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大夫本来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写完信把头盔一块送回京。第二天他走出营地大门,突然看到那么多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的人默默望向他。
孔有德的叛乱部队。
没人管,伤兵自生自灭。
第78章
残肢断骨血肉模奄奄一息的人默默地望向小鹿大夫。明明苟延残喘,眼神滚烫得仿佛殷殷祈祷。
小鹿大夫呆住了。他打算去莱州城里找驿站往京城寄信和鸦嘴头盔,一早出营门,迎面来那么多挣扎着从地狱中向他伸手的人,他们乞求小鹿大夫能拉他们一把。雷欧跟在后面一看也傻了,这么多人?他结结巴巴:“小小小鹿大夫怎么回事?”
鹿鸣迅速冷静下来:“不知道,也许有人告诉他们我这里可以给他们治伤。雷教官,我不去城里了,麻烦你找人帮忙,把他们抬进来。”
雷欧头皮一炸,他就算是番佬也知道那些都是叛军,全世界叛军的下场都一样,不被清算死是好的,哪有就这么找上门来的!他们葡萄牙教官队也是正规军!雷欧难得精明一把:“我去那什么,请示请示弗拉维尔,他是领队。”
小鹿大夫点头:“拜托了。”他转身回营房放下信和头盔,背起药箱,一溜小跑奔出营地,查看伤势。
雷欧跑进弗拉维尔房间,弗拉维尔正在想办法刮胡子,他不能原谅自己胡子拉碴地面对小鹿大夫。雷欧一愣:“你起来了?”
弗拉维尔一手扶着墙一手利索地大刀阔斧刮脸:“马上就好,你不要声张,小鹿大夫不高兴。”
弗拉维尔一贯贪靓,不过雷欧现在顾不上这个:“今天一早上,营地门口围了一群伤兵,孔有德叛军的伤兵,还不少,小鹿大夫非要抬进来,怎么办?”
弗拉维尔胳膊不能抬起很久,刮两下歇一会儿:“那就抬进来。”
雷欧着急:“那是叛军!你忘了咱们在海上怎么处置叛军了么?一刀杀掉都是仁慈。为什么要收留叛军?”
弗拉维尔很平静:“小鹿大夫说要收治,就收治。”
雷欧眨巴眼睛看他:“那些长官们问起来怎么办?”
弗拉维尔研究中华帝国比他老道精深,他琢磨不明白的弗拉维尔全明白。连他都知道山东不仅仅是经过一次叛乱,更是一次政治斗争。宗政长官人不在山东,他的嫡系们把山东收拾了底朝天。教官队是外乡人,超然了,没掺和。孔有德部队的残余,宗政长官不发话,其他人装不知道,伤兵们有眼色的自己找个地方死。也是山东安逸太久了,太久没经历过战事了。搁以前根本不会有“伤兵”出现,基本全歼。中华人自己花几千年制定一套游戏规则,他们这些番佬真心是只明白个屁。然而中华人也有个好处,从来不拿这一套游戏规则为难外乡人。所以弗拉维尔淡淡道:“装傻你不会啊?”
雷欧吞咽:“那倒是容易……可是那么多人要花钱的……”
弗拉维尔终于把自己收拾光鲜,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雕刻大师的杰作。他洗把脸,咬着牙扶着墙慢慢走到窗边。弗拉维尔的窗能看到远处军营大门的栅栏。穿着白衣的小鹿大夫背着大药箱半跪在地上检查溃烂的伤口,清晨带着露气的阳光清亮地笼在他身上,就像……神赐予的荣耀。
医生是最接近神的职业了。弗拉维尔以前从不会这么想。
雷欧当然不是真傻,他十分犀利地问了个问题:“这些伤兵是怎么挪到咱们军营门口的,他们几乎都动不了……”
弗拉维尔还是很平静:“小鹿大夫不关心,那咱们也不用关心。”
雷欧执行弗拉维尔的命令。他吩咐教官们出来准备几个空营房,然后去火器营叫了个管帖,领着一队五十人来搬伤员,最后翻了翻火器营和教官队的军资,翻出来一点点白布,不太够。
买白布得要钱,招募煮白布的短工要钱,这还没算上药材,煎药的,照顾伤员的。小鹿大夫头一次知道掩埋尸体其实也是花销。雷欧一五一十把预算报告给小鹿大夫,小鹿大夫正半跪在地上检查一个人的残肢。那人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包着止血,完全化脓,一打开伤处,那股腐烂的腥味冲得雷欧眼前一花。
……他好像看见蛆了。
看上去纯净清洁的小鹿大夫什么反应都没有,用他温柔的眼神安慰伤员:“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火器营的人终于把伤员搬进教官队营地,葡萄牙教官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平时和晏军其实没什么来往,为什么晏军伤兵突然就都来了?城里其他医生呢?
