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内务府送来工部做好的各色船的模型。皇帝陛下对航海很有兴趣,命工部照做一些小船模型来。工部做得精妙,一艘艘只有皇帝陛下手掌大的海船,桅帆桨都栩栩逼真。
这些船曾森倒是都认识,不知道汉语怎么叫,跟皇帝陛下说西班牙语的名称。大方桌面铺着海图,曾森把模型一搜一搜摆上去,列成一个船队,旗船面向皇帝陛下,曾森晃一晃船帆。
皇帝陛下惊奇:“这又是为什么?”
曾森严肃且恭敬:“致敬陛下。”
巨大的船队密密麻麻压着海图上的海域,几乎看不到蓝色。大晏不光疆域广阔,海域更是接着天。皇帝陛下仿佛真的看到这样辉煌的船队在大洋面劈波斩浪,拓海开疆,心里一动:“等卿长大,朕封卿为靖海王。”
富太监连忙出声:“陛下!”
皇帝神色庄重:“朕知道,帝王一言九鼎,金口玉言。这并非儿戏,只盼卿以后能肃清海寇,平靖海洋。”
曾森眨眨眼,也不知道他听懂没。不过无论皇帝说什么,他都不会有异议,并且,执行到底。
李奉恕手里拿着两把铳,掂一掂。一把精美,一把粗犷。
“卿的苦心,我当然都知道。一把泰西铳,精致繁复,三眼齐发,决不可小觑。大晏自己的铳虽粗犷,贵在火力更佳,各有所长。”
他把火铳向后一递,递给宗政鸢。宗政鸢立刻拿着两把火铳,面色微沉。曾芝龙眼睛跟着那把粗犷的火铳走:“只是不知道咱们的火铳是哪位高人做出来的?”
王修平复心情,声音温和:“说起来,也是个有趣的书呆子。姓李,殿下的堂弟。”
李奉恕想起李在德,看宗政鸢:“李在德在登莱修火器如何了?”
宗政鸢道:“大连卫的船只分批次到山东,已经抵达三批。李巡检上书要求留在登莱检查这些火器。”
李奉恕把手里的枪插回兵兰,长长一叹。这才是他最心烦的。
辽东。
摄政王要求大连卫水师渡海去山东,什么意思太明显了。第一批船走得时候人心就浮动。
王者降罪,责罚,都不可怕,最可怕是失去信任。辽东最要命的是非汉族裔太多,甚至还有建州跑回来的汉人。如何证明自己的忠诚。
如何证明自己的心在华不在夷。
旭阳在大连卫港口送了李在德,返回总兵寨。他答应李在德帮忙照看邬双樨,就一定会办到。
进入邬双樨营房前,旭阳略略一顿,把李在德送他的“德铳”配在腰带上,还往前扯一扯,力图显眼。然后,一打帘子,推开营房的门。
邬双樨还是趴着,听见响动,转脸看旭阳进来,目光一下落在旭阳腰间。他一愣,抿嘴微笑。
旭阳面无表情看看他,又看看他的伤口。
“他送你的。”
“嗯。”
邬双樨轻叹:“傻归傻,招人稀罕。”
旭阳默默点头。
两人对着也无话,旭阳转身要出门,邬双樨叫住他:“唉。”
旭阳转回身,低头看邬双樨。
邬双樨趴着,盯着旭阳看:“一直也没问你。你……怎么看鞑靼?”
旭阳也看邬双樨,微微仰起下颌:“什么怎么看。”
邬双樨低叹:“万一开战……”
旭阳就那么站着,伸开手,坦荡荡迎着邬双樨的目光。
邬双樨挑眉,旭阳伸展双臂:“你看我的铠甲。”
晏式甲。
邬双樨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论迹不论心。多谢。”
旭阳垂下眼睛,不再说话,转身出门。
邬双樨趴着,自言自语,如果“迹”也没人信了,那要怎么办。
邬双樨没有感染,好得很快。旭阳告辞,返回广宁卫。邬双樨自己找了个由头去大连卫,在港口坐着。他现在落个毛病,总是咳嗽。大夫说是那个带倒钩的箭头钩伤了肺,很难痊愈。邬双樨现在都不想照镜子看到自己。脸上有疤,脚上缺脚趾,肺还有毛病。
他坐在港口,看大海。
磅礴,雄浑,平静,暗流汹涌。
?1" 摄政王10 ">首页 33 页, 肽侵簧滇笞樱驮诤6园丁2恢涝谧鍪裁矗肯胱畔胱牛卮笮ΓΦ每人裕槐呖人砸槐哙恋溃骸懊髅魇侵簧滇笞樱趺茨敲凑腥耍阍趺茨敲凑腥耍牛俊?br /> 他说话声音不大,仿佛情人间温存时的调情。再大声傻狍子也听不到。海太大了,风一吹,全都散了。
港口的人很好奇这个年轻英俊脸上却又大疤的将军。总咳嗽,坐在海边,什么都不说。第三批船要开走,正好大连卫往登莱送图纸,邬将军询问能不能帮他带一封信。带一封信倒是不难,可是写什么?
