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流从小就是个不顾忌他人眼光的,对这方面多少有些迟钝,等这流言入了教主耳中时,都已经传到清绝居门口了。
当初自个儿被教内从上骂到下也没生气没追究的教主这次勃然大怒,差点没把那嘴碎的奴才直接杖杀在清绝居前。
开玩笑,他成天提心吊胆地想着花样哄着的人,万一被这等污言秽语给刺激到了,又要脑抽犯病寻死觅活可怎么好!
处理完了云长流还后怕,坐在关护法床头磕磕绊绊地解释:
“本座从未拿你当……从未起过那种心思。护法莫要多心。”
关无绝却满不在乎,只笑笑,“教主多虑了。这等无知下人的胡言,属下怎会当真……教主何等仙姿,哪里会看得上属下这种?”
云长流听前一句才安心,关无绝后一句就又叫他气急。教主一着急就口不择言:“怎么会看不上!”
关无绝:“……”
云长流:“……”
那问题来了,教主您到底是对护法起了心思还是没起呢……
一旁的温枫眼观鼻鼻观心,努力以低头的方式掩饰住自己抽动的嘴角。
可喜可贺,云教主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第129章 出其东门(2)
待到入了深冬,护法的状况就更糟。
在关木衍每日的银针刺穴之下,他那些压下的旧伤被逐一引了出来,肺腑、经络、骨髓的沉疴都来找他讨债。
疼痛磨人还是次要的,最让关无绝受不了是席卷了全身上下的无力感与脆弱感。
关木衍这手医术着实厉害,能把他的身体变得全然不受自己控制。关无绝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娇弱敏感,他开始受不得寒,明明以往数九寒天里冒着风雪纵马一夜都不成问题,如今却片刻也离不得软被暖炉;人的精力更是不济,一睡就能睡过去整天,哪怕醒来也是昏沉,迷迷糊糊地被喂下些水食和汤药,然后就倒头继续睡。
更有,如今他再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强忍病痛了。如今护法但凡稍想逆着自己的身子来,没几个时辰就要烧得人事不省,又是不知多少人力财力赔进去。有过这么一两次,关无绝终于不敢再折腾自己了。
他就这么个样子,药门派来照料护法的医师全都要战战兢兢地伺候,生怕这位爷一个不好出了什么差错,教主怪罪下来他们都得掉脑袋。
关木衍曾哄他说,若是不出意外,有那么十来天就会好转了。结果一个多月过去仍是这样子,不变好也不变差,就这么耗着。
天可怜见,四方护法活了二十多年,哪曾尝过这种滋味?
哪怕当年毁了心脉被断言此生不能再动武,可那时他至少还有扔了半条残命孤身入鬼门的魄力。
如今这却又算什么?他在鬼门受了五年磋磨,不是为了让教主白养着这么个废物药罐子的。
眼见着又过去快一个月还是这样,关无绝真要崩溃了。
说来关护法日后回想起来还觉得丢人,那段时候他逮着教主就哀哀戚戚地求,偏偏又是病中意识不清,呜咽着简直自己都不知道胡言乱语些什么——
教主您别要属下了……
您弃了我吧……
真的治不好了……
属下不想喝药了,求求您了……
这么用药太浪费了……
您就不能让我死了么……
……真真是失态难堪到极点,还矫情。真亏得教主那么个性子没被他烦跑,反而肯天天耐心哄着他治病。
不过,后来也有过一次特例。
那时已经到了年末,某天关无绝实在不肯休,怎么也不愿再继续用药。云长流再也不忍心看他那么虚弱无助地求个不停,终于松了口,疼惜地俯在护法耳畔安抚,“好,好……本座答应你先不喝药,别闹了。”
一旁关木衍脸色变了,“教主!这万万不可——”
云长流手指贴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仍是搂着关无绝柔声哄劝。
他反复地说了好几遍不喝药了,才叫怀里那个慢慢安静下来。教主默了许久,修长指尖描过护法冰冷苍白的脸颊,怅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而关无绝得了保证便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有一股精纯的暖意沿着自己的手心传上来,蔓延到五脏六腑,一遍遍流转不息。
那时关无绝就依稀觉出些不好的预感,却无奈于体力不支,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大概睡了快两天,越睡越沉。
等意识渐渐回笼时,睁开眼眨了眨,视线中一团昏黄柔光渐渐清晰,他看见了一片清冷的白衣映在烛光下。
夜深,窗外漆黑一片,有细细的北风吹得枯枝乱抖,发出簌簌声响。
清绝居里罕见地没了那些服侍的医师。只有床边一盏烛灯,床上两人,床下两道纠缠的影子。
关无绝躺在床上,云长流就坐在床头握着他的手,教主转头过来时清俊的面容泛着异样的苍白,眼底也淡淡地一圈乌青,却冲护法微微笑了一下。
“醒了。身上好受些么?”