雷欧威严地摇摇头,用葡语吩咐:“弗拉维尔说了,咱们装傻。”
小鹿大夫把荷包底朝天往桌上一倒。出门前母亲塞了不少钱,他没怎么花。他趴在桌子上心里难过。他明白为什么登州医药院办不下去了。医药院平时靠登州医学会筹款维持,军队有伤兵或是官府要办什么施药的惠民措施都要另给钱支持。他一到登州就大手大脚地花销,登州医学典籍能忍他那一段时间也是看在宗政将军的面子了。
小鹿大夫一攥拳,既然如此,马上进城。他要了一辆马车,直接进城去找莱州医学典籍。登莱之战时莱州医学典籍许老先生对他很客气,也许去求求他有用的?
许老先生压根没见他。
许家算是个医药世家,称不上巨富也差不多,门庭阔气,小鹿大夫小小一个人干坐在空旷的正堂中,守着一碗冷茶。
许久之后,小鹿大夫起身,对着许家正堂高悬的匾额“医药有功”深深一揖,告辞离去。
小鹿大夫孤零零的身影一消失,许家长子许珩从暗中出来。小鹿大夫等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小鹿大夫给“医药有功”的匾额长揖,他就站在正堂抬头往上看。看了很久,许老先生才慢慢出来。
许老先生出来,许珩还是仰脸,未免不悦:“看什么呢。”
许珩放下目光:“看‘医药有功’。”
许老先生在官帽椅上坐下:“看出什么来了?”
“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记得幼时父亲您告诉我,治病救命,只是医药之功,人无功,人贵在有心,有心则可借医药之功。人无恒德,不可为医。”
许老先生慢条斯理喝茶。
“孔有德叛乱,父亲让儿子去襄助小鹿大夫。多谢父亲高瞻远瞩,让儿子看到如此精妙的医术。小鹿大夫的方法的确可以救人,小鹿大夫也是可以救人的人。”
许老先生把茶碗一放:“有话直说吧。”
许珩握紧双拳:“所有医家都不收治街上的伤兵,父亲也不收治。小鹿大夫既然肯收治,父亲不如帮个忙?”
许老先生沉默良久:“你知不知道这些伤兵,是怎么回事。”
“叛军嘛!”许珩声音突然拔高,“就算是叛军,等宗政长官回来了,要杀要处决都有军法。咱们做大夫的,放着他们伤处活活溃烂死,难道是本分吗?”
许老先生根本没看他。
许珩据理力争:“父亲,疡科平时挂碍最多,风俗伦理,全都缠着医生的眼和手。这么许多年了,疡科几无精进,儿子几乎没有见过一次真正的伤患!这次如何不是一次机会,跟着小鹿大夫校正疡科许多偏误?”
许老先生动气:“谁碍着你行医治病了?非要跟着去治叛军?”
许珩咬牙:“父亲,灵枢经中说‘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中骨骼脏器各种尺寸均有记载。反而是战国时代到如今近两千年,疡科解剖之术可有丁点进步?儿子行医数年,缝合刀伤机会都罕有,更别说可以‘解剖视之’!”
许老先生不轻不重一拍桌子:“放肆。”
许珩真的是决定放肆一回了:“自幼父亲教导儿子背大医精诚,儿子决意遵循父亲教导,践行对药王的誓言,所以离家几天,父亲不要责怪。”
许珩站在院子里,深深长揖。揖医药有功,揖自己的老父,转身就走。许老先生面上不见喜怒,对着小鹿大夫留下的茶碗出神。许夫人这时候才敢出来:“老大这就走了?你也不拦一拦……”
许老先生手指敲在扶手上。许珩默默观察城里乞讨乞求救治的伤兵很长时间。这些是运气好的,能撑到进城。还在城外的,早烂透了。
“你不懂。”
许夫人心疼地嘟囔:“老大性子倔,你就帮帮小鹿大夫呗,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会找找到小鹿大夫了……”
怎么找到的?许珩送去的!
许老先生长长一叹。
许珩一撩前襟,抬头挺胸,走出家门。家门口早等了几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许珩道:“既然诸位都决定了,咱们这就去。”
小鹿大夫返回教官队营地,继续趴在桌上。人手不够,钱也不够。他心里想家,想得心里一抽一抽地酸痛。他听见很吃力的脚步声,泰西靴子,底子很硬。一只手缓缓放在他肩上。小鹿大夫在袖子上狠狠蹭蹭眼睛,抬头一看,弗拉维尔。他一着急,眼泪就下来了:“你怎么起来了?”
