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富贵那屋子在二楼,顺着阴暗逼窄的楼梯上去,一间大屋都是他一个人住,朝南挑了两扇木窗,明亮的光线透入黑洞洞的屋子,照亮一屋老旧结实的木板墙,不像楼下那样连白日里都透不进多少光。
这屋头原本是他父母住的,后来爹死娘改嫁,阿奶心疼他,就让他自己住一间。二楼的屋头春秋舒服,夜晚凉快,就是雨天容易漏水,夏日白天大太阳在屋顶瓦片直晒,屋里热气蒸腾,能活活把人烤个半熟。
曹富贵不是个在屋里待得住的人,自打高小毕业,更是三天两头不着家的,住二楼大屋和爷奶的屋子隔了楼梯间,清净,也省得天天看二婶那张气不顺的苦瓜脸。
走进自己屋里,曹富贵马上把那污了血的扳指丢到水盆里,拿了条老丝瓜瓤子拼命刷,左刷左刷没弄干净,倒是受了伤的手在水里一浸,已经收口止血的虎口又漂出血丝来,火辣辣的疼。他本来就不是耐得下性子的人,多刷几下已经上火,手下一重,“咔嚓”清脆一声响,那只扳指顺着几丝血痕裂缝彻底碎了,尖锐的碎片一下子扎入他虎口的伤处。
曹富贵“嗷”一声痛得跳起,心头一悸,似乎有什么碎渣子进了伤口,他连忙把那倒霉催的碎玉气咻咻地丢开,捂着自己的爪子看伤情。
还好,伤口倒还干净,也没一点碎渣,就是让碎玉又给拉了个弧形的口子,出血倒也不多,曹富贵疑惑地眨眨眼,悻悻地捞起沉到水盆底的罪魁祸首,这玩意已经碎成三段,几丝血痕牢固地浸在碎片上,这个样子鬼才会收哦!
曹富贵气恼地想顺手把碎玉丢了,想了想到底还是舍不得,气哼哼地找出块破布头,包裹包裹塞到自己的床铺下。说不准日后找人补补还有人要呢?阿奶的故事里也说起过什么金镶玉,补是能补的,就是不知道值不值当,金子可不便宜,现在他既没金子也找不着这种手艺人啊!
瞎琢磨了一会儿,手痛肚子也又开始叫唤,曹富贵扯了块布头胡乱把手上的伤一包扎,倒头就睡下,等着去大食堂吃晚饭,这一顿非得多吃点,明朝就得吃自家的了。
半梦半醒间,他“看到”阿奶睡在她的床上,双目紧闭,瘦得和骷髅似的,阿爷半躺在她身边,好像醒着。周围有几个人,都是骨瘦如柴,脸色腊黄,二叔手里捧了碗什么东西,似乎要喂阿奶,二婶木然的脸上突然有了丝表情,号哭着扯住了他的袖子,一把把身边瘦得不成人样,奄奄一息的宝锋拖了过来。
她好像在喊:“……这是你儿子,你亲生儿子啊!……眼睁睁要饿死……”
不知为什么“自己”好像是躲在院墙外远远地偷偷看着,也听不真切。
第4章 噩梦
阿奶怎么了,我,我呢?我去哪儿了?曹富贵心头惶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间,咣当一声,院门打开了,一个干瘦脱像的少年慌里慌张闯了进来,他身上背着个瘪瘪的粮袋,进门就嚎:“阿奶阿奶,有吃的了,你别死,有吃的了!”
“富贵,你,你这是打哪里弄来的粮……”他二叔惊骇地奔出来,抖着声问。
富贵?这,这是我?!
还没等那个“曹富贵”回话,嘈杂的人声向着老曹家涌来,一队带枪的民兵凶神恶煞地冲进院中。
“这里,就是这里!曹富贵这抢粮的坏分子果然回家了!”
“抓住他,把公家的粮收回来!”
一片混乱中,砰!一声枪响,“曹富贵”倒下了,殷红的血漫了一地,二叔吓得呆了,过了片刻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屋里突然传来二婶凄厉的尖叫声:“娘,娘!你,你怎么了……爹,爹啊——”
曹富贵冷汗直流,挣扎着想“走近”,那个冷眼看着一切的“自己”却冷笑一声,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不,不!阿奶,阿爷——”
曹富贵猛然坐起,一头冷汗,恍恍惚惚地看着两扇木窗,透过窗子看到的仍是院子外那棵高大的,形如伞骨,叶子和果子都已落得精光的元宝树。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嗷!疼。
幸好,菩萨保佑,果然只是个梦。
做了这么个逼真又不吉利的梦,曹富贵坐在床沿胡乱擦了擦满头的汗,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着来的!自己一定会好好的,爷奶也一定太太平平,万事如意。
说是这么说,想起梦里可怕的场景,他的心还激烈地跳个不停,实在是太吓人了。
梦里见到的都是身边的亲人,偏生都饿得跟活鬼似的,自己还因为偷粮被民兵喂了“花生米”,阿奶和阿爷好像也……
“呸呸呸!”他往地板上啐了好几口,惊魂未定地起身。看看外头的辰光,也快到饭点了,趿了鞋子刚下床,就听得远远地传来几下长声的哨响,那是下工哨。
“哎呦,迟了迟了!”
