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直接起身离座。
卢瑥安耸了耸肩。
他之所以提及到原身送给吴英祈的核雕,是因为,在原身的记忆中,这枚核雕,出现在忱素如的腰间。
但今日有所不同,忱素如除了头上金钗,没有其他佩戴任何饰物。那莲纹花丝金钗躲在黑发后面,只露出一个尖尖的小角。寻常人没有卢瑥安的眼力,一眼望过去,只会看到忱素如姿容甚美,不会关注到她头上金钗,身上又没有明显的饰品,看上去简朴非常。
话都说尽了,还卖了个惨,搬出了蔡夫人,忱素如不信,他也没有办法。不过,蔡夫人这个两年前的证人在,就算忱素如不信,只要让她娘亲忱夫人相信就行。
卢瑥安决心阻止这事,不让吴英祈攀上丞相府,便在蔡夫人耳边如此这般地耳语一番。
而在另一边,忱素如气跑了,她出门透了透气,之后才重新回到丞相夫人身边,稳住心神,没有把和卢瑥安的吵架内容宣之于口。
她自知失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然谈及探花的婚配,要是被人知道了……她问心有愧,终究不好。
不过,当她的娘亲问起她为什么面色不佳时,忱素如还是含糊地说了:“刚刚我想请卢大师为我哥雕官运亨通的核雕,谁知道他虽然手艺精湛,却信口开河,自卖自夸,又说全天下只有他一人会核雕,把文人学子的金榜题名归功于他的核雕上,狂妄自大,令人刮目相看。”
丞相夫人眨了两眼,拍了拍忱素如的手背,说道:“他的确有功,回去再说。”
忱素如面露不忿,甚至觉得她娘亲都偏听偏信了。
……
晚上,忱家一家回到相府,忱素如自回房中歇息。而忱奕则携着他家夫人回到房里,屏退左右。烛火燃起,照得忱奕红光满面,那眼神儿,可谓兴致勃勃了。
忱夫人好奇道:“夫君今儿撞见什么喜事?”
忱奕捋了一把半白的胡须,嘴角绽开笑容:“夫人,为夫有一件事拜托你。”
“嗯?”
忱奕兴奋道:“你今晚写个帖子,明日送到米老夫人手里,请米老夫人出面,提及圣上娶亲的事宜。今日,我竟然见到圣上与一面生的哥儿在桂花树下谈笑生风,实属罕见。我还远远地见到,那个哥儿曾娇羞地一低头。还有,圣上往日常穿玄衣,今日突然换了素白色的衣裳,款式方面与那位哥儿的一模一样!”
忱夫人掩住了半张的唇,问道:“竟然这样!是真的?会不会只是巧合?”
“真的,这还不止,临回席前,圣上还提醒那位哥儿,他的发间有两片花瓣。试问圣上何曾在意过这样的事了?圣上素来对婚事没有兴趣,可今日一见,必定有人选了。”忱奕说罢,又道:“既然圣上难得心有人选,米老夫人也是圣上最敬重的,夫人明天就和米老夫人诉说一番,圣上的婚事,是国家大事。”
“米老夫人是太后的嫡妹,由她出面,最好不过了,”忱夫人点了点头,她回想了一下,问道:“今天参加宴席的有好几位适婚哥儿,不知道外貌特征如何,是哪一位?”
忱奕回道:“尚不清楚是谁家的哥儿,我也不敢细看,怕唐突了圣上看中的哥儿。只记得他与圣上穿的差不多,都是月白衣袍,肤色却不白,与——今日没金漆的那枚核雕的颜色相仿。”
忱夫人回想了一下,说道:“那没有啊?今天的哥儿大多涂白了脸,没有肤色深的。”
像卢瑥安这种被“休弃”过的,自然被排除在外了。忱夫人想到的全是尚未婚配过的貌美哥儿。
忱奕听罢,笑道:“夫人想不起来也无妨,我们不知道,圣上能不知道?我们把需要成亲的事提出来即可,人选方面,无需多言。”
忱夫人点头应诺,过了一会儿,她给自己斟了口茶,又叹气道:“夫君你可知道,今日我见着被那吴探花抛弃的哥儿了。我亲耳听到蔡夫人提及,她随蔡先生住在安平书院时,就见到了吴探花,和为吴探花做木匠雕书桌交束脩的吴夫人。蔡夫人亲眼所见,还有假的?明儿不知道怎么和素如说这事,今晚我不提,让素如睡得安稳些吧。”
忱奕勾起一个残忍的微笑,说道:“今日我也从蔡先生口中得知此事。他不但不敬师长,不来道贺,甚至亲手撕掉蔡先生给他的请帖,还抛弃糟糠夫人,人品堪忧。好那吴姓小子,居然欺瞒了我。”
忱夫人听罢,长呼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庆幸道:“还好我们提前得知此事,没让素如真的许配于他。”
第19章 糟糠原配·三更
丞相忱奕和丞相夫人回到房里密谈一番,而卢瑥安也回到暂住的别院中。回来以后安心洗漱,却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秦叙。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反正卢瑥安出浴了才知道。他听到门口传来的通报声,一件件穿好衣裳,长发垂散下来,湿漉漉地搭在肩上。