弗拉维尔微笑,声音沉而柔和:“营地都在忙伤员,我来看看你。”
小鹿大夫吞咽一声,平稳声音:“哦,哦……给你们找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对不起哦……”
弗拉维尔扶着椅背,慢慢坐下:“你不要难过,我们帮你。”
小鹿大夫看到弗拉维尔琉璃的眼睛,心情略略好些,勉强一笑,笑出个鼻涕泡:“谢谢……”
弗拉维尔很认真:“我是说真的。教官队和宗政长官关系不错。前领队和他是好友。等他回山东,我亲自去求一求他,说不定能行。”
“你们真的帮了大忙了。”小鹿大夫很沮丧,弗拉维尔也实在太乐观了。
弗拉维尔还是笑:“我们在海上漂了四个月。你没见过一望无际的海面,那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蛮荒。乐观一点,总能到岸。”
小鹿大夫抿着嘴点头,心里下决心干一件大事。不就是求情么,直接写信给王修要钱!
营地门口一阵喧哗。雷欧一脸汗跑进来:“小鹿大夫,有人想见你。”
小鹿大夫严肃看弗拉维尔:“你回去躺着。”他走向军营大门,门口站了个高大的年轻人。不是许珩么,跟着自己一起料理过登莱医药院,自己刚刚从他家出来。
“小鹿大夫。”许珩表情从来都很严肃,“我们带了些钱,来帮忙。”
“我们?”
许珩一闪身,后面站着一队年轻人。莱州医学会医药世家的年轻人,跟着小鹿大夫穿过白袍子。
“小鹿大夫,我们几个,是来请罪的。伤兵是我们送来的,一是我们仰慕小鹿大夫的为人和医术,二是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不能放任伤员死在街上,又想不到更好的地方。第三,我们想继续跟着小鹿大夫学习清创养护之术。”
许珩和那几个年轻人对小鹿大夫一揖:“多谢小鹿大夫教导!”
鹿鸣精神振奋:“那便进来帮忙!”
弗拉维尔当然不听话,他坐在窗口,看小鹿大夫指挥着一帮年轻人忙进忙出。雷欧领着罗林进来,今天够他忙的:“登莱之战时我让罗林接替你去送信,回来了。”
弗拉维尔碧波千顷的瞳仁目不转睛:“哦?”
雷欧抹把汗,把弗拉维尔的椅子调个方向。罗林风尘仆仆,刚刚领着一只船从澳门送了一些武器来。斑鸠铳二百门鸟铳一千门藤牌五千张刀一千把,长短枪各一千杆——叛乱早平了。罗林神情诡异:“弗拉维尔,我们在海上遇到十八芝了。”
弗拉维尔倒是吓一跳:“十八芝抢你们了?”
罗林捏着帽子,低声道:“没有,还护送我们穿过舟山群岛。”
海上的确是纯粹的蛮荒。葡萄牙从澳门心急火燎往山东送火器,没走多远撞上十八芝教训一艘不守规矩的西班牙货船。船体被火炮轰得倾斜下沉,海面一片血。罗林一看十八芝的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那艘十八芝的船桅杆上站着个体格修长的年轻人,非常潇洒地向他一挥帽致意。罗林牙齿打颤,祈祷千万别真的碰上曾芝龙,那绝对死无全尸。十八芝的船反而没有为难他们,甚至一路护送,直到舟山。舟山那边的海盗见十八芝的船,根本不敢靠近。
弗拉维尔捏鼻梁:“十八芝没为难你们就好。”
罗林叹口气:“救上来个西班牙船医,竟然真的是个医生不是理发师或者屠户冒充的,可惜死在半路上了,尸体没法留。”
弗拉维尔仰头靠在椅背上。窗外暮色沉沉,小鹿大夫清亮的声音在晚风里十分温柔,弗拉维尔心里却冰凉一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十八芝没跟他们葡萄牙海军动手,那三个字足以令弗拉维尔脊背发寒。
曾芝龙。
第79章
弗拉维尔太阳穴被“曾芝龙”三个字刺得突突跳,闭着眼往后仰着,缓了半天,睁眼再看,罗林还站着。
“怎么了?还有事?”
罗林觉得弗拉维尔现在不适合特别烦心,但是不说又不行:“我……听澳门驻军说,荷兰人好像想登陆大晏,进广州……”
弗拉维尔猛地往前一倾身子,抓着椅子扶手瞪着罗林:“你说什么?”
罗林被他吓得往后退一步:“荷兰人想进广东,在广东划块地,跟咱们的澳门一样……”
弗拉维尔差点站起来,胸口剧痛一锤把他打回座位:“他们不是有台湾了么!”
罗林只好解释:“消息并不确切,但是他们有在广东政府看到荷兰人……”
弗拉维尔捏着鼻梁,喘息非常剧烈,不知道是痛得还是气得。雷欧问罗林:“大晏的官员什么态度?”
罗林苦笑:“这个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