邬将军悬着笔在纸上停了半天,潇洒落拓地写了三个字:
都挺好。
第93章
李在德没事就爱去海边坐坐。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李在德小时候最烦背诗,觉得矫情。现在猛地发现,原来诗这样好,自己被思绪堵得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早有人替自己抒发了。海太大了,永远看不到边际。可是海的那一边确确实实有个人,是最威风俊美的少年将军。润泽的海风拂过将军的身边,跨过广阔的汪洋,替将军摸摸李在德的脸。
自从收到那三个龙飞凤舞的“都挺好”,对面再没来消息。李在德把那三个字叠起来,再包一层纸,时时揣在怀里,热热地护着心口,摸一下,就能听见那人用辽东口音调笑地喊“傻狍子”。
李在德怀念辽东砍刀一样的凛凛风雪,寒彻心肺,刻骨铭心,撩起将军火红的披风,像倾城雪野中燃起的大火。
“嘿。”小广东一拍李在德的肩,活活泼泼地在他身边坐下,“你又来发呆呀~”
李在德揉揉小广东的脑袋:“想不想家。”
小广东用小脚丫撩海水:“有点。冼至静最好了,提前回京了。”
李在德笑:“他家里有事,不得不提前回去。”
小广东玩了一会水:“他们叫你去跳舞。”
李在德含笑:“又是那帮葡萄牙军官?”
小广东点头:“夏天了,屋里热。”
燃篝火不是更热。李在德心想,那帮泰西人也是会玩儿,绕着篝火又唱又跳。他们弹一种像琵琶的六弦琴,声音比琵琶硬,弹出来的舞曲节奏又碎又流畅,十分欢快。好像那个叫索维的领队弹得最好,手指翻飞,“重拢快捻”,还挺精彩。
“你怎么不去跳。”
小广东盘着腿:“不好玩。”
李在德蹙眉,这些泰西老粗,是不是看小广东长得嫩,欺负人了。
小广东脸蛋红红:“他们老是把我当成姑娘照顾。”
李在德无话可说,捏捏小广东的后脖颈子。其实小广东还是想去跳舞的,就是希望李在德在他身后给他壮壮胆,因此眼巴巴地看李在德。李在德无奈:“好吧,咱们一起去玩儿。”
教官营送走了最后一批伤员,突然显得有些空。罗林提议庆祝教官营上下一心战胜了伤病,不如举办篝火晚会放松一下。雷欧一想,弗拉维尔也好全乎了,是该热闹热闹。弗拉维尔养伤的时候无聊在屋里弹六弦琴,屋外窗下总是有人听,有小小的响动。雷欧跟他开玩笑,这在晏人看来是“知音”,最好最好的朋友,你正好找找你的“知音”。
弗拉维尔没回答。
雷欧好像把他们之前的不愉快给忘了,只要弗拉维尔远离小鹿大夫,他就不再提及。弗拉维尔总是阴着脸,雷欧不管事,罗林兴奋得要命,亲自安排挖坑搭木柴,整个营地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声音。他很大声地跟小鹿大夫笑:“小鹿大夫会跳什么舞?”
小鹿大夫不知道回了什么,罗林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响起:“我教你呗!”
弗拉维尔阴着脸摔门而去,雷欧站在原地长长一叹。
终于挨到入夜,燃起灼灼篝火,怒放的火舌撕咬夜色,野蛮的对比蛊惑人心,大家异常兴奋。弗拉维尔一声不吭坐着弹六弦琴,激昂明亮的舞曲从他指间滔滔而出,更加煽动。
小鹿大夫坐在他对面,很安静地听。
弗拉维尔垂着眼睛。
一群人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罗林得意洋洋地搬出一架用红布遮住的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知道我翻出什么来了么?”他一掀红布,“手摇风琴!”
一架庞大精密的手摇风琴点燃晚会气氛,大家鼓掌叫好吹口哨,小鹿大夫跟着笑:“我实在不会跳泰西舞,我来摇吧。”
罗林喜欢小鹿大夫,当兵的看见医生总是踏实:“您坐着,那个谁你去摇手风琴,跳舞什么难的,我不是说了,我教您!”
罗林伸出肘弯:“来,您反方向挎着,然后咱们转圈。一二三走——”
小鹿大夫被罗林带着转圈,踉踉跄跄的。大家又笑又吹口哨。本来应该是男女跳,谁让没女士,男士和男士勉为其难了。罗林动作幅度大,小鹿大夫都要挂罗林身上。他本身长得娇小,罗林简直像在搂着他。大家都笑,突然被劈空“梆”一声吓得一静。弗拉维尔怀里的六弦琴一根线绷断翘起,晃来晃去。弗拉维尔指甲好像劈了,往下淌血。弗拉维尔放下六弦琴,上前一推罗林,雷欧想拦没拦住,弗拉维尔示意摇风琴的继续:“我来教您。”
小鹿大夫也呆了,他想看看弗拉维尔的手,弗拉维尔绷着脸,伸出肘弯:“您挎上。”
李在德刚好领着小广东回营地,感觉氛围又诡异又尴尬。李在德皱眉,这帮鬼佬怎么个意思?欺负小鹿大夫?
