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陕西一地,真的哗变了。饥民借着白莲教造反,士兵倒戈投降,力量竟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自年初到现在,从陕西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晏军无力对抗。
“制定计划一套一套,将领换了一个一个,谁来跟孤说说,匪首何在?”摄政王攥了一把邸报居高临下劈头盖脸往下砸,纷纷扬扬漫天大雪。
连吵了好几天,没有一个可行的办法,摄政王心里被油煎。各处民乱此起彼伏不是最可怕的,这些民乱渐渐合流到一处,才是最可怕的!各处民乱渐渐合入高若峰部,高若峰犯上作乱已七年,朝廷竟然对他束手无策。
对了……高若峰是白敬老对手了。白敬进诏狱是被污蔑通匪,通的就是这个高若峰。高若峰行军打仗竟然颇有当年太祖风采,辗转各地,不战则潜伏,战则一击必胜。白莲教民乱汇入高若峰部,又不知其所踪。
周烈跟摄政王提过一个叫李鸿基的人,正是高若峰的外甥。
“高若峰现在到底在哪儿!”摄政王站在龙椅前的台基上近乎咆哮,臣工无一人应答。
“右玉被围城半年,消息才到京城,才到孤手上。太宗皇帝创设全国三千驿站驿馆,为何消息会如此迟缓?”
皇极门中,寂静无声。
西北更详细的事情,周烈没说。饥民哗变哄抢之地,血浸赈灾粮。四周横尸枕籍,龟裂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吞咽弥漫的血液,负责押韵的把总抓着干结成块的赈灾粮嚎啕大哭。
无人哄抢,无人领粮。
周烈在京营,对着西北方向倒酒。参将装作没有看见总督流泪,只能沉默。天佑大晏,还是天厌大晏?
早朝摄政王又发一顿脾气,然而无济于事。皇帝陛下现在倒不怕摄政王了,反正六叔再发雷霆都不会发到他身上。他用小手揪住摄政王衣襟:“六叔。”
李奉恕把气喘匀:“陛下。”
皇帝陛下仰头很认真地看他:“六叔,爹爹生忌要到了。”
李奉恕恍惚一惊,居然把成庙的生辰给忘了。先帝生忌不在三大祭里,也不在四小祭里,该祭也得祭。没有硬性规定,生忌比死忌反而更能尽心意。李奉恕半跪在龙椅前:“陛下提醒得对,都是臣不好,居然差点忘记。”
小皇帝很严肃:“我是想问,今年爹爹生忌过吗?”
李奉恕一愣:“当然,陛下怎么这么问?”
“六叔把宫里的斋醮都给砸了,和尚道士全打出宫,怎么过?”
李奉恕苦笑:“原来如此,陛下是想问这个。臣那时是无奈之举,那些都是些满口胡言乱语的奸人,于国于陛下无益。生忌要可着先帝心意来,先帝在时不喜喧哗,又信任大隆福寺的镜原,不如在大隆福寺做道场?”
皇帝陛下点头:“好吧。”他一伸小手,摄政王抱起皇帝,溜达着往皇极门外走。
“陛下,曾森此人如何?”
皇帝陛下小小叹气:“笨是笨了点,脑子不会拐弯,好在为人忠直,堪用。”
摄政王听皇帝奶声奶气地学着中肯评人,笑一声:“古往今来,做到忠直二字的臣子,数得出姓名。”
曾森没跟着上朝,上朝他也听不明白,在大本堂背书。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走进大本堂,听曾森答了一句:“就死啊。”
摄政王蹙眉:“什么?”
讲师立刻问安,陛下吧嗒跳下地,曾森站着挨骂,倒不见郁色,照旧坦然。
讲师讲历史上良禽择木而栖的典故,曾森非常不能认同。他认为不能投降,绝对不能投降,大不了就死,战场上为君力战至死。
大本堂原先就有这么个讲题,摄政王小时候就有讲,原意是提醒君王要广开言路辨识忠奸,才能纳天下有识之士于彀中。曾森牛性,绝不认同这种事情,事君自然要从一而终,降将贰臣徒留骂名。
摄政王一挑眉毛:“屁大的孩子,妄谈生死。”
曾森面对摄政王从无惧色:“我现在只有屁大,这么想。将来比屁大,也这么想。”
摄政王一愣,对着曾森那对和曾芝龙一模一样的眼睛问:“你……真是曾芝龙亲生的?”
