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景行眉头皱起,他微微点头,道:“好,我去叫他。”
一刻钟后,岁晏迷迷瞪瞪套上衣服,打着哈欠跟着君景行往外走。
君景行叮嘱他:“你和他说几句话就成了,明日一早还要去相国寺,太晚睡觉对身体不好。”
岁晏眼睛都睁不开,含糊道:“哦。”
两人很快便到了前院,厅堂内灯火通明,几个三皇子府的家将侯在外面,瞧到岁晏过来连忙行礼。
岁晏一阵风似的进去了。
端执肃正站在前方,一身墨衣披风带着风霜寒气,许是来时太急,就连平日一丝不苟的墨发也散落一缕垂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
岁晏看到他这个样子,便知道端执肃已经接到那些消息了,他索性也不行礼,进来后便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眸子无感地看着他。
端执肃眼睛带着点血丝,嘴唇也有些皲裂,他看到岁晏过来,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慌乱,本能地想要朝他走来,步子却迈不动。
岁晏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最终还是心软了,他偏过头不再去看,轻声道:“三殿下,这么晚了,有什么要事吗?”
端执肃怔怔看着他,半天才讷讷道:“……除夕夜,王室祭天祈谷,一应事宜全交由太子负责……”
岁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也不接话,只是安静看着他。
端执肃顿了顿,才道:“太子处事事必躬亲不遗巨细,若是过年到了十五岁,父皇必然是要开恩特许他提前一年进入内阁听政议事……”
岁晏点头,懂了,端如望是怕太子锋芒毕露,索性让他在整个王室都极其重视的祭天典出个差错,引得皇帝及众臣不满,年后便不再有人敢提让太子提前听政了。
岁晏道:“所以端如望让你下药,你便答应了?”
端执肃眸子一颤,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是还是止住了:“是。”
岁晏拢了拢衣衫,偏着头看着一旁的烛火,半晌才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端执肃说不出话。
岁晏自嘲地笑了笑:“宋冼那个蠢货你都能告诉,却不肯对我透露只言片语,三殿下,我近些日子……是有什么错处惹了您烦心吗?”
端执肃抿了抿唇,哑声道:“没有,我只是……不想你卷进这趟浑水里来。”
他说完,自己都有些觉得这个解释实在是苍白无力。
岁晏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端执肃深吸一口气,眉头轻皱:“但是我却从没想过,你竟然会选择用自己的性命来救太子……”
岁晏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不见。
端执肃说完也猛地发觉自己这句话说得有些混账,他忙补充道:“不是这个意思,我知你救太子是为了我不受牵连,但是你竟然直接喝下那杯毒酒,太冒险了,你现在身体到底如何了?太医怎么说?”
岁晏声音冷淡:“他说死不了。”
对端明崇说这句话时,他是含着笑,带着半开玩笑的揶揄说的,但是此时对端执肃,却满是一种心若死灰的失望。
端执肃看着这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冬日里这么厚的衣衫都遮挡不住他消瘦的身形,他站在门前,一旁的烛火映在他半张脸上,明明是那样暖的灯火,却无端给人一种冷若寒霜的冰冷。
恍惚中,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岁晏许是彻底厌烦了,转过身道:“天冷夜寒,三殿下千金之体还是请快些回去吧。”
他说着便要离开,端执肃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若是此时什么都不做便放他走了,两人可能此生再也不能如从前那般了。
端执肃突然快走几步,一把抓住了岁晏的手,将他从门外拽了回来。
岁晏猝不及防被拽回去,恼怒地回头瞪他:“你到底做什么?!”
端执肃讷讷地说不出话。
岁晏故作凶狠:“快些放我去睡觉,明日我还要和太子殿下一起去相国寺。”
第21章 痛意
岁晏明显有些不耐地看着端执肃,但是碍于身份不好赶人,只好等着他开口。
不知等了多久,端执肃也知大半夜自己硬扣着人在这里并不妥当,微微垂眸,轻声道:“若是日后我搅和进去夺嫡之争,你是帮太子还是帮我?”