那嗓音平和,只是有些沙哑。
关无绝的思维迟钝地运转起来,活像个生了锈的老车轮。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从自己掌心传来的温度,分明是云长流的内力。
停了药,他本该没命。
可如今却没有感觉到丝毫身体不适。
——是有人用最笨的法子,给他以内力温养脏腑经脉!
云长流摸他额头试了试体温,低声问道:“过年了,有胃口吃饺子么?”
霎时间,关无绝宛如一脚自悬崖上踩空,倏然跌下深渊。他怔怔盯着教主近在咫尺的眉眼,心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竟想起,曾经那个跨年的冬夜。
自己被取了血倦然卧在床上。旁边长流少主不想去赴夜宴想陪他,是他耐心地劝,还说等日后做了教主大可废掉,叫他先忍个一时。
把少主劝走了,关木衍就推门进来。
他第一次得知了自己要被取心头血的命运。
命运……
关无绝本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然注定了在漆黑冰冷中走完这段余路。而他的教主,就是这片漆黑中引领他的那么一点点星子的亮。
而如今,烛光满室。
云长流真的废了夜宴,坐在他床头切切叮咛温语,护他残破之躯,治他满身伤病,暖着这副连自己都嫌弃的冰冷身子。
天上遥远的的星光一朝坠落到他眼前,落在他手心,竟比太阳更温暖,更明亮。
他病中昏沉,耍性子胡闹胡言。教主却一次次地迁就再迁就,甚至不惜做出停了药给人用内力护体这种看似愚蠢至极的事,只为他一句不想喝。
那可是两天两夜啊!教主竟当真一直不眠不休地挥霍内力?这要万一出点什么问题……
教主怎么能如此不自惜!
仅仅为了个他……
云长流向床头的案上伸手,将倒扣在小瓷碗上的盘子取下,里头果然是还热着的饺子,散着白气。
“来,”云长流揽着关无绝的肩颈,半扶半抱地慢慢把护法弄起来,耐心地夹了一小口饺子,吹了吹喂到他唇边,“张口。”
关无绝摇摇头,他几乎忍不住要落泪,转头把脸贴在云长流颈窝,颤声道,“教主……”
他手指揪着云长流的袖角,哽咽起来,“属下……无绝想喝药……”
云长流微愣,无奈地软了眉眼。教主放下玉箸抚他脊背,唤服侍的医师进来,“去,给护法熬药。”
熬药需要时间,关无绝还是被教主喂了几口吃食。不一会儿温枫和关木衍也进来了,屋内热闹了些许,只是关无绝又开始犯困,努力喝了药就闭上眼了。
“教主……”
真睡着之前,关无绝含糊不清地低语了句,“等……等无绝好起来,要……”
云长流心里陡然激起欣悦,自开始休养治伤以来,护法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他从来就没有对自己的未来留什么期盼,只会一遍遍求着自己弃了他。
教主忙软声道:“你好起来,但凡是本座给的起的,都给你。”
云长流却不知道,其实关无绝不是想要什么东西。他本想说的是:等无绝好起来,一定要好好伴着教主。
可惜,护法还未来得及反驳,就又被倦意拖入了深眠。
从那以后,关无绝再也没敢闹着不喝药。
……
又数日,外面飘着小雪。
清绝居内,云长流搬了桌案搁在护法床边。
他坐在案前,执着墨笔批卷宗,眼角余光则留意着床上的病人。
这样的情景,其实已经持续了多日。
温枫也曾私下里对温环诉苦:
“爹,难道您没觉出教主现在这样子似曾相识吗?他小时候就是这么天天往阿苦那儿跑!关无绝他又和我这个近侍抢主子来了……”
而今天护法难得地稍有了那么一丝精力,是个好兆头。他自己也心情好,就裹在被子里头侧过身同教主说说话。
人的性子都是被宠出来的。关无绝到底不是那种天生被塑成卑微木讷模样的死士,被云长流一天天用心护着,前几天又使劲儿闹腾了一波,如今在教主面前也不再处处拘谨,至少也敢主动说两句了。
他就说鬼门里那些试炼,说他是怎么从名次倒数变强到能把阳钺打得趴地上起不来,最后又说到鬼门外头那株朱砂梅,说他当时想着死了就能永远躺在这样美的梅树下头,就不怕死了。
云长流怕他说多了又累着,听的差不多了,就劝护法还是乖乖睡觉。
结果关无绝这一睡去,又是两三天人事不省。
等下回他再清醒过来,往窗外一看就被惊得不轻,险些以为尚在梦中。
清绝居外头,栽满了朱砂梅。
那是大片胭脂似的红,一簇簇花儿开在枝头,清幽梅香在不开窗的屋子里也能闻得见。
“等护法身子大好了,想在树下怎么躺都随你喜欢。”
云长流白袍胜雪,正从外头掐了一朵朱砂梅走进来。教主在床边俯下身,轻轻将嫣红的梅花放在关无绝苍白的脸颊上,“不许想着死。”
关无绝眼尾柔软地弯起来,他抬手拈下那朵红梅,软软应了句,“……是。”
说着,护法又去转头望着那窗外的红梅,也不知想着什么,那唇角正一点点勾起来。
云长流心口猝然一阵滚烫,望着关无绝出神。
向来清心寡欲的教主被这么个浅笑给扰得乱了思绪,面上还强自冷静镇定,心内却有些慌慌地暗想:无绝他开心了,这人开心时笑起来是真的好看,怎么能这么好看?