宗政鸢和周烈一起去京郊牧马场查看马种。监正仁善脸晒得爆皮:“马群之间的交配都完成了。要想把母马带回山东产崽,现在是时候了。”
宗政鸢在北京等到现在,只有一个原因:马种。当年太祖定江山,骑兵功不可没。蒙古轻兵被晏军骑兵打残之后,整个蒙古军队一溃千里,再无战力。太祖夺山东曾经制定两条作战路线,目标却只有一个——益都牧马场。
山东总督杨源在时益都牧马场荒得差不多了。宗政鸢那时说不上话,现而今山东他做主,他跟摄政王商议,当务之急恢复益都牧马场。
“马政乃重中之重,宗政将军多费心。”周烈惆怅。奴儿干都司未丢时大晏战马大多出自那里,如今辽东丢失大半,剩下一部分岌岌可危。阳督师在辽东苦心孤诣,却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再说辽东系将领怕是失了王心,摄政王一个也不想提。
“我这几日便启程回山东,殿下身边正是用人之际,周将军也要多费心。”
仁善和手下的小吏统计带去山东的马种,两位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碧草连天色,清风拂白云。
宗政鸢自己一人回城,他心里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北京城,是舍不得北京城里的一个人。骑马路过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子,上面悬着一排迎风飘扬的同心结,心里一动。
白敬坚持练枪,不懈锻炼,可惜体力想恢复到以前的巅峰状态是不可能了。宗政鸢不说,自己岂能不知道?对练几招就气喘。白敬曾经追击高若峰几天不眠不休也无恙,几乎就要得手。然而……
白马金羁出龙庭,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白敬拎着长枪站在院中发呆,宗政鸢爬上外墙,往下一跳:“发什么呆?”
白敬终于忍不住:“宗政将军究竟为何不走正门?”
宗政鸢纠正:“伐恶,伐恶,伯雅就是记不住。”
白敬垂头沉思,并不搭理他。宗政鸢从怀里掏出一枚同心结,笑嘻嘻塞给白敬:“伯雅拿着。”
白敬一回神,同心结挂在自己手指上了。红得滴血的同心结,用绳子打得纠缠往复天罗地网。白敬拿着不是,还回去也不是:“你……”
宗政鸢敛了笑意:“这几日,我就回山东,以后都烦不着你啦。”
他看着白敬眼上的黑纱发呆。那日一枪挑了这块碍事的黑纱,白敬睁开青碧鸳鸯眸,在漫天的桃花雨中看向他。
白敬叹气:“这是女子送……人的。”
宗政鸢满不在乎:“嗨,都是女人生的。”
白敬给他一噎。宗政鸢笑一笑,低沉道:“我知道同心结什么意思,所以送给你。你且拿着,又不沉,又不占地方。等我回山东,你再扔,别当着我的面前扔,就看在……咱们同僚一场。”
白敬眼上缚着黑纱,宗政鸢也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能惴惴地等着。白敬手指转了几转,绕着红色同心结在空中飘荡。
宗政鸢总算大笑:“好,好,多谢。”
白敬安静站着,什么都没说。
先帝生忌,皇室去大隆福寺祭祀祈福。成庙下葬非常仓促,摄政王那时害怕北京破城成庙有闪失,没按照礼数,慌慌张张落棺封门。想到成庙雪洞一样几无陪葬的陵墓摄政王就心痛,所以第一个生忌,必须补偿成庙。
李家太祖跟佛教有渊源,但是李家自太祖起就更相信道教。传说太祖平天下多得北方真武大帝指点,太宗自称是北方真武大帝托生,历代帝王又爱炼丹修仙,佛教就更加吃亏。摄政王为了炼丹的事儿差点把炼丹道士打死,当时有和尚在场,大隆福寺岂能不知。这次先帝生忌道场安排在大隆福寺,和尚们受宠若惊。
摄政王吩咐礼部往隆重里办。生忌不在三大祭亦不在四小祭,更谈不上大小祀,没有典籍规定,倒是给摄政王大操大办的余地,仅供奉用素斋就动用数百人准备三天。生忌那天皇帝陛下和摄政王一身素服,率领皇室至大隆福寺烧香祭祀。
去大隆福寺之前,摄政王一眼看到一大群宫侍团团围着两个小小的娃儿。一个黑乎乎的,两三岁,另一个不满一岁,被乳母抱在怀中。摄政王一愣,成庙的种?
富太监低声解释:“大一点的是二皇子,小的是小皇子。”
摄政王蹙眉:“没见过他们。”
富太监连忙:“圣人那时怜惜两个孩子太小了,说天寒地冻的让这么大的孩子服斩缞跪哭临就是要了他们的命,准许他们没送先帝。”
其实皇帝陛下也才四岁……摄政王看这两个孩子,大约是哪两个妃子所出,在后宫养得甚好。摄政王笑:“我这个嫂子呀。”
二皇子憨态可掬,黑黑小小,摄政王越看越像自己,搂着问他:“你有名字么?”二皇子不怕他,只是摇头。摄政王捏捏二皇子的脸。
到了大隆福寺,礼部侍郎和大隆福寺的镜原一同主持一系列繁复祭礼,太后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执行得一丝不苟。皇帝陛下大约也明白,这是在补偿自己的父亲。最后摄政王代皇帝陛下点佛前供奉长明灯,第一盏,怎么都点不燃。
礼部侍郎以为哪里出岔子,汗透衣襟,立刻换了火折子过来,还是不行,就是无法点着。礼部侍郎摇摇欲坠即将昏倒,难道是长明灯有问题?他牙齿打颤看镜原,高大严肃的镜原面无表情看摄政王。
肩负日月出东海。
镜原面露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摄政王换了三四个火折子,就是点不燃长明灯,他自己都出汗了,抬头看成庙牌位:哥?
