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惯早起,今儿却跟这人在床上闹腾了老半天,早就过了平日的时辰了……这倒不重要,他心里是惦记着该尽早传关木衍过来瞧一瞧护法,该用什么药莫要误了才好。
关无绝倒是想上前服侍,却知道以自己如今的状态大约只能帮倒忙,只好窝在被里看着教主,问:“您要禁温枫多久?”
这时云长流正将外袍往肩上披,闻声无可奈何地侧过一点脸来,道:“本座倒是恨不得真关他个一年半载……可惜。”
以逢春生的毒性蔓延之快,如若温枫真的被禁闭上一年多,出来也只有给教主扫墓烧纸钱的份儿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关无绝摇头笑道:“您若真这么干,温近侍绝对受不住。绝食割腕都是轻的,就怕他没挨几天便一头撞死在静室里。”
云长流摇头叹息一声,这他当然知道。所以也只能过个五日就把人放出来。
他又看了关无绝一眼,情绪复杂地低喃道,“一个个的,都这般无法无天,就仗着本座疼你们……”
……
云长流派人往药门去传关木衍,没想到片刻之后,来的人却叫两人都意料不到。
居然是阿苦。
离教之前云长流便嘱咐温枫给阿苦调换了住处,从养心殿旁的暖阁挪到了药门附近。一则是暗含了疏离之意,想以这种方式委婉地拒了阿苦的心思,二则也方便他调理身子。
这么一搬家,云长流便不怎么见着这人了。自他归教之后,阿苦这还是第一次站在养心殿里。
“关长老说,人醒了就不碍事了。”
青衫药人乖顺地在教主面前低头,他刚在药门施完了针,关木衍便顺托了他过来传话。
有一段时间未见,针疗的成效已然初现。他消瘦的脸颊稍稍丰润了一些,看着终于不是那么苍白可怜。那青衣穿在身上,也总算有了些温润如玉的气质。
……只不过一站在教主面前,还是会紧张得足失措。
“长老嘱咐,只要按时按量服药便可,要注意多休养。过几日他再亲自来给护法把脉。啊,还有……”
其实关木衍的嘱托到此就结束了,阿苦忍不住却私心多加了一句:“教主、教主也要多加休息,不可劳累。”
云长流看破不说破,对他道了一声多谢,随后便吩咐金琳银琅两个小侍女下去煎药。又叫阿苦在此稍等,自个儿转回了里头。
阿苦鼓起勇气,悄悄抬起低下的头去看。
只见教主在挂着幔子的床边俯下身,探抚了一下里面那人的额头,如冰似霜声线被压得低缓柔和:“在这等我回来。累了便闭眼歇一歇,不许睡着了,待会儿要喝药。”
哪怕教主此刻的温柔照拂全然与他无关,阿苦也照样听的心头乱跳。只觉得一阵缱绻迷醉,令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急忙把头埋得更低。
回过神来,云长流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教主有些疑惑地打量了阿苦一眼,声音已经平淡如常:“随本座过来。”
“是……!”
阿苦受惊,浑身哆嗦了一下。他心里暗骂自己放肆,又生怕被教主看出异样,这么脑里乱糟糟的跟在云长流后面走了出去。
教主径直引他去了旁侧的书房,屏退了本就没几个人的左右侍从,只余自己与阿苦两人。
阿苦不知道云长流这是要同他说什么,目光忍不住不安地乱飘,忽而发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雪来了。
数着数着,这个冬天已经快走到尽头。本应渐渐回暖,没想到这时候还能再遇上一场不小的雪来。
云长流负站在窗边的案前,侧脸的轮廓俊挺而清隽。
或许是已经丢失的旧忆作祟,云长流对生人从来冷淡,却自第一眼见了阿苦起便对他存着几分怜惜。
然则怜惜归怜惜,若说想要破镜重圆,前缘再续,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教主沉默片刻,启唇对阿苦道:“再过数月,待你身体痊愈,本座欲送你离开息风城,如何?”
阿苦倏然惊诧抬头!
只见云长流转过来,一双眼眸深邃而沉静,如幽然不见底的剔透冰湖。
在他身后,白雪正纷然自穹天云层而落,落在院内新栽的朱砂梅上。
云长流道:“本座知你心意。”
“毁了昔年之诺,是本座对不住你。”
一句话令阿苦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仿佛心口被豁开一个洞,漫天的冰雪尽数吹入其。
他的世界陡然寂静下来。恍惚之间,教主清冷悦耳的声音也显得那样地渺远。
“本座已除去你的奴籍,你已非烛阴教众,而是自由之身。”
阿苦怔怔地点头。
他心想,教主是要赶他走了吗?