卢瑥安侧头擦着头发,身上雾气蒸腾,免得客人久等,卢瑥安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开门,就这么接见了来人。
还以为只是个不认识的送案卷和通缉令的,卢瑥安却见到了秦叙本人。
夜风凛凛,秦叙今晚的穿着没有亲弟帮忙搭配,他恢复了一身玄衣。漆黑的衣服让他融入夜色之中,卢瑥安把他引了进屋,在摇动的烛火之下,衬托出秦叙那深邃的五官和冷冽的神色。卢瑥安习惯性的向下扫了一眼,只见那黑色的腰带勾勒出秦叙紧实的腰身,龙纹玉佩与岁岁平安核雕都好好地挂在腰间。
秦叙腰腹一紧。
卢瑥安看到秦叙手上捧着一个油布包裹的盒状物,记起秦叙为何而来,一边引他就座,一边道谢说:“久等了,劳烦秦兄亲自跑一趟。”
堂堂皇帝亲自给他送案卷,真是令卢瑥安感到受宠若惊。
明明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莫不是皇帝想看他被真凭实据打击时戏精般的演技吧?
在卢瑥安猜测的时候,秦叙道了句“无妨”,便把拓印的案卷副卷和通缉令放到桌上。秋夜的风稍冷,秦叙望了望敞开的大门,想要关上,正要起身,又觉得他一个男人出现在卢瑥安房里,就算这院子里的都是他们皇家的人,都对卢瑥安名声不好。于是秦叙才坐着没动,并说道:“等你看完,案卷需要带回去。不急,你先把头发擦干再看。”
卢瑥安把擦头发的棉布挂在一旁,想替秦叙煮一壶热茶,茶壶却被秦叙率先抢过去了。卢瑥安又去取茶叶,回头见到秦叙娴熟地烧水。卢瑥安有些过意不去,说道:“秦兄亲自前来,还自己煮茶,倒是我招待不周了。”
秦叙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是我打扰了,你继续擦头发。”
“怎么会是你打扰了呢,我应该向你道谢才是。”卢瑥安没擦头发,把茶叶放在一旁,随意梳了几下,接着就把一头长发都束在脑后,在背后垫了一块油布,不让头发继续濡湿衣物。
如果不是这朝代的人都长着长发,剪发是不孝,且会太过于招摇,卢瑥安还真挺怀念他死前的短发的。一擦就完事,哪像现在,湿漉漉的要等好久才能干。
秦叙:“……”
他几乎忍不住想帮卢瑥安烘干或擦干头发的手,这什么哥儿,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就不怕得了头风吗。
给炉里添了柴火,秦叙才勉强忍住了想要伸出的双手。
而卢瑥安这边,站定在桌上的油布包旁,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又长长地呼出。
皇帝夜送案卷,不是命人来送,而是亲自来送,卢瑥安少不得又要表演一番。带出学生时代话剧社里偷师的演技和工作时说服投资人的经验,卢瑥安在这油布包旁化成了一座雕像。
他伸出手指,却又停在半空之中,还没擦干的长发滑落下水滴,顺着颈部绕到前面,没入领口处。
卢瑥安做雕像的时间太久了,秦叙无心煮茶,直接替卢瑥安打开了油布包。只见里面有两个木盒,下面那个是方形的,目测放着案卷。而上面的木盒却是椭圆形的,看雕纹像是一个食盒。
果不其然,当秦叙直接打开了上面的那个,就现出里面一块块淡香怡人桂花糕,侧边还有三双银筷子,两个小碗。
油布包隔绝了味道,此刻一打开,被挡隔多时的桂花香气钻进鼻腔,闻起来甜丝丝的。卢瑥安嗅了嗅,演不下去了,他破功为笑,说道:“原来秦兄带了夜宵。”
哎,他还没酝酿好一个弃夫应有的情绪,还没表演完毕呢,就破功噗嗤了。
秦叙给卢瑥安夹了一块,把小碗和筷子都递了过去,说道:“桂花糕甜糯可口,吃了之后唇齿留香,安心宁神,当夜宵不错。”
皇宫出品的桂花糕果然精美过人,糕体淡黄而晶莹,还凝结成一朵花儿的形状,一口一件,小巧可人。卢瑥安闻着这清甜怡人的香气,顺口吃了一件,吃完,又叹了一口气。
美食在前,他要继续演下去实在不太容易了。
于是用第三双筷子,给秦叙夹了一件,给自己也夹了一件,并赞道:“味道清甜,带着热气,入口软糯,好吃,谢谢了。”
秦叙点了点头,并未食用,他仍盯着卢瑥安。见到卢瑥安从刚刚想看又不敢看的状态下脱离出来,重现笑容,秦叙觉得自己带夜宵真是带对了。
卢瑥安吃了甜点,这会儿他没功夫表演下去了,吸了口气,把碗筷放到一旁,擦干净手,终于打开了下面的木盒。
放在上面的,是一张带有他画像和姓名的通缉令。卢瑥安把通缉令取了出来,装作没见过的样子,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
上回在通缉栏前,他没敢多留,如今才细看。
罪行里原来写着逃奴偷窃,姓名、籍贯、画像都有,除了画像,其他都与卢瑥安的对的上。
卢瑥安不禁微笑道:“十数年夫夫,吴英祈连我的相貌都不记得,丑化成这样?”