他慌忙连蹦带蹿地下楼,朝着大食堂飞奔而去,家里空空的没人,阿奶大概以为他又出去了,也没上楼叫他,这下吃晚饭可抢不到饱了。
等跑到大食堂果然已经晚了,几个大板桶里连底都刮干净了,曹富贵觍着脸给云海娘拍了连环十八记马屁,哄得这位婶子又往桶里加了勺汤水,好歹晃荡点粥底下来,又悄悄塞给他两小块番薯干。
他慌忙谢了云海娘,避着人吞了这些吃食,总算给饥火中烧的肚里添了点料。再想要,那也没有了。
曹富贵垂头丧气地晃荡出门,就听外边有孩子满是戾气地尖声叫着:“阿爹,就是他,就是曹家的二流子抢了我的白石头圈圈!打他,打他!”
他抬头一看,孙留根那倒霉孩子正远远地指着他骂,身后站着他家阿爹孙光宗,看到曹富贵的目光扫来,孙留根身子一缩,似乎想躲到他爹身后,一犹豫又站定了,恶狠狠地瞪着曹富贵。
“富贵,你怎么能抢我家留根……”
孙光宗长着一张这年头农户人家常见的干瘦脸,脸色发黑,黑里还透出些枯黄,他面上阴沉沉的,盯着曹富贵,泛黄的眼珠子血丝满布,红蒜头似的酒糟鼻子让他说起话来嗡声嗡气。
他话还没说完,曹富贵已经笑着晃荡过去了,嘴里说着:“光宗叔,你家这娃子可得好好教教,棍棒底下出孝子啊!他这小小年纪就敢下狠手欺负弟弟妹妹,幸亏我看到伸手管了管,要是这么放纵下去,长大了万一成个‘坏分子’,那可是我们劳动人民的阶级敌人了。”
路过孙留根这小子身边,曹富贵低头恶狠狠地瞪着他说:“撒谎打人,欺负弟妹,统统是坏分子,严杀头要把他们统统捉起来,咔嚓!”
他伸手在脖子上一划,呲牙阴森森一笑,孙留根顿时大哭起来:“阿爹,阿爹,呜呜呜——不要严杀头,不要捉我——”
孙光宗抱着嚎啕大哭的儿子,气得直喘气,胸口起伏不定,曹富贵这瘟生是曹家的人,曹家向来护短,招惹了一个,出来一帮,队支书都是他老曹家的爷们,这口气不吞也得吞了。
“走了,回家!”他拽过儿子,心浮气躁,回家去收拾那吃白饭的狗东西,要不是这小崽子不肯把什么白石圈圈的玩意给留根,哪里会惹出这些破事,让孩子哭成这样!
曹富贵盯着孙光宗灰溜溜地拎着他家的儿子走了,得意洋洋地唱起自己瞎改的戏词:“他是打落门牙肚里咽,强把小鬼带回府~”
抬头一张望,远处二叔和二婶疲惫而熟悉的背影映入他眼帘,曹富贵定睛一看,虽说疲累,也就是往日里平常农家人的模样,哪像梦里那幅活骷髅的模样。他顿时把还有些七上八下的心安了下来,歪头琢磨,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做这么恐怖的梦?莫非是饿出来的?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果然还是该去哪儿再弄点吃的填填肚子。
吃了最后一餐大食堂,村民们各自四散回屋,多半都是愁苦犯难,剩下的那点余粮哪里能熬到明年麦收?就算是向队里借,就怕队里都没粮可借。
曹富贵可不担这些心,家里不是还有点粮么,就算吃光了,还有他奶手里存的钱,还怕买不到粮?退一万步说,真是缺粮缺到那份上了,他曹富贵坑蒙拐骗哪招不行?怎么都能糊口,哪里会落到梦里那幅活骷髅的惨样……呸呸呸!
他眼角一晃,正看到孙家老太婆气咻咻、恶狠狠地一眼瞪过来,到底还是没敢骂,拽着她家的两个小孙女走了,后头跟着个鼻青脸肿、勾头耸背、低眉顺目的儿媳妇。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笑呵呵的傻子走在一旁,那是孙家老二,孙光宗的傻子弟弟孙耀祖。
曹富贵嗤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孙家一窝几个老的小的都在,倒是那个拖油瓶没见着,大约是吃了孙光宗的“生活”,被揍得起不来了,要不然怎么不来公家大食堂吃个够本?
这就叫报应啊!
曹富贵嘿嘿一笑,深觉孙光宗还是会干点人事的,这不是帮他报了一咬之仇么!