“若你愿意离教,本座为你更名改姓,伪造一份籍贯身世,再替你置办屋宅良田,予你钱财侍仆。”
“江南塞北,天高海阔,哪里都任你去得。烛阴教上下绝不会干涉于你,亦不会透漏你药人之身。你自可从此远离江湖是非恩怨,从此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生顺遂。”
“若你不愿离开,烛阴教便仍以贵客之礼相待于你。你可自十分舵?5" 无绝14" > 上一页 17 页, ∫淮玫胤剑撕蟊D愀还蟀惨荩俨皇苋似哿琛!?br /> “想要习武,本座便为你择些养身的功法修炼;喜欢琴乐,也可从分舵招些技艺精湛的乐师教你。若有昔日欺负过你的恶人,心上实在过不去的,你也自可去讨回来……只是切莫沉于仇恨。”
“你喜欢怎样?”
一字一句,尽是最妥善最细致的安排。无论选哪一条路,教主为他规划出的都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福分……却又让阿苦心神震荡,酸涩不已。
他猛地双膝跪地,吃力地嗫嚅着,“教主,阿苦不愿走,求求教主允我留下,求求教主……”
阿苦忍住哽咽的冲动,向云长流深深地叩拜,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不肯起来,颤抖的声音在书房回响:
“归教之前,护法大人便对我说过,您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事情。阿苦全都明白,阿苦从不敢有所奢望,只求能留在教主身边……”
“您不要把我当作阿苦。我不是阿苦,只是一介胆大包天仰慕教主的药奴……求您只把奴当一个物件来用……!”
云长流拂袖将内力一送,便有一股力道强硬地把阿苦托了起来。
他耐心地道:“本座不收宠侍,至于贴身服侍者有温枫足矣……本座身边,已经不需要其他人了。”
然而,刚被扶起来,阿苦就又一次固执地跪下,“求您了……”
他惶然地恳求着,瑟瑟地去拽云长流的长袍一角:“求您……只要能留在教主身边,阿苦做什么都愿意。哪怕只再多几个月也好,哪怕再入药门做回药人也好……”
云长流缓慢地摇头,在窗外雪光的照耀之下,眉眼仍是那般清逸淡漠。
他抬起修长的掌,食指点在自己心口之处,郑重而肃然地,含着愧疚却也十分坚决地说道:
“此身将赴黄泉,此心已予良人。”
“对不住,本座已没剩下什么可许给你的了。”
第48章 子衿(6)
然而下一刻,云长流的表情微妙地一变。他的视线扫向书房门口。
与此同时,两声叩门声响了起来。
阿苦吃了一惊,明明教主领着自己进来之前,已经吩咐过左右不可放人进来打扰。可这门外之人不仅毫无顾忌地敲了门,还更大胆地都不等教主发话,就擅自将门一推走了进来。
——放眼整个烛阴教,胆敢这般放肆的,除了那四方护法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在云长流骤然冷凝下来的目光,关无绝面容平静地走到教主面前。
他刚从床上起来,身上只一件松散的单衣,赤着足踩在地面上,长发凌乱地披散。可他却走得很稳,完全不像是一个数日前还重伤濒死,片刻前才从长久的昏睡清醒过来的人。
关无绝就这么一直走到阿苦身旁,忽地单膝落下,竟也跪在了云长流身前,垂首道:“教主,阿苦对您痴心一片,还请教主开恩。”
阿苦的脸上本已染上无助的凄凉之色,这时却全被惊愕取代,“护法大人……”
“……”
云长流直直地盯着关无绝看。
过了好半晌,教主才轻声开口问,“护法是要为阿苦说情?……你想要本座留下他?”
关无绝道:“是。”
云长流脸上不辨喜怒:“本座方才对阿苦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关无绝垂下眼睑,声音平缓道,“人是无绝带回来的,求您给属下一个面子。”
空气滑过压抑的寂静。
阿苦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瞄云长流的脸色。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狂蹦乱跳个不止。
教主方才虽未明言,可那所谓的“良人”究竟是哪个,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出来,真瞎的听也能听出来!
如今教主为了护法要送他走,护法反倒来给他求情,这、这岂不是……将教主的心意完完全全践踏在地上吗!?