让卢瑥安不知道是嘲弄好,替原身不值好,还是庆幸好。
多亏吴英祈不记得,他一个哥儿又托着福亲王的福,隐姓埋名,才逍遥快活了到现在,没有被抓进狱中屈打成招。
尽管卢瑥安面露微笑,可当像他所说的,十数年夫夫,夫君却连他的相貌都不记得,还指控他、通缉他,卢瑥安内心得多伤心?
秦叙给卢瑥安又夹了一件桂花糕,柔声道:“就是画丑了,你才没有被抓到。”
卢瑥安轻轻一笑,把这张通缉令压在一旁,又打开案卷,从头开始细看,看吴英祈究竟举报他偷了什么东西,有什么证人和证据。
卢瑥安在看案卷,秦叙则一直盯着卢瑥安,没有放过卢瑥安脸上的任何表情。
在吃过桂花糕之后,卢瑥安的神态看起来,似乎平静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想看个究竟,又不敢真正打开油布包,看到残酷的现实。在他的脸上,似乎有叹息,似乎有嘲弄,后来渐渐转向严肃,最后归于平静,似乎被指控的杂役哥儿,与他毫无关系。
看完指控,卢瑥安对被诬陷的事有了大致的了解,他抬眼问道:“这份案卷你需要带回去,那么,我可以抄写一份吗?”
“不行,不能全部泄露。”要是抄了,岂不是会像他母后一样,天天读着别的妃子的晋封奏折的赞语以泪洗脸?而且实际上,也不能被别人全部抄写。只是卢瑥安想看——抄了也的确对他有用——
秦叙改口道:“你可以摘抄部分字眼。”
“好,谢了。”卢瑥安对秦叙轻轻一笑,取过纸笔,把关键点记录下来。
秦叙还是一直看着他。
只见卢瑥安眼神认真,手指上布满了错手割伤自己的刀痕,想必尽是当木匠雕刻时、为了养家糊口所留下的痕迹。而卢瑥安的字迹俊秀飘逸,与他御笔亲封的探花的字迹如出一撤。
秦叙心下暗叹,究竟要有多爱慕,才能写出几乎一样的字迹。
原本以为今夜会见到一个弃夫的崩溃,他本无意亲自过来,可卢瑥安下午的种种神态,以及过往遭遇,都深深地感染了他。秦叙带了桂花糕,带着满腹安慰过来,岂料卢瑥安却神色镇静,没哭没闹,像个没有被伤害过的人一样,这是何等的坚强?
又见他身后长发上的水珠,还在不断的滴落在地上,仿佛是一个弃夫背后的泪水。
可能,是不想在他这个外人面前示弱吧。
秦叙心中叹息,却不知如何安慰。卢瑥安表面镇静,他准备好的话语都毫无用处。
尽管如此,秦叙还是开口说了:“卢大师,本朝律法清明,必定会还你清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卢瑥安对着关键字眼,确保没有看漏看错,顺口“嗯”了一声。
秦叙又道:“探花若是真的抛弃糟糠,犯了三不去的律法,损害名声,品格上也不配为官。”
卢瑥安继续低头抄写:“不敢说,之后再看吧。”
……
在卢瑥安提笔摘抄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一把欢欣的男声:
“卢大师你还没睡吗!正好!今日我向叔伯们推荐你了!明日二叔三叔六叔会来一起登门拜访你!我明日当值不在,提前告诉你他们想雕什么作品——”
这声音太熟悉了,就是福亲王的声音。
刚闻其声,便见其人,福亲王带着喜讯快步走过来,踏进房门,就见到房间里居然坐着一个陌生男人,他愣住。
秦叙转过头去,也见到了他的亲弟弟。
四目相对,时间在刹那间静止。
一个惊讶,一个惊怒。
福亲王:“??!!!”我兄长到我别院的房间里夜会卢大师干啥?
秦叙:“……”哦,原来朕的亲弟弟就是这样任意私闯待嫁哥儿的房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