朱砂梅虽珍稀,却也只是几株树罢了,原来他送这么点东西,就能换得四方护法开心呐……
这人,说难哄也难哄,说好哄又这么好哄。
……
冬去春来。
随着天气回暖,治疗的效果总算开始显现。
关无绝的身体状况从最低谷开始渐渐好转,关木衍给他换了次药方,也总算是让护法在心理上缓了口气。
等关无绝觉得自己好了些,又执意要帮教主做些事。可这么一个冬天过去,云长流早为他那脆弱模样心惊胆战了不知多少回,哪里敢叫护法拖着病体操劳?
每每都是关无绝稍打起精神来想替教主看些教内事务,还没一柱香呢就又被云长流按着躺回去了。
然而哪怕就是在这么一点点的时间里,护法显露出来的能力仍是那么让教主喜欢。某一天,云长流忽然心血来潮地叹了句:“护法怎的这般懂本座心思?”
那时关无绝百无聊赖地裹在被子里望着教主俊雅的背姿,又是在病中,难免一时心神松缓,没走脑子就来了一句:“许是前世有缘……”
然后他马上惊醒,“属下失言!”
不料云长流竟回头,一脸正经地问:“什么缘?”
关无绝有些急,懊恼道糟了糟了这还真是被教主给惯出来了,他怎么现在什么话都敢脱口胡说,“属下胡言乱语,教主恕罪。”
不料云长流居然搁下笔,好整以暇地整个人转过来,颇有趣地打量着护法,“你且说说是什么缘。”
“这……教主,属下实在……”
关无绝没想到教主突然不依不饶了起来,他推脱了几句无用,眼见着云长流已经离开案前,坐到了自己床边。护法认命地闭上了眼,只好硬着头皮开始胡扯:
“缘……是、是恩缘。无绝前世是颗药草,教主您乃一位重病缠身的仙君。您病得出不去仙宫,就天天闲着没事儿从窗口给那株野草浇水……”
云长流听的认真,“然后?”
关无绝深吸了一口气,“无绝本是株将欲枯死的烂植,却得了您用心灌溉滋润,又吸取日月精华,渐渐有了灵性,化作人身。而您的病也越来越重,后来……”
云长流问道:“后来,你这药草舍身救了本座?”
关无绝心内怅然,心道教主好敏锐,可不就是么,然后您还把我给忘了……口上却分毫不显,摇头道:
“没有……后来,您病重不治,痛苦而终。无绝身为药草却救不得您,自然懊丧不已,立誓今生来还您的汲水之恩。”
云长流又问:“如何还?”
关无绝笑了笑,他罕见地大胆直视教主,眸子隐隐发亮,低声道:“若是个女子,大约要以泪偿之;可惜无绝投胎成了个男人,只能将一身血抵给您了。”
第130章 出其东门(3)
渐渐地,息风城内,关于教主与护法之间的奇奇怪怪的传言就变得越来越多。虽然云长流曾经重罚过一次,那也不过是叫流言从明目张胆转为了暗地里的私议罢了。
——其实这还真不能过分苛责那些教众,毕竟您作为教主不在养心殿,天天往护法的清绝居一待就是一整天,这么暧昧的事儿搞出来,总不能连叫人遐想都不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