玩点高雅的,可惜棋艺太臭,于是自称东坡门下。赵盈锐进门问安,何首辅挺高兴招招手:“盈锐来得好。你过来给舅舅看看,这么下行不行?”
赵盈锐急得冒汗,臣子罢朝,首辅还不着急,是何道理?
何畹看外甥急得嘴冒燎泡,笑了一声:“只需等着。”
赵盈锐愣了半天:“等?”
何畹一撂棋谱叹道:“还须历练。你且等着吧。”
赵盈锐还是着急:“舅舅,您乃内阁首辅,其他人也就罢了,您怎么可以罢朝?”
何畹用棋谱敲他脑袋:“都说外甥像舅,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这几天你看见周烈了?”
赵盈锐一愣:“没啊?”
何畹道:“你读书这么久,我问你个问题。京师有兵多少?”
赵盈锐张了张嘴,这个学中是不会教的,他自己也不关心:“上次建奴围京,后来周烈亲领,整合编制,京营一万五到两万?”
“不对。四十五万。”
赵盈锐震惊地瞪大眼睛:“当年太祖太宗时京营确有八十万,但是现在……”
何畹冷笑:“回去好好看看吏部的人事,九边镇兵的排布,还有周烈进京以前是什么人?”
赵盈锐默默。
“周烈如常,京营如常,你恐慌什么?”
“舅舅我懂了。但舅舅既然看得如此透彻,为何也不上朝?”
“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何家以后,看你的了。”何首辅怅然。罢朝还真不算太大的事,大晏闹过多少回了。帝王与臣子无休止的拉锯战,没有永远的胜利方。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皇帝,而是摄政王,一个几乎不知道游戏规则的异数。
何首辅长长一叹。
所以现在赵盈锐盯着眼前的白色宣纸,听着空中旌旗卷风之声。他从来都很相信舅舅,所以……他等着。
陈驸马倒是被他老子一顿暴捶。陈善年跳着高地抽他:“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罢朝?”
陈驸马被揍也不敢躲:“实在是……不知道该不该去。”
陈善年咆哮:“你念书念的什么忠君爱国呢!”
陈驸马无法:“爹,所以我才不知道如何才好。这个君指的是谁?皇帝陛下?摄政王?皇帝陛下都罢朝了……”
陈善年还是愤怒:“公主殿下呢?没点点你?”
陈驸马捂着额头嘟囔:“她这几天一直进宫。本来四月京中皇族多办参禅礼佛之会,太后在钦安殿设斋醮给皇帝陛下祈福,从三月就开始准备了,公主说有个事让太后做做也好,她进宫去帮忙……”
陈善年一扬眉毛:“大隆善寺的主持镜原?”
陈驸马点头:“爹爹知道他?年纪轻轻的佛学精深……”
陈善年看儿子一眼。皇家有皇子出生,就会选贫苦人家的孩子代替皇子出家,以求得佛祖庇佑。镜原也是僧替出身,当年他替的是六皇子,就是现在的……摄政王。
陈善年喝道:“与钦天监权司监去右玉的事情要准备好。他带去番薯玉米种子,你跟着去调查咱家粮票,其他不用管。明天就给我去上朝,本来你特么就没多少机会能上!”
太后和大长公主一早召大隆善寺主持镜原共商钦安殿斋醮事宜。隔着帘子,看不真切,只有个绰绰影子,肩背挺拔的高个子僧人走入殿中,双手合十,躬身一礼。太后和大长公主微微起身还礼。
先帝在时,喜欢召镜原说说话。倒不是因为什么佛法,镜原很会安慰人。太后信了佛法,终于等到四月,希望镜原能在宫中做一场法事,不管是什么吓到皇帝,都镇一镇。
镜原微微一笑:“宫中为紫微星之地,如何能有魑魅魍魉。太后不必如此多虑。”
太后眼圈一红:“如何不能如此忧虑,皇帝夜夜惊醒,我现在也开始做恶梦。我现在总是看见……看见先帝。”
先帝走的那天,她在旁边看着。曾经英俊的男人躺在床上枯瘦成一把柴,挣扎着说话,何首辅凑上前去听皇帝陛下此生最后的旨意,顷刻厉叫的风杀尽屋内,所有蜡烛齐齐一灭。
那一刹那间太后还是看见了。
先帝说,日,月。
镜原悠然的声音不紧不慢:“先帝曾经梦到,日月坠向东北……”
屋内的烛火一抖,太后和大长公主的影子跟着瑟缩。
晨光熹微的京郊很安静。从南边来了一支部队,重甲兵开道,后面跟着的骑兵步卒无法看到尾,直直向京郊城门奔来。城门上火把通明,京营等候多时,将军站在城楼往下看,红甲的将军骑着一匹金棕色如狮如虎的剽悍大马,在幽暗的未褪尽的夜光中像一丛蓬勃的烈焰,又像盛开的新鲜的血。周烈站在火把旁,火色点燃他的眼睛,虎虎生威。
周烈声音平静:“验看文书。”
宗政鸢朗声笑:“你就是周烈。”
……等。赵盈锐在皇极门心神不宁。
北京城南面三大门全部打开,长矛铁甲的军队步伐整齐行进京城,撼天动地的洪流汹涌澎湃,北京城成了湍流下的漩涡。一排一排全身武装甚至看不清脸的重甲军整齐地切割着四九城方方正正的街道,在黑亮的天光下散发着幽暗的恐惧,仿佛泰山冥府爬出来的鬼兵。所有人缩在家里趴在窗边偷看,小孩子都被用布条堵了嘴,不准哭,也不准叫。生长于北京的人对于危险有着一种本能。
皇极门正门一般不开,大臣上朝只开两侧小门。赵盈锐正在神游天外,沉重的正门忽然打开,吓得他毛笔掉了。他转头看摄政王,摄政王平静如常。
脚步声,远远的,如滚雷的整齐的脚步声。
赵盈锐心跳忽然加快,莫名其妙想起来太宗,靖难之役,等等。摄政王如果谋反,他决不能苟同。虽然有负舅舅多年教导,但是……赵盈锐把毛笔捡起来,一偏头,看见皇极门走进来个一身烈焰的将军,那将军速度不快,只是对着摄政王:“殿下,齐鲁之地进献租税。”
王修笑一声:“小花,你终于送东西来了。”
李奉恕靠在宝座上,懒洋洋撑着下颌歪头审视着宗政鸢带来的这些人。
“轻兵营?”
宗政鸢道:“殿下,轻兵营是您的最后一把利剑,随时准备出鞘。”
李奉恕看这些全副武装铁甲兵,似乎有些名不副实。宗政鸢大喝一声:“三小旗,卸甲!”
几十人整齐划一,铁甲波涛一掀,几息卸了甲,内里都是土色布服,潜伏野外根本分不清。
轻兵不畏死,赴死如归,一旦卸甲,利刃出鞘,再不回还。
赵盈锐被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长这么大他头一次知道拂牛剑气洗兵威,定乱归功更是谁的血腥的气魄。
天已经大亮,恍惚间太阳挣脱天际。响晴薄日之下风默默推着云影拂过辉煌的皇极门。那门下坐着的人,的确是摄政王,总领朝纲,摄行政事,至高无上的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