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双樨微微一笑:“哦,旗总。”
“格日勒图。”旭阳转看李在德一指自己,“哈布格钦氏。”
李在德傻乎乎点头:“哦,哦哦哦……”
院子里两位炽火麒麟肃立对瞪,老王爷把李在德悄悄拉到一旁:“这两位军爷是不是有仇……”
李在德哭笑不得:“应该……没有?”
院子里的两位懒得再看对方,分头干活。劈柴剁排骨,刀砍斧斫,老王爷尾巴骨微微发凉,他觉得这两位军爷简直要手刃对方。
两个军官在院子里干活,李在德眼神再差也感觉到院子外面四面八方射过来偷窥的小眼神,这么多年老邻居了谁不了解谁的臭德行。邬双樨和旭阳甩开膀子忙碌,李在德震惊地发现他俩都会做饭!院中露天的灶台两个人轮值似的掌勺,老王爷站在里屋门口扒着门心惊肉跳:“你去看着他俩。”
李在德迷茫:“为啥?”
老王爷挥舞胳膊:你让他们别把对方杀了!”
军营里的伙食,色不要提,香和味都足够,大盆的肉配上大盆的菜,吃饱才有力气打仗。老王爷破败的院落里蒸腾着兵戎气息,还是那种辉煌帝国的兵戎,粮草充足的热热乎乎的结实的力道。邬双樨和旭阳就那么一站,居然就有羽旄扬蕤,雄戟耀芒的雄浑气势。
老王爷乐呵呵:“咱开饭,李在德你去拿碗筷。”
邬双樨和旭阳默默跟着李在德进入狭小的厨房,再跟出来。老王爷在院中摆放矮桌马扎,旭阳邬双樨腰背挺直坐马扎,两膝向外,双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视。老王爷小心翼翼:“吃……吧?”
李在德赶紧盛饭:“来来来爹你别管,你先吃。”
两位军爷盯着老王爷等他先动筷,老王爷沉重地夹了个什么玩意儿慌忙塞进嘴里,两位军爷这才同时举起饭碗开吃。
老王爷皱着脸硬着头皮咀嚼,嗬,没留神夹了块炖排骨的姜……
李在德一拍手:“家里正好有酒。”他起身去倒酒。酒是好酒,老王爷虽然杀了半天价没杀下多少,还是一咬牙买了一小壶。旭阳和邬双樨一人捏着一只小酒盅沉默,老王爷热情:“来来来,咱爷们走一个,小邬你上次来就是这个酒,还记得吧!”
李在德翻个白眼,上回哪里有什么酒,死要面子。
旭阳眼神瞬间锐利,邬双樨不动声色,举杯道:“当然记得,多谢上次来老叔热情招待。”
老王爷发现旭阳真是不太能说话的性格,为了活跃气氛,老王爷笑道:“旭旗总是广宁卫的?这出了山海关了吧,太远了!”
李在德懒得纠正他爹人家不姓旭,旭阳一本正经举杯:“卫国守关,只是尽本分。”
邬双樨多情的眼睛看李在德笑道:“大好河山,总有狼子野心之人觊觎。”
旭阳也看李在德:“寸土必争,两军对垒,不奋力拼杀就算是退败。这些年一路从极北的兀的河卫一路向南退守,就是最大的教训。无论如何,奋力一争,死而无憾。”
邬双樨淡定:“拼杀争先理所当然,固土守城也不可缺。大好河山,无双宝贝,世人眼馋都来夺,我偏能守得住。”
老王爷举着酒杯胳膊都酸了,这是针锋相对的聊什么呢?李在德一拍桌子:“喝!”
邬双樨和旭阳一饮而尽,老王爷还尴尬地举着杯子,只好自己不动声色也喝了:“来大家放开肚皮吃,这么多呢。”
旭阳和邬双樨的饭量不容小觑,吃得老王爷欣慰。这人一上年纪,就爱看小伙子如狼似虎吃东西,看得自己胃口都好。两个军官带来雄烈蓬勃的朝气,老王爷壮怀激烈不能自已,豪爽一抹眼泪:“前段时间听说了右玉,李在德从辽东回来跟我讲了沈阳卫。国家有你们,我哪天去见太祖了,也有话说。”
旭阳热烈地看李在德:“你……还记得?”
李在德哪里能不记得。旭阳告诉李在德,沈阳卫无一人后退,十三岁的旭阳独自一人单枪匹马送信,最后在千里之外得知沈阳卫已经沦陷。英雄史诗多悲歌,李在德那时才懂。
邬双樨长长一叹:“敬……誓死不退的沈阳卫,以及,为国战亡的所有同泽。”
四个人终于认认真真地碰了杯。旭阳手指蘸酒,一敬天,二敬地,三敬自己的兄弟。
邬双樨又举杯,郑重其事地敬李在德:“当然,也要敬你。你让火器更具威力,你自己都不能明白当兵的会多感激你。火器并非只能杀生,更是守护。守天子,守国门,守军队,也守自己。火器威披天下,所以福泽四方。多谢李巡检,我代所有命贱的士兵,敬李巡检一杯。”
旭阳眼圈发红,跟着举杯,却苦于口讷,只好道:“我也敬李巡检。多谢,多谢。”
李在德一愣又一惊,心绪被邬双樨说得慷慨激昂起来,举杯道:“我只是为大晏火器的改进尽绵薄之力。若能于国于军有用,于我便是无上荣耀。月致,旭阳,我也敬你们奉国厮杀,冲锋陷阵,不惧不怕。为了大晏,多谢你们。”
老王爷在一边神来一句:“您二位这名字起的,敢情是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啊?”
