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林辗转了好几个村和组,前两家的小孩都一口咬定,当时上缴的钱就是李云给的,这里是第三家。他找到小孩家里,邻居告诉他孩子可能在村口看热闹,他又过来拉着路人问,这才找到孩子。
谁知道他才亮出警察的身份,问了一句那些钱是怎么得来的,这小孩就哭着跑去抱他爸爸的大腿。
张从林过去叫大人叫到了路边,本来是想给对方留点颜面,因为村里的人觉得被警察找上不是什么好事,可惜对方不仅没领情,反而恼羞成怒地嚷开了。
悠关命案,不可能他不想被人问,张从林就不问了,他沉下脸,严厉地从大人看到小孩身上,喝道:“注意你的态度,你要是不想在这儿回答,我可以让你把儿子带到审讯室去说!”
杀猪的男人脑门上迸出了青筋,这才消停下来,将孩子更紧地搂了搂,拍着后背安抚他,让他说实话。
这小孩哭哭啼啼的,眼神十分躲闪,不怎么敢直视张从林。
张从林以为是自己长得太凶,一直在让他不要怕,可关捷从同龄人的直觉上来看,觉得这位同学是有点心虚。
如果关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就能发现这个心虚的小朋友,正是夏天李云跳河那天,路荣行、张一叶和他一起吃麻辣烫那回,坐他们对面阔绰地打嗝的四个小孩里面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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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之后,这小孩红眼眶红鼻头地止住了泪水,张从林重新开始向他提问。
第一遍他问钱是怎么来的,小孩说是初中大哥哥给的,张从林问他大哥哥叫什么,他说叫李云,时间和地点也和前两个说的吻合,在案发第二天下午,游戏厅对面楼房的架空层下面。
然后张从林拿出钞票的照片给他看,说:“这就是那天,被害的老师身上带着又丢了的钱,你看看照片上的名字,然后告诉我,你见过这些钱没有?”
然后有意思的地方就来了,前两个小孩,一个说见过,一个说没见过,这个的反应另辟蹊径,他居然不看照片,而是抬头去看他的爸爸,脸上是一种没辙了只能去找靠山的彷徨和焦急。
张从林注意到,他爸也被看得一脸懵,问他看自己干什么。
可是孩子捂着嘴,又开始呜呜地哭,并且不停地摇头,不知道那意思是没见过这些钱,还是在对他爸说就看看,不想干什么。
看见这反应,张从林基本就生出了一种预感,那就是这几个小孩有撒谎的嫌疑。
过来之前,他就近去了趟派出所,找到了当时调解纠纷的民警。
民警想起来还觉得巧,笑着告诉他:“逮到他们4个啊,起因说实话,还有点搞笑,是当中一个人的同学忽然跑来,说他天天大吃大喝,肯定是偷了家里的钱。”
“小孩子嘛,我们本来当他是跟朋友闹了别扭,过来埋汰一下别人,没太当回事。但正好那时候镇上出了不少盗窃事故,粮管所的一个小孩前脚才走,说家里丢了400块钱,我们就想去看看再说,免得群众老说我们不作为。”
“我们找到的时候,他们刚好在一起,老蔡从最高的那个身上搜出了370多块钱,问他哪儿来的,他说是别人给的,我们问谁给的,他说是一中一个小混混给的,然后我们追着问,居然问到了一中那个李云头上,这下事情大发了,我们就赶紧给你们去了电话。”
后面的调查张从林基本都知道,因为流程是他们四处走的,录证人的口供画押,将从小孩们手上缴回来的钱还给死者家属。
因为人证物证都齐的恰好,而那个李云也完全不得人心,所以一套流程顺利地走下去,让李云即使上诉也失败了。
杀师案的物证,除了刀和指纹,剩下的就是这些钱,可万一小孩撒了谎,钱不是李云给的呢?