教主会对护法动怒吗?
还是会失望痛心拂袖而去……
阿苦几乎顷刻间就想象出了八种可怕的后果。
可是那些场景一个都没有发生。
云长流只是沉默了几息的时间,就抬将自己的外袍褪了,俯下身,轻柔地盖在关无绝身上。
“……教主。”
关无绝微怔抬头,指抚上尊贵的烛龙繁纹。本应只有烛阴教主才可着身的华袍,如今却落上了他的肩。
“别乱动,”云长流双分别揽上护法的背脊和腿弯,一用力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皱眉道,“你内伤未愈,受不住寒气入体。”
他又扫了一眼阿苦,居然不气不恼,轻飘飘地收回了方才的话,“既然护法为你讲情,那息风城便再留你几日罢。不过你若改了主意,自可随时来找本座。”
阿苦呆在那里,连谢恩都忘了谢。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怎样苦苦哀求教主也没松口的事,只消护法跪下两句话便简简单单地成了……
云长流却看也不看阿苦一眼,抱着关无绝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
下雪了,眼见着就要冷下来。
其它小事耽搁一时半会儿都不打紧,无绝身子已有折损,着实不能再伤着半分了。
云长流有些心疼地蹙眉,暗恼道这人也真是拗,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这么糟蹋自己……
教主转出书房的那一刻,阿苦听见他口一声叹息般的絮絮低语。
“……满意了?回去喝药。”
……
片刻之后,关无绝被重新裹进了锦被里,刚踩过冰冷地板的脚边还被教主顺塞了个汤婆子进来。
护法侧着身半靠在床头,头倚着软枕,有些愧疚地低声道:“无绝以为您会生气……”
“本座明明气的很,护法看不出来?”
坐在床沿的云长流从侍女金琳里接过药碗,淡然给人递到唇边,“喝药,当心烫。”
还真看不出来……
关无绝哭笑不得,在云长流的催促下无奈地张嘴喝了一口药。
苦涩的药汁一入口,护法就愣住了。他往后一躲,狐疑地打量着浓褐色的药汤。
“教主,这药好像……好像不太对。”
云长流气定神闲地反问:“关木衍亲自配的方子,有何不对?”
关无绝又尝了两口,渐渐认出几味药材,就愈加觉得不对了。
护法苦笑起来,指着云长流上端着的碗道:
“这可不是治普通内外伤的方子,教主。这里头用的药,随便一味拿出来可都不是凡物……就这么一碗药,少说也得有千两黄金砸进去了!”
“如此小题大做,不可能是老头子开的方子。”
云长流知道关无绝精通医药,本也没想着能糊弄过他,此时欣然点头承认:“是本座命关木衍换的方子,先这么用上半年再说……怎么,护法不觉得这药尝着有些熟悉么?”
关无绝不明就里,云长流给他掖实了被角,温和地低声道:“真不记得了?当年你刚出了鬼门跟本座那时候,用的就是一样的方子。”
“——教主!!”
关无绝当时惊的就要从床上翻起来。他不可置信地喘了几口气,“当年那个方子?您让无绝喝半年!这——这不得把药门榨干了!无论如何都使不得,属下这点伤怎么值得……”
护法说着说着就觉得一阵肉疼,他是识货的,一想那些名贵药材就心说这也太奢侈,太浪费了。
前几天还刚在万慈山庄感叹了顾锦希财大气粗,现在看看,自家教主挥霍起来也丝毫不落下风么!
最重要的是,明明他根本就……活不了多久了啊。
云长流不知道关无绝内心的纠结,只是盯着护法看。他唇角浮现一点笑意,忍不住伸将关无绝的散发给他拨到耳后,凑近了柔声道,“当年你也是说这样的话。”
关无绝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云长流并不说话,神情却一下子软下来。
五年前那时候,他的护法还没胆子这么冲他急声叫,更不敢在他面前自称“无绝”,只是跪在教主脚下低低哑哑地求,“属下命贱福薄,本就活不出几年,还请教主莫要浪费了,属下怎么值得……”
一回想起往事,旧忆就有如浪潮般翻涌而来,拍击得胸口止不住地发疼。
江湖上威名赫赫红袍潇洒的四方护法,这可是他当初好容易捧着护着才养出来的人呐……
再磨下去药就该凉了。教主收了收思绪,轻咳一声,一将关无绝抱进怀里,将药碗强行递到他嘴边,“你喝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