李在德看不清人脸,小广东低声帮他分析,不像鬼佬欺负小鹿大夫,那边好几个人拉着那个叫罗林的,不让他上前,嘴里不知道安慰什么。罗林一脸莫名其妙地恼怒,弗拉维尔看他眼睛却像喷火。感觉鬼佬内讧了。
雷欧站在人群后面,捂着脸。
李在德被小广东扯着挤进人群,小广东觉得如果真是鬼佬欺负小鹿大夫,他们要撑小鹿大夫。摇风琴的被弗拉维尔的眼神吓住,回过神儿来立刻开始摇,弗拉维尔缓慢地带着小鹿大夫转圈。小鹿大夫笨手笨脚终于学得像模像样,弗拉维尔才加快速度。气氛终于缓和,大家偷偷舒一口气,该唱该跳。小广东莫名其妙,李在德压根没看清。
后来有教官拉着小广东跳舞,李在德坐在原地鼓掌。
小广东跳得刚上兴致,莱州府陈佥事差人来请李巡检。大连卫第四批船到了。其实就来了一艘,但这一艘拉的火器多,想请李巡检协助装卸。李在德一听火器就顾不得其他,爬起来跟着莱州府人就走。走两步回头叮嘱小广东:“你好好玩,早点回驿馆。”
小广东撅着嘴怏怏不乐。
雷欧拽着着弗拉维尔硬把他拖到营房门口,一把推进去:“你疯了你!”
窗外的舞会还在继续,手摇风琴的音符一跳一跳,流畅地淌着。弗拉维尔拒绝回答,推开雷欧要出去,雷欧给他一拳,弗拉维尔嘴角瞬间沁血。他用拇指蹭一下嘴角,冷冷看雷欧。
雷欧揪着弗拉维尔的领子,压着满腔怒火低声背诵:“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他面部肌肉抽搐,“弗拉维尔,你就不害怕么。你不害怕我害怕啊。神看着呢。”
弗拉维尔闭上眼,又睁开,一把推开雷欧,整理领子。
你不害怕么。
我怕啊。
祂看着。
弗拉维尔长长地,叹息。
他推门出去,篝火晚会扔在继续,音乐罪恶地随风摇曳。
“弗拉维尔!你别继续下去了!”
弗拉维尔用指关节蹭一蹭嘴角,没回应。
雷欧气得擂桌子:“你简直被魔鬼迷惑了!”
卡洛斯慌慌张张跑来找弗拉维尔:“篝火那边的人说你在这儿,……你怎么了?被揍了?”
弗拉维尔冷着脸:“什么事?”
卡洛斯神情激愤:“满剌加给澳门传信了,咱们的船为什么没如期顺着季风到达?因为被荷兰佬抢了!”
弗拉维尔全身一抖:“你再说一遍?”
卡洛斯咬牙切齿:“咱们的船队被荷兰佬抢了,船上的货物一点不剩,全没了!”
弗拉维尔后退几步,雷欧见状马上来扶他。他们祖国的货物交易本来就紧,这一季的季风期船队被抢,货物链一断,无法跟大晏交换货物,无法跟倭国交换银子,就是说前两趟航线,将近十年都白跑了,血本无归!
雷欧彻底急了:“能确认是荷兰人干的么?”
卡洛斯点头:“都在信上了,荷兰人也没打算瞒着咱们!”
雷欧眼睛血红:“这也太欺负人,太欺负人……”
弗拉维尔扶着门框,手下死劲握着木头,指关节发白,两只指甲劈了,血流不止,顺着手指往下淌。
“既然如此……”弗拉维尔眼睛微微一眯,既然如此……
卡洛斯急得想哭:“咱们怎么办?离得澳门都远,更别说满剌加……”
弗拉维尔冷笑:“离澳门远,可咱们离北京近啊。”
卡洛斯和雷欧一愣,弗拉维尔放下手,指甲掀起,他无知无觉,面色重回平静:“咱们这里,这两天,不是来了个皇族,据说是摄政王的堂弟。”
卡洛斯张着嘴看弗拉维尔:“上尉,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中华人了……”
上次一帮笨蛋从船上卸大炮摔坏了一尊虎蹲炮,李巡检大发雷霆。再不出息也是皇族,跟摄政王一个姓,这一顿发作下来把陈佥事都唬得一愣一愣的,但凡大连卫火器过来,必跟李巡检请示。大连卫的船到的晚了,陈佥事还是去请了李巡检。李巡检对他的行为表示了赞赏,然后亲自组织人手去船上卸火器。卸火器之前,李巡检站在港口上训话。他声音不高,极具威严,而且绝对不会重复。但凡出错,不必在他眼前晃,自己去莱州府监狱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