李在德酒喷一地。
第120章
李奉恕睡觉有个毛病, 必须得搂个什么。
王修以前不知道, 后来……就知道了,给老李箍得夜夜做恶梦。冬天也就算了,夏天太热了。李奉恕本身体温就比常人高,夏天往边上一躺跟个火炉似的,还得搂着!王修热得实在受不了, 声明今天晚上搬回自己的卧房:“老李你也不怕起痱子!”
李奉恕忍耐力超出凡人, 转城的时候头顶烈日, 一身黑甲, 怀里抱着小皇帝, 还得拎着长枪,小皇帝最后都觉得黑甲滚烫,不过倒是一样一声不吭。
因此李奉恕理直气壮:“不热。”
王修瘦成窄窄一片,谁知道为什么那么怕热。他不再跟李奉恕理论, 专心整理研武堂的文书。下午李奉恕要进宫,上午之前得把所有文书处理完。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研武堂文书渐渐多了起来, 王修开始吃力,建议李奉恕在研武堂里加入一个代笔。李奉恕正不悦,希望王修发现呢,拉着脸半天王修愣是没看出来。
李奉恕硬邦邦道:“加谁。”
王修道:“赵盈锐, 你看行么。”
“那谁的外甥。”
王修轻轻吸一口气, 再慢慢吐出来,在心里酝酿。这话只有他能跟李奉恕说, 别人都不行:“老李,你还真的跟内阁翻脸么……”
李奉恕到最后都没杀何首辅,当然是因为内阁还有用。
“不听话的换掉,听话的留下,不就行了?”王修慢慢劝李奉恕,“内阁已经实行快三百年,就算你想裁撤,也得慢慢来,而且裁了内阁,总要有人干活,谁来干,还不又是个内阁?”
王修感觉到了文臣的焦虑和不安。李奉恕晾着内阁晾到现在,火候正好,不到正式翻脸的时候。他摩挲着李奉恕的背,把他的气儿理顺了,李奉恕蹙眉:“赵盈锐怎么样。”
王修笑道:“很不错的年轻人,虽然是有点丧。”
李奉恕哼一声:“你看着吧,试用两天,不行就滚蛋。”
下午李奉恕进宫,陛下在大本堂读书。李奉恕站在大本堂外听,今天的讲师正好是何首辅。何首辅出身贫寒,科举出身,读书上很有两把刷子,讲经通俗易懂,幽默诙谐。摄政王烦的人,从来没在皇帝陛下面前有所表现。王修发现李奉恕默认皇帝亲近内阁文臣,尤其是何首辅。
治国仍需文人。王修默默地想,老李是知道的,雷霆手段,虎狼之药,只在扫除障碍,却非长久之计。长治久安,还得看宽和仁政的守成之君。李奉恕低头听何首辅讲《论语》,王修从槅扇雕花往里瞧,圆圆的小皇帝听得挺认真。王修恍惚,这小小一团,总有一天真的会长大,会成为守成之君么?
何首辅讲完,对皇帝陛下一揖,退出大本堂。摄政王站在门外,何首辅早看见了。他对摄政王拱手:“殿下。”
摄政王点头:“何卿辛苦。”
何首辅不卑不亢,礼节周到,眼睛垂着,并不去直视摄政王:“能为陛下讲经,是臣的荣幸。”
“陛下近日读书如何?”
“陛下聪慧刻苦,国家之兴。”
李奉恕点头:“曾森呢?”
何首辅笑道:“亦是十分刻苦,只是时常语出惊人,臣等有些头痛。”
王修又从槅扇往里望,刚才看到没看着曾森。曾森跳下座椅,蹬蹬蹬跑到陛下跟前,不知道在说什么,兴高采烈的。
何首辅告退,摄政王走进大本堂:“聊什么呢。”
陛下一看摄政王,很高兴:“曾森说看了军队转城很羡慕,也想参军。”
摄政王一笑:“人小心不小,五岁参什么军。”
曾森就又郁闷了。王修想到什么,一动,没有说话。李奉恕倒是觉得,有个小伴读不错,自从有了曾森,小皇帝的想法没那么拧了,以前还笑嘻嘻地问辽宋夏几个“衍圣公”,现在大概要给曾森做表率,言行非常注意。有了曾森,小皇帝开朗不少,吃东西也痛快,看着喜人,连带着太后和大长公主也喜欢曾森。王修心里笑,曾芝龙是想拿大儿子当表诚意的质子呢,这眼看着小家伙又胖了。
小皇帝坐在摄政王怀里,喈喈呱呱地说他看到的军队如何如何威武,曾森站在旁边,攥住摄政王的衣襟急急忙忙补充。小胖子就是挺想参军的,不知道谁告诉他文官爵位顶天伯爵,武官可不一定。
摄政王捏曾森的脸:“你以后也是水师,当水师得离开北京。”
曾森没想过这个问题,瞬间遭到巨大打击,不能置信。摄政王道:“不信问你爹去。”
胖墩儿郁闷了,不吭声了。
摄政王略略开心了。
从大本堂出来,李奉恕龙骧虎步地走着,王修差点跟不上他,心里骂你逞什么能!李奉恕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王修装傻:“啊?”