岁晏愣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若是在上一世端执肃将一切都对自己和盘托出,那么夺嫡中他帮端执肃是毋庸置疑。
但是他没有。
岁晏前世因为端执肃的一个谎言心甘情愿同人斗了半辈子,最后把自己的性命也赔进去了,而这一世已知晓一切,自然是不可能再重蹈覆辙的。
岁晏深吸一口气,门缝中吹进来的寒风被吸入肺腑中,让他冷得哆嗦了一下。
“殿下,您知道我喝下那杯污名后到底如何了吗?”岁晏突然道。
端执肃怔然看着他。
岁晏伸出手腕,纤细的手臂上清晰可见青色的脉络,他轻声道:“我会一生体弱多病,能不能活到二十五岁都是个未知数,冬日里哪怕吹片刻寒风都会性命垂危……”
端执肃瞳子狠狠一颤,眸带痛意地看着他,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岁晏喃喃道:“你奢望我拿这具破身子搅和进去夺嫡之争中吗?”
岁晏轻轻走上前,踮着脚尖在端执肃耳畔压低声音,道:“你希望我死吗?”
端执肃猛地后退数步,满目骇然地看着他。
岁晏见吓到了他,本是想笑出声的,只是唇轻轻勾起,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
也是,没什么好笑的。
这一夜,不过是两人日后走上完全不同道路的分歧点罢了。
端执肃眸中依然是慌乱和痛色:“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岁晏垂眸,长长的羽睫在眼底洒下一片光影:“嗯,但是你不信我。”
端执肃立刻道:“我信你,不将你牵扯到此事来,真的只是想要保全你。”
岁晏没说话。
端执肃一向是个只做不会多言的性子,平常那些好东西送来给岁晏,从来不会吹嘘那有多难得多贵重,只是想送件小礼物一样轻描淡写,岁晏也是深知他这一点,不忍心同他决裂得太过难看。
只是,再想如从前那般,却是不可能了。
端执肃恍惚间觉得岁晏离他越来越远,莫名让他有些慌乱,他伸手试探性地抓住岁晏的手腕,尽量放轻声音,道:“忘归,宋冼他和你不一样,他族中三代在朝中为重臣,就算是事情败露也不会受到重罚,而你不一样……”
端执肃生在王室,心思早熟,平日里一向都不想将这种城府极深的算计说给岁晏听,唯恐让他觉得自己心机深重。
端执肃握着他的冰凉的手,轻轻合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声道:“岁安侯府虽然看着家大业大,岁珣将军一旦回了边疆,偌大个侯府就只有你一个仗着父皇的宠爱在支撑,但是若是有朝一日,父皇认为你是个同我一样机关算尽的人,他又会如何待你,你到底想过没有?”
岁晏自然想过,如果皇帝对他产生忌惮,自然是像对待岁家其他人那样,将他扔去战场自生自灭,反正按照岁晏这么个纨绔浪荡的性子,在战场根本生存不下去,若是一个不小心死在了边疆,那对皇帝而言,就再好不过了。
岁晏淡淡道:“保家卫国,难道不是我岁家的职责吗?”
端执肃劝他不听,连声音都有些不稳:“岁忘归!我在同你说认真的,你不要拿出平常玩闹的那一出来应付我!”
岁晏不为所动:“我也是在讲认真的。”
端执肃被他气得呼吸都不稳了:“你去边疆能活多久,你难道……不要命了吗?”
岁晏没再说话,挣扎着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端执肃揉了揉眉心,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对他说了,他看着岁晏被风吹得有些发抖的身体,又突然不忍心再拖他大半夜随自己一起胡闹。
端执肃轻轻松下一口气,沉默许久后,才艰难道:“太子……他会护住你吗?”
岁晏愕然抬头看他。
端执肃勉强笑了笑:“我知我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若是太子有朝一日真的能护住你的性命,那……”
他突然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了。
岁晏有些呆愣。
端执肃索性闭了嘴,不再多说,只是上前轻轻抱住了岁晏,在他后背拍了两下,接着一言未发地推门走进了风雪中。
岁晏回头看着那抹墨色身影缓慢融进黑暗中,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边的酸涩。
他知道这一世会同端执肃分道扬镳甚至决裂,但是从未想过会这般平静。
岁晏呆呆站在原地半日,才会寻来的君景行连推带拽地拖回了房间。
岁晏脱了衣服被君景行塞到温暖的被子里时,羽睫轻轻眨了眨,小声道:“你先别走。”
君景行只好打着哈欠扯了个凳子坐在他床边,早有准备道:“好,说什么。”
岁晏道:“你觉得太子那样的人,能活到最后吗?”
这个最后是什么意思,两人心知肚明。
君景行十分干脆:“太子优柔寡断,待人处事太过温和良善,可成忠臣,却成不了明君。”
简而言之,性子优柔,成不了大事。
岁晏将被子拉扯挡住下巴:“那你觉得我呢?我能活到最后吗?”
君景行不动声色道:“你打算效忠谁?”
