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人》也区别于他过去的作品,呈现出舒缓的节奏,与质朴动人的文风。
只是他能在写故事一行里走到今时今日,绝非浪得虚名。题材变了,文风变了,他依旧是那个他山老贼,能让人在打开第一眼就失魂落魄地读到最后。
性侵案在女性日益觉醒的今天,在网络上层出不穷。荒诞的,常规的,申诉无门的……各式各样,众人都看得疲倦了,麻木了,转发声讨的时候从义愤填膺变成了习惯性绝望。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烂事,没完没了?
度他山另辟蹊径,或者说,用了他小说家的独特视角,深入了一个性侵女孩的生活。生活是由琐碎组成的,而她们的琐碎里藏着悲伤、惊恐,亦有家人给予的爱,陪伴,以及阳光。第一次,大家不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看一封简短的新闻,而是走进了一个人物,变成她。
开篇平平无奇,翻拢意难平。
小人物,小家庭,何其渺小,会因为一场伤害让几个人的命运分崩离析;小人物,小家庭,又何其强大,在这样看似普通、实则落在谁头上都差不起的灾难中,同舟共济。
只是写到最后,竟然没有个好结局。
度他山在“第一个人”渐渐好转的时候戛然而止,怎么也不是个完结了的样子。
凶手到底是谁?缉捕归案了没有?“第一个人”有没有摆脱那个没完没了的噩梦,回归她原本美好的人生?
不知道。
不晓得。
度他山在文末打上了-TBC-
未完结,无所知。
他从来不写未完成的故事,作为作者,他怎么能不知道结局呢?况且好人没好报,坏人逍遥法外,这算什么?那质朴动人的行文下埋藏着的世界之灰,隐秘而勃发。都怪他写得太好,让读者始终代入“第一个人”在经历着那种时刻面临着的紧张与恐惧。
网络上炸开了锅。
在所有人盯着他的微博等待一个官方盖章的“道歉”或“声明”时,等来的是一个带着钩子的好故事。大家陷入了热烈的探讨。
《第一个人》的文本本身,是什么意思?
他在这个时候发这篇文章,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没有看新闻吗?
还是说这底下另有深意?
叶瞬在《第一个人》词条沸腾的同时,推出了一轮通稿,解读了度他山新作底下的真相。
网上出现了知情人士爆料:这不是虚构类故事,这是事实改编,而性侵者是知名主持人、人民艺术家季晓东!大量营销号争相报道,新闻头条改弦易辙!
叶瞬在任明卿发文前检阅过他的文本,对他的文本内容提供了公关上的参考。度他山是公众人物,明目张胆指名道姓,难免撕得难看了,其他人看到怎么观感?季晓东什么人?而你是个疯子!
度他山就是个作者,他的本分是写故事,仅此而已,其他的,由叶瞬来唱这个黑脸。
叶瞬不是任何人,他是互联网上无名无姓的侠客,他有的是办法爆出这个大料!
虽然对方会猜测到他俩是一伙的,猜测到这是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揭发,但度他山给予大众的观感会好上许多。至少度他山只是写了个故事而已呀!他可什么也没说。
人们对指名道姓的撕逼,观感欠佳,风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而对带着悬念的故事,人类可是难以对抗好奇的本性,要去刨根问底的!
叶瞬的思路是正确的。舆论战场变作了一场乱战。季晓东的性侵案被推上了热搜,分流了一部分度他山精神分裂的热度,也将从昨天开始的舆论事件推向了一个转折的小高潮。虽然出于季晓东名誉甚好、国民知名度极高,大部分人将信将疑,觉得度他山果然发了疯,但至少有一部分开始相信这是一场罗生门。
至少,能够让人感动、哭泣与义怒的《第一个人》,可不像出自疯子之手啊。
第98章
季晓东坐不住了,打电话训斥了许唯。他自恃是大人物,区区舆论伤不到他,睡了个姑娘又怎样?大家都混得出人头地了,谁不睡姑娘?不然酒桌上吹嘘什么、显摆什么?!也就一点好好的爱好而已嘛。有谁会对睡姑娘这种事上纲上线?神经病!