跪着的皇室面面相觑,什么意思?成庙厌恶摄政王?佛祖厌恶摄政王?
太后扶着富太监的手慢慢站起,走到长明灯前,摄政王面色青白,强笑:“嫂子。”
太后对灯低声道:“冤家,你有气不会来找我?在这儿使小性子!”
摄政王一愣,手中的火折子嗤啦一下点燃了长明灯的灯芯。
摄政王脸色变换。
怪力乱神,他一贯不信的,只是觉得不能亏待自己兄长,历代帝王该有的荣享成庙都得有。可这长明灯怎么回事?成庙生气?列祖列宗生气?
——还是,成庙,有话要跟他讲?
第100章
在饥饿和瘟疫中挣扎的人们终于发狂了。
有人似乎生下来就应该锦衣玉食,也有人生下来就该活活烂在泥里——凭什么?!
到处是饿死病死枯如干柴的尸体。没有幼儿哭,穷人的幼儿早被吃掉了。贫民饥民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苟延残喘看着自己渐渐成为一堆烂肉。被饥饿折磨得丧失人性的人是怪物,十年前陕西的一处饥民冲进县衙,贫穷的县令自己粒米也无,所以饥民们分食了他。
有些事一旦开始,便会发现,原来也没那么困难。被欺压到极点的绝望到茫然的人们一直活得像牲畜,没人救他们,没人帮他们,没人把他们当人看。
陕西乱民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十年后高若峰率领已经成气候的三十六营反出陕西,自立闯王,沿途收编饥民乱民叛军,队伍不断扩大。
陕西未作抵抗,他们长驱直入安徽,攻进凤阳。高若峰麾下两名闯将,李鸿基张秉忠几乎遇不上敌手。李鸿基够聪明,张秉忠够残暴,到后来正规部队甚至看见他们就跑。
这些“正规军”看起来和农民军差别也不大。身无片甲,手无武器,面黄肌瘦,倒像是达官贵人家扛活的长工。他们见只要投降,高若峰的三十六营也不怎么杀他们,反而好奇了,这帮破破烂烂的农民去凤阳干什么?
——扒祖坟!
扒了狗日的皇帝的祖坟!
太祖出身凤阳,太祖父亲仁祖的皇陵在凤阳。
南方久无战事,所以守备军完全没有粮饷,也根本不训练,军户生下来只能当兵,因此是最方便不过的农奴。这些名义上的军人木然地看着一帮农民军用铁锄铁锨铡刀甚至是木棒砸毁煌煌天子祖宗的坟墓。宫殿推倒,雕像石碑砸烂,陵寝挖开,陪葬全部拿走。哄抢随葬的时候几根烂骨头被踢来踩去,可是谁也没在意。六十个守陵太监全部被杀,六十颗头颅吊在皇陵牌坊上,密密麻麻迎风摆。抢完砸完一把火烧着了皇陵附近三十万棵松树,李家的始祖仁祖皇陵彻底陷入火海,汹涌的火焰烧着了天。
狗日的皇帝!祖坟被掘了!
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农民军士气高涨如癫狂,一鼓作气,杀进凤阳城。凤阳出了姓李的一家子,只怕是整个凤阳城都是李家的亲戚,那就都不是好东西!高若峰处死凤阳官员五十多人,张献忠为了犒赏三军,准许军队在城中纵情劫掠三日,凤阳平民被杀数万。士兵用长槊剖开孕妇肚子,一槊扎出婴儿,挑着大笑:这是李家的小崽子!李家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三日之后凤阳总兵才领着三千人赶到凤阳,高若峰部队一把火点着了凤阳,整座城沉入腾腾烈焰,根本无法接近。西侧钟楼突然发出沉重的钟声,一下,一下,仿佛庞然巨物最后的哀鸣。凤阳总兵眼看着东侧鼓楼前“万世根本”四个字没入火焰,听着钟楼的声音,骇恐欲绝:“钟楼上有人?”
烈焰卷起滚烫的气流,钟声在火海幽幽不绝,吓得所有官兵神魂出窍。那一声一声,分明就是——
丧钟!
南京兵部驿官披麻戴孝八百里加急跑死数匹马冲进北京皇城,跪在午门前放声大哭:“中都陷了,仁祖陵遭毁!”
千步廊六部官署全部惊动,王修一听傻了,这个驿官说哪儿?中都?凤阳?仁祖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