趿着鞋子晃悠晃悠往家走,他一路四下打望,想再找出点吃食,半天都没找到点能进嘴的。队里三百来号人天天在村里来去,哪个不饿得慌,就算是路边的酸草根都让娃娃们掘光了。
几个村里的半大小子走在前面,曹富贵心里一动,忙喊了声:“栓子,等等我。”
栓子是支书曹伟岩家的,要论起来也算是他的同宗堂弟,他身旁跟着的几个什么狗蛋、长脚、老虎牙都是队里人家的孩子,多是七八岁光景,比他小了半轮,曹富贵一向不和这帮子傻气的鼻涕娃混,也就栓子爱在他们面前充老大。
这帮小屁孩子大本事没有,山上是混得极熟,曹富贵爱上城里混荡,要想在山上弄点吃食,还真要找栓子他们这帮门清的。
黄林村地处山坳,大队里的田地就是群山围绕的一块小盆地,山林按道理说也是公家的,但队里人平日去砍个柴摘个野果子也没啥。山上板栗、柿子、小胡桃树挺多,靠近村庄的果子早就让队里当山货收光了,什么野鸡兔子让大伙祸祸得连窝端,最近这些年都没怎么见着野猪下山了。
再往深山里倒是山货更多,可没人敢去,深山坳里别说野猪,就是熊都有,连狼都是一群群出没的。
深山野岭的,根本没路,就算民兵连带着枪上山,都不敢多停留。前些年有个特务分子听说逃入山里,几十号当兵的进山搜索,引路的就是大队里当年有名的猎手阿德哥,在山上待两天下来,伤了三个当兵的。那个特务倒是也找着了,早被野兽咬得稀巴烂,就剩没啥肉的脑壳子勉强能分辨身份。
曹富贵寻思着上山弄吃的,可不得和栓子他们套近乎。
栓子应了声,有些犹豫地走过来。
“哎,富贵哥,甚事?”
还没等曹富贵张嘴,栓子妈戴月娥盯着这厢,神色不善地喊开了:“栓子,快回屋,家里柴草不够烧,缸里没三颗谷,你还有这功夫讲闲话?”
栓子回头应了声,讪讪地冲着曹富贵咧嘴笑:“富贵哥,姆妈叫我回屋头。”
“去吧去吧!”
曹富贵撇撇嘴,没把这老娘们指桑骂槐的话放心上,队里总有一干没文化没见识的老娘们看他不顺眼,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世面有多大,反而生怕他这有见识的带坏自家娃。
天色渐渐暗下,村中的溪流潺潺和着寒风呼号,听着怪吓人的,曹富贵快步回家,进门就急着回屋看阿奶。
阿爷正在灶间修灶,二叔在一旁帮忙,一年多没烧火了,柴灶也要修补下。家里铁锅早就砸了交公,说是大炼钢铁,也没见炼出什么好钢来,如今只能暂时用两个陶罐子煮饭,改天再去淘换或是买个旧锅子。
曹富贵笑嘻嘻地伸头往灶间一张望,和阿爷他们打了声招呼。灶头他是不会修,也不会用的,就不去给阿爷和二叔添麻烦了。
二婶带着孩子们在后院自留地里忙碌。
家里有三分不到的自留地,日里要上工,也就早晚有时间伺弄。
自留地里种的全都是自家的,不用交公,当然不像出公家的工那样大呼隆,应付交差。田地不会糊弄人,下几分力,就有几分收获,哪里能不精心耕作?寒冬腊月快到了,地里也就是一些白菜、萝卜、土豆,收了这几茬要吃整个冬季。
家里还养了一群鸡,倒是没养猪,人都不够吃的了,哪里还有猪的食,养起来又辛苦,要不是压着交任务的,哪个愿意养。
这些种菜养家的家务小活,二婶和弟弟妹妹们干干也就差不多了,还不用劳驾他这男人家,曹富贵溜跶溜跶进了阿奶的屋,看到满头灰白头发的阿奶瘦虽瘦,却安详太平地在煤油灯下勾针线活,他最后一点忐忑也烟消云散。
回屋刚沾到枕头边,他就睡着了,然而噩梦又不期而至。
第5章 邪门
眼前是熟悉的床铺,松木做的床架,床头靠里墙的那条床脚上还有一个圆滚滚的树节,被他小时候手痒抠掉了最中间的一点黑芯,看上去像只凶巴巴的鸡眼睛。
梦里正在翻箱倒柜的人不是自己,曹富贵心里有了点数。
与昨日猝不及防地入梦不同,这一次,他多少有了点经验,甚至隐隐感觉,这个梦倒像是别人的“梦”,不知怎么就进了自家的脑袋。
醒又醒不过来,曹富贵也只得郁闷又提心吊胆地跟着梦里的那个人,四处在自己的屋子里翻找。
“梦中人”的年纪应该不大,梦里看不到 “他”的脸,却能看到“自己”的手,那双瘦骨嶙峋的脏手上伤痕累累,却异常灵活,“他”冷静地一样样翻过去,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曹富贵知道自己屋里头根本没什么值钱玩意,这入屋的贼想翻出□□来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