“刚才在大本堂琢磨什么呢,说。”
王修乐呵呵:“曾森那小胖子说想参军,我倒是想起之前翻中书省文书,翻到从南京带来的老档,太祖曾经命所有藩王子弟到凤阳一起读书习武,以备太子幼军选拔。太祖之后,这事便没再有了。”
摄政王大步走着,若有所思。
王修岔开话题:“小花在山东肯定跳脚,军队转城,没山东兵什么事。明明是第一个进皇极门的。”
宗政鸢跳是跳了,不过听着白敬被晋升,又喜笑颜开,拍着桌子叫好:“读书人带兵果然就是比我们老粗厉害!小样儿的现在就二品大员金章紫绶了!”
莱州陈佥事给他送礼,送了一只猫。不得不说送礼也是有天赋的,一个不小心拍马蹄子上,让上官尥一蹶子。陈佥事在送礼这事上天赋异禀,也不知是不是祖上积德把他这技能给磨炼得炉火纯青,不然怎么就想起来给一个封疆大吏送一只小猫崽。
一只鸳鸯眼儿的小白猫,顺序一模一样,也是左蓝右碧,一击正中宗政鸢心口。
陈佥事心里瘆瘆的,小心翼翼介绍:“临清配出来的稀罕猫,总共没几只,公猫成年之后一圈鬃毛活似雪狮子,双眼异色,所以也叫鸳鸯狮子猫,送给上官看个新奇……”
小白猫刚断奶,怯生生地看着宗政鸢,嗲嗲地一张嘴:“喵~”
宗政鸢站起,一拍陈佥事的肩,差点把陈佥事拍地上:“你很好,你,很好。”
宗政鸢特地找会伺候猫的专门照顾小白猫。小白猫有点粘他,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眼神都软软的。宗政鸢点点小鼻头:“你真能长成狮子样,嗯?”
小猫打个哈欠,宗政鸢嘻嘻笑:“小白。”
小猫团着睡觉,宗政鸢戳戳它:“这个爱答不理的小样子,嗯?小白?你变成只猫了?”
宗政鸢还想戳小白,被小白啃了一口。宗政鸢揉揉手指,小牙啃着还挺疼。小白呀。正想着,研武堂驿马冲进帅府。摄政王令,天下一应人事皆不能阻挡研武堂驿马,否则杀无赦。已经有人暗戳戳管研武堂驿马叫“阎王堂驿马”。宗政鸢抽抽鼻子,阎王堂送什么来了?结果一看信封,心肝肺脾胃齐声尖叫:白敬!
小白还团着,打个哈欠,宗政鸢让人安排驿马去吃饭休息,自己哆嗦着拆开驿信。抬头是“伐恶兄见字如晤”,如晤如晤,这小字儿写得清隽秀气又铁骨铮铮的,就是白敬本人站在那儿。白敬写了关于他那个《屯田议种疏》的读后感,想根据陕西地形因势利导作为屯田之用,某些地方不太明白,跟宗政鸢进一步讨教。宗政鸢愣是把干巴巴的公文看出柔情蜜意,用两根手指戳戳小白的屁屁:“真正的小白来信了。”
小白又啃他一口。
宗政鸢原地蹦跶几下,端正心情,十分严肃地提笔给白敬回信,更加详细地回答他的疑惑。孜孜奉国的金章紫绶,这才是白敬。
晚上王修真的搬回自己的卧室,难得能睡个好觉。他惦记着白敬上书要立刻启程去陕北的事情,还有西安羁押的那两万人。白敬郑重对王修道,我研究了高若峰,发现有两点很重要,高若峰喊出来的口号通俗易懂,‘跟着闯王不纳粮’这一类的,我们晏军非常缺失。我们一定也要喊点什么。还有就是言出必行,说不骚扰百姓就不骚扰百姓,这一点高若峰竟然做得比朝廷好。
王修睡着了还在想要喊点什么,朦胧觉得自己床边坐着个人,瞬间吓醒。他一身白毛汗地看着李奉恕:“老李……你大晚上的干什么?”
月色足,清辉打在李奉恕的脸上,表情落寞孤寂:“我哪里……分得了白天黑夜。”
王修几乎抽自己,愧疚不已:“老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