当时负责搜小孩身的蔡警官向张从林透露了一个细节,当时从这四个小孩手上收回来的、花剩的钱里面,有3张100块的整钞,和将近40块的零钱。
而张从林现在手里的那打照片中,带着名字的6张钞票数额就有180了,再加上另外3个同学交的钱,即使按每人最少19块来算,加起来也超过了200。
也就是说,如果死者伍老师,当天丢钱的数目真的是卷宗里记载的370余块,那除掉这些带着学生姓名的200多,剩下的钱里面至多只会有一张100的整钞,这和从小孩手里收回去的钱对不上。
这样就产生了3种可能,第一,小孩手里的钱,和伍老师丢失的钱不是同一批钱;第二,他们是几个神童,这么小就有反侦察意识,偷偷从乞丐那里换了钱;第三,他们警方一开始确定的这个370,就不是一个真实的数字。
然而不管是哪种可能,这几个小孩都值得注意。
半个小时后,张从林从这个心理素质不太好的小孩嘴里,得到了一个颠三倒四、让他大吃一惊的答案。
他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最后彻底崩溃了,嚎啕大哭,说是偷的。
“……在、在粮管所的院子里偷的,那三个混混让我们交保护费,每个人都要交100,不然就完了……我怕爸爸打我,伟伟他们也是,后来他说,他知道哪儿能弄到钱,他在院子里打篮球,从窗户里看见那个大妈往棉絮下面压钱了,还说门口的老太太眼睛瞎,走进去她都看不见……”
关捷跨着自行车越溜越近,听到这个眼珠子都要惊掉了,恨不得立刻回去告诉路荣行不要怕,进他房里的不是乞丐,而是几个小屁孩。
小孩的爸爸听到这话,脸上青白交加,半天说不出话,脑子里乱成一团,心想撒谎、偷东西、蒙骗警察,任何一条放在他们大人身上,都不敢干,这么大点的孩子居然若无其事,淡定得他不由去想,自己到底养了个什么东西。
张从林继续追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说是李云给的?还说他让你们藏起来的?谁让你们这么说的?”
“是、是他逼我们去偷钱的,然后大人都说他杀了老师,偷了老师的钱,还不承认,所以被抓起来了。伟伟就说,那我们也说钱是他给的好了,这样家里就不会知道,我们偷别人的钱了。”
张从林:“……”
所以小孩的钱不是李云给的,乞丐身上的钱,却是伍老师的,他们一个整个系统,居然被几个小孩给耍得团团转,真是可笑又荒诞。
然而这才是生活的真面目,作为一切想象和作品的载体,只有活在现实里的芸芸众生,才是最真实最复杂的人。
半个小时后,关捷拖着猪排回到家,心里有消息不分享不快,他从车上跳下来,什么都没拿,直接冲进了路荣行的房间。
路荣行听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愕然了半晌,脑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靳老师在家里书柜上贴的一张便利贴。
上面抄着一句话:我们总是在亲眼观察世界之前,就被预先告知了世界是什么模样。[1]
而李云这个案子要更复杂,在结案之前,他先被打上了罪犯的标记,结案之后,他忽然又像是冤枉的,连这种确定的事实都能被推翻,路荣行心想,他到底应该看什么、相信谁……
作者有话要说:[1]—《舆论》by李普曼
第25章
凭路荣行这个年纪的小脑袋, 能察觉到这个问题已经很不容易了,思考出答案对他来说几乎不可能。
这一份疑惑以及其带来的失落,大概是因为事不关己, 所以并没有在他的意识里停留多久, 下午他翻开了关捷带回来的鲁冰逊,就将真相给抛在了脑后。
关捷原本还想出去玩, 无奈隔天就是大年三十,街道上的店面关了九成,他连个文具店都逛不成,就将飞镖的圆盘粘在篮球架上, 一个人在院子里投飞镖。
这技术他练了好几年,例无虚发不是盖的,一出手少说都是7环以上, 可技术太高了也有弊病, 就是上升的空间不大,体会不到进步的乐趣。
而路荣行太水,连环都上不了,对方不想玩,他也看不上这个垃圾对手。
关捷飞了半个小时,觉得没意思,将飞盘撕下来连同一把花花绿绿的小飞镖往堂屋的四方桌上一丢,骑着车去了镇上租书的地方。
租书的老板住在街道的尽头, 因为是在家里做生意,寥寥的几排旧书架贴墙摆着, 不太影响他吃饭进出,所以今天还找得到人。
这家的书无论是在数量、品相乃至于质量,跟靳滕家都比不了。
靳滕的书都比较新,软皮硬皮、压印的烫金的都有,看着就让人肃然起敬,这儿的却是本本发黄、烂封卷角,不是小说就是漫画,每本都很薄不说,租一本一天还要一毛钱。
可是关捷不得不舍无偿求有偿,因为“金”老师的书他都看不懂,像什么百年孤独,一翻开人的名字比裹脚布还长,等他看到点号后面的名字,就不记得前面是什么麦什么丝了。
还是这里比较适合他,他背着手,在陈旧书架的漫画版块逡巡,也不知道什么好看,就看哪本的封面顺眼。
老板在左边的墙角摆了个学生淘汰下来的书桌充当收银台,自己坐在那儿看云海玉弓缘,见他犹豫不决,推荐道:“昨天进回来一套新漫本,就在你站的那儿,倒数第二排,黑色的那一套,你看看,有兴趣没有?”