可他同时又极其矛盾地惴惴不安着,就像任何一个作恶却逃脱法网之外的人。只要是心智健全的作恶者就不可能不害怕,他们害怕任何风吹草动,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犯下的每一个罪愆都不曾真正完结,也许只有法律和死亡能让他们真正解脱。
许唯撤下了热搜,继续试图把舆论控制在度他山的精神病上,但效果不佳。他眺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回想起从前沈从心在这里的时候,他总是说:敬畏舆论。
“你可以轻易地挑起战火,但战火向何方蔓延,这是你无法控制的事,你也许会引火上身。”
可是这样强大的人,在妹妹遭遇性侵求告无门的时候,依旧选择了舆论的道路。今日度他山完成了他未尽的心愿,即使他身在囹圄、一无所知。
度他山可以赔上自己身为作家的名誉为庄墨不惜粉身碎骨,他许唯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决心鱼死网破。他所要捍卫的是他从边疆的小山村爬到这高处的名利权势,除此以外,什么都不重要。
季晓东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从来也没有大人物,是因为区区睡姑娘这种小事倒台的。吵得天翻地覆又有什么用?他们安慰地高坐钓鱼台。
秘书进来问他怎么办。
“把姜勇叫进来。”许唯回神,从容淡然地坐回到了老板椅上。
虽然舆论撼动不了他们的权势,但让他们在外面吵,总归面上不好看,得想点办法解决。
姜勇进来了,他面容黧黑,唯唯诺诺,在非洲大陆上吃了好些苦,那股子凶神恶煞被磋磨了。但他的小眼睛还在不安分地转动着,那是怨恨又恶毒的光芒,如果给他一点机会,他就会像疯狗一样扑上去寻求报仇。
“跟你哥约一面。”许唯掏出手机,翻出了通讯录中的度他山,替他拨通了,递过去。
现在的形式是两方都没有石锤。
度他山精神分裂一事,他是从黑白指尖、姜勇、凤河村村民那里走访调查、推测出来的。他拿不到度他山的就医记录。庄墨也很清楚这一点,弃车保帅,把任明卿捅人的事情给领了,他要是现在说是任明卿干的,就是翻供。
而季晓东性侵一事,度他山也拿不出证据。这是肯定的,在那个夜晚,他亲手抱着小暮回到了房间,将她美丽的胴体洗干净,然后利用了自己的权限删掉了监控,打扫了现场。度他山能够推测出真相全靠他身为小说家强悍的逻辑思维能力,然而,但凡有证据,他就会走法律途径,而不是舆论声讨。
所以现在谁先拿出石锤,谁就能一锤定音。
许唯知道这件事不能拖太久,越早定性度他山精神分裂、幻想过度,就能越早化解危机。
一旁的姜勇挂掉了电话。许唯拉回了神智:“他怎么说?”
——
十几公里外。庄墨与任明卿位于市中心的公寓楼。
“去。”叶瞬拍板。“许唯要证明你精神分裂,所以他让姜勇来见你叙旧。介时他肯定安排一帮子娱记蹲点。只要你表现出任何暴力倾向,你的人设就崩了,你对季晓东性侵指控的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
“这……”不是不应该去吗?
任明卿退缩了。他怕姜勇,更怕面对姜勇的自己会变成高远。
“必须去。”叶瞬用力撑住了他的双肩,“如果你跟他顺利会面,和平分手,这就是你精神正常最好的证明!”
——
两方都希望尽快把事情解决,因此也不拖延,当天深夜就约到城郊见面。许唯约的地点也饶有深意,他约在了一处水库周围,长长的栈道通向水库深处,简单的竹架子没有任何遮掩。B市少水,能找到这处河滩已是相当不易了。
任明卿下车。冬天的深夜,城郊一片荒芜。芦苇枯萎了,枯白干瘦,一蓬一蓬摇晃在在黑沉沉的水边。河滩是白色的,骨架样的白色,经历过风霜雪雨的栈道也是同样毫无生机的颜色,踩在上头可以听到铁丝在吱嘎作响。
姜勇在栈道尽头等他。
他变瘦了,也变黑了,他的眼神凶恶怨恨,但隐藏着一丝惊讶与畏惧——任明卿变得太多了。他变高了,也许是因为身姿挺拔的缘故;他的眼神也不像从前那样躲躲闪闪,总是无奈、恐惧,生怕得罪什么人。
任明卿有点紧张,不过丝毫不掩饰他面对姜勇时的漠然。
姜勇的心上腾地升起一把火:他凭什么?!