岁晏没直接回答:“你就说我这样的能不能活到最后吧。”
君景行道:“难,你能活到成年就算是老天开眼了。”
岁晏:“……”
君景行看着岁晏无语的眼神,奇道:“我哪里有说错吗?你成年后不是就要袭爵了,那皇帝难道真的肯让你老老实实袭你爹岁安候的爵位吗?”
岁晏本来心情不好,想找君景行说说话开导一番,没想到此人越开导他就越糟心了。
岁晏嫌弃地摆摆手,道:“赶紧走吧,别在这里烦人了。”
君景行怒道:“是你留我的!”
岁晏:“我现在又不想留你了,赶紧回去,我要睡觉了,明日一早记得起来叫我。”
君景行被气了个半死,真想把他拖出来打一顿,最后还是强忍着怒意,拂袖而去。
岁晏本以为自己要胡思乱想到大半夜才能睡着,但是君景行走了没一会,他就觉得浑身疲累,只是片刻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又噼里啪啦下起了雪粒来。
岁晏早早起来,披着斗篷撑着伞站在门廊下,不一会太子的马车便在一阵风雪中缓缓而来。
端明崇撩开车帘,瞥见岁晏站在门下,唇角勾起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很快,车驾停下,端明崇一身墨绿锦袍下了车,看到岁晏行礼忙道:“不必了。”
岁晏老老实实地起身,拢着小手炉,跃跃欲试:“那殿下,咱们走?”
端明崇道:“直接走太失礼了,岁将军在府吗,孤去同他说一声再去也不迟。”
岁晏道:“兄长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昨夜都未回来,八成要到今晚才能回来一趟,殿下见不着了。”
端明崇只好歇了这个念头,道:“那上来吧。”
岁晏忙跟着端明崇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幽幽驶出了岁安侯府的长街,岁晏才像是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精致的小手炉打开。
端明崇瞥了一眼,发现那里面竟然不是炭块,而是几个被琉璃纸包着的糖。
端明崇哭笑不得:“岁将军难道还不让你吃糖?”
岁晏奉若珍宝地将一块块糖拿出来,这才将小手炉踹在了袖里,他笑道:“不是,是我家那个江湖郎中,说什么病中不能吃糖对身体不好,简直都是胡说八道。”
端明崇笑的眸子都弯起来了:“哦?怎么说?”
岁晏振振有词:“我吃了糖,心境才会变好;心情好了,那病自然会好得更快了,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哪里会对身体不好?”
端明崇听着他胡说八道,笑着将小案下炭盆上温着的小盅盖子打开,溢出一丝香甜的味道。
岁晏一眼看过去,眼睛都直了。
端明崇道:“这么早便让你起来,想着你八成没什么胃口吃早膳,便让人温着甜粥带过来了,要尝尝吗?”
岁晏点头如捣蒜,险些直接扑到端明崇怀里了。
只是一小会功夫,岁晏便风卷残云地将小盅里的甜粥全都喝完,心满意足地趴在小案上,眼巴巴地看着端明崇,小声道:“殿下,咱们明天还来相国寺吧。”
端明崇忍笑:“就为了喝粥?”
岁晏点头:“好不好?”
端明崇将自己的小手炉塞到他怀里,道:“胡说八道,来回折腾你就不怕再把自己给折腾病了。”
岁晏撇了撇嘴,只好不再提此事了。
岁晏百无聊赖地打量整个马车,余光扫到一旁小案上用紫檀木的盒子盛着的佛经,好奇地凑上去瞧了瞧,道:“这些都是要奉到佛堂的心经吗?”
端明崇点点头,道:“嗯,如果小侯爷闲来无事,倒也能抄抄心经平心静气。”
岁晏摆手拒绝了:“不了,我觉得现在我心挺静的,再静就要出家了。”
第22章 更雪
古刹深山。
从城中到相国寺这么会功夫,大雪已经簌簌而落,寺中晨钟悠然响彻山间,山雀在雪落的枝头啄雪,听到人声,飞快扑着翅膀钻进了山林中。
岁晏撑着伞跟着端明崇往山阶上走,还没走到半途就捂着胸口叫疼,跟在后面的侍从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上前搀扶。
端明崇随意摆摆手,示意他们边看着。
岁晏按着胸口,可怜兮兮地看着端明崇,道:“殿下,我喘不过气来了。”
端明崇手中捧着紫檀木的盒子,面不改色地淡淡道:“站稳,很快就能上去了,这相国寺中漫天神佛看着,你需有诚心才可心想事成,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