关捷蹲下来,从那一打中随便抽出了一本,看见花花绿绿的封面上,最醒目的就是一个穿着背心小孩和他打出来的拳头,后面还有一堆人跟着他在跑,顶上写着《幽游白书》。
他看封面鸡飞狗跳,感觉挺热闹,就选了1、2去桌子那儿下五毛押金。
老板从桌子里面拿出一个夹着钢笔的薄页本,翻开了边抄数名边问他:“只借两本吗?明天到初二我都不开门的,你想看后面的就只能等初三了啊。”
关捷看书挺慢的,无所谓地“好”了一声,交钱走人了,接着骑到半路上才想起来,万一他提前看完了没法还,只能空耗租金,便在心里决定要慢点看。
可等他回到家,因为卧室太黑没法看书,关宽又在主卧里看电视,他只好用两把椅子搭成躺椅,在客厅里笑成了一只打鸣的鸭子。
书里桑原那个水平出挑一尺有余的飞机头莫名戳中了他的笑点,使得这个人物一出场他就在想快点下雨,这样幽助就可以站在朋友的头发下面躲雨了。
漫画虽然不是学习书,但路过的李爱黎看见他在看书,居然都能比下有余地觉得欣慰。
关敏就不这么觉得了,被他哈得思路频频跳闸,揉着太阳穴拉开房门,自我拯救道:“关捷,你好吵人!去,隔壁跟行子一起看电视去。”
关捷被飞机头吸引住了,现在不想看电视,反调涌到嘴边又顿住,抱着他今日份的快乐,去跟路荣行一起分享了。
路荣行看书的速度逐渐在变快,两个小时不到,他就已经看到了那艘因为过于笨重而无法起航的独木舟,然后15的孤独时光在书中匆匆而过。
15年比他的年纪还要长,可书还没翻到一半,后面还能写什么,路荣行的打算是继续往下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关捷来了。
他一来就热情地忽悠,说这个漫画好看到爆炸,路荣行一开始没相信他,接着看自己的,鲁冰逊在海岸上发现了一个脚印。
关捷没能将他拉入伙,也不纠缠,冲着窗户趴在沙发上,和他相安无事地各看各的,过一会儿就哈一阵。
路荣行已经习惯了这种级别的骚扰,不至于像关敏那么暴躁,继续阅读不是问题,他就是有点好奇,那本漫画是不是真的那么有趣,以至于一个平时不爱看书的人都笑得停不下来。
这种猎奇的心思驱使他将漂流记倒着盖在床上,踩着扶手直接上了沙发,坐到沙发靠背上低下头,去瞅漫画上的内容。
然后这几眼下去他也沦陷了,将脚尖插到关捷的肚子底下,撬了一下让他给自己让个位子。
关捷的分享欲实在有点强,完全不计较他的前后两张脸,不仅立刻往沙发边上爬了一点,还大度地将书翻回了第一面,准备让他从头看起,自己顺便重温一遍。
路荣行在挪出来的地方趴下来,将漫画拖到了两人的中间。
偏偏关捷的书品又不好,老是给他剧透,路荣行只好不停地让他闭嘴,后者左耳进右耳出,嘴里一直没停过。
过了会儿汪杨路过堂屋,听见路荣行屋里有动静,在门口看了下,就见沙发上挤着两颗头。
关捷手舞足蹈地说:“蔷薇刺鞭刀!pi~”
路荣行为了让他不殃及池鱼,已经快贴到靠背上去了,可惜沙发没有张一叶家的那么宽,躲成这样也无济于事,被关捷跺了好几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右腿斜着压在了对方的小腿上,不许他翘起来地说:“是棘和刃。”
关捷这边说完“知道了”,那边继续喊错的,脱口而出的对他来说更顺口。
这天两人在沙发上挤得腰酸背痛,刻苦到天黑的时候,两本书都看完了,意犹未尽地骑车赶到租书店,愣是把老板已经关上的门敲开了,由路荣行续了2块的押金,抱着剩下的回家挑灯夜读去了。
李爱黎两口子熄灯的时候,这位还在隔壁刻苦,她就在门反面抵了把椅子,自顾自地去睡了。
关捷十点多才抹黑溜回家,困得眼皮打架,连脚都没洗,邋遢地滚上床昏睡了。
翌日是大年三十,镇上的习俗是早饭延后午饭提前,在上午吃一顿大的,通常妇女会留在家里准备饭菜,男人和小孩子则去上坟。
关宽来叫人的时候,关捷还蜷在被窝里睡得像猪。
他睡相不太好,走位非常风骚,1米8的床还不够他一个人施展,基本每天醒来脑袋都不在枕头上,这会儿躺位跟正常人近乎垂直,下巴藏在被子里,露出小小的半张脸,睡得正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