任明卿裹紧了自己的大衣,一瘸一拐地走向他,停下了脚步。
“许唯让你来,你就来了。”他缓缓道,“被人家当枪使。”
“人家至少给我一大笔钱,你呢?!我在非洲你问过我一句没有?!”姜勇蛮横地瞪大了眼睛。
任明卿掐着自己的掌心,沉默了半晌,直到恐惧的战栗过去,才缓缓道:“我没记错的话,你走之前,庄先生已经提醒过你了,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没有瓜葛?!你说得轻巧!”姜勇习惯性地伸出他的右手,虽然厚实的大衣让人看不清他永久变形了的手,可是他相信任明卿看了太多遍想忘也忘不掉。
“你在网上口口声声声讨别人,你自己呢?!难道把我变成这样的人不是你吗?!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也毁了我的一辈子!”姜勇的唾沫星子四下飞溅,喷湿了任明卿的脸,“你还敢提什么庄先生!哈!庄先生!”姜勇失控地拎起了他的领子,“他把我赶到非洲去做劳工!什么道理!你夜里睡得着觉吗任明卿!要是我爹泉下有知,知道你搭上性命救了你这么只残害手足的白眼狼,他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姜勇就是那种残忍自私的人。他小时候经常性把任明卿打进医院、把他的饭泼到猪圈里、戏弄他把他困在深山老林害他差点回不来,这些只不过“小孩子的恶作剧”、“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而任明卿但凡对他有一次不好,就罪不可恕。他也不再记得他痛哭流涕地去找任明卿,任明卿放弃了学业兼了五份工、冬天深夜里在餐厅后巷用龟裂的手洗盘子,累死累活帮他还赌债的恩情。他帮他一百次,最后回绝一次,他就是那个最可恨的仇人!
“我有今天,是我读书、写作,一个字一个字挣来的。你有今天,是你坑蒙拐骗、胡作非为,挣来的。我不是没有对你好过,姜勇,我也不是没有补偿你过……”任明卿说到这里,也动了情,红了眼圈,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他说不出是北风还是姜勇冷得更刺骨,“可是你……是你一直想致我于死地,是你……”他强咽下之后的咆哮,冲姜勇无声却又咬牙切齿地控诉,“是你逼疯的我!”
姜勇操了一声:“你自己脑子有病还能怪到我头上?!有也是你的报应!我们姜家养你这么大,凭什么你大富大贵,有钱有势,我却只能拖着断手在赤道几内亚搬砖!”
姜勇大声吼出了他的心声!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自恃哪里都比任明卿强,可是现在呢?!任明卿人模狗样,而他混成了一个劳工!他们站在一起,哪里还像是一个家里出来的人?!
而这一切都是任明卿的错!他害死了自己的爹!他还伤了自己宝贵的右手!在他拔根毛都比自己强的今天,他对自己都一毛不拔!
“你去死吧!”姜勇骨血里永远带着来自底层的狭隘、偏激、愤怒与凶暴!许唯提醒过他要在言语上恐吓任明卿,好让他切换保护者人格,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姜勇比任明卿更不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真心实意地想要杀死任明卿!
反正他已经烂在泥底里了,他死前也要拉任明卿垫背!大作家,哈哈!你不给我一分钱你他妈就去死吧!
两人噗通跌下了水潭。
水库周围的长枪短炮分分探出了芦苇丛,变故来得太快,蹲点的娱记窃窃私语着。
叶瞬带着人冲去了长桥救人,余尊事不关己地倚着车门点起了烟:“刚才是谁推的谁?”
“看、看不清。”
“度他山推的。”余尊指尖的香烟袅袅,“就这么写。”
——
下沉还在继续。
大量的水涌入了任明卿的七窍。
他的意识在水中弥散,他再次回到了十五岁的那天,被姜勇按在泥头沟的时候。
冰冷刺骨的冷水以及掐在脖子上的手,都让任明卿战栗到哭泣。
他是那么地弱小,无能,又胆怯。
“我可以帮你杀了他。”高远又出现了。他倒影在水里,双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满不在乎地嚼着烟丝,在他身边蹲下来。
任明卿没法说话。
姜勇似乎看不到高远,他忙着把他的头按在水里,看他扑腾、憋气的样子,高兴得哈哈大笑。
高远看着姜勇,面露凶光,毫不犹豫地伸手掐住了姜勇的脖子!
任明卿解放了。他呛着水,湿漉漉地爬了起来,跪在河滩上,看到高远在他身边,掐着姜勇的脖子把他浸到了水中。
“对付这种人就得这样。”高远兴奋地舔了一下唇,那张和他一般无二却放荡不羁的脸上露出弑杀的表情,“你不用跟他讲什么狗屁道理,杀了了事。”
任明卿摇着头:“不……”
“什么不。”高远不耐烦地回头,看着背后的火堆。姜勇带着人在那边屠狗。他们都是农村孩子,扒皮鞣制的活干惯了的,纽约也只不过比他们寻常杀来吃的小东西大了一点儿。它的脑袋被敲碎了,剁了下来,随意丢在一边,但他玻璃球似的眼珠子盯着任明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