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回来的这位是哪家的哥儿?”秦叙抬眸,瞥了理直气壮的他弟一眼。
原想他弟会顺势介绍对这位哥儿的喜爱之情,却不料,他弟竟然如此说道:“不是,我带回来的不是个哥儿!”
秦叙:“……?”
卢瑥安闻言,亦有些惊讶,哥儿的性别长在额头的红点上,原来福亲王一直没看到嘛?
可福亲王没察觉出自己说话有什么不对,他十分郑重地为他兄长介绍道:“这位就是把那篇振聋发——发什么来着,总之这位是把那篇震耳欲聋的精美论写给我的、同时核雕手艺非凡的卢大师!
卢瑥安谦逊道:“大师不敢当,不过是个雕刻桃核的匠人而已。至于那篇——精美论?那只是一家之言,而且写得并不全面,有失偏颇。虽则有精美雕品的出现,是国力强盛的表现之一,也承载了许多美好的寓意,但太过追求精美也并不妥当。”
难得在圣上面前刷脸,卢瑥安“逃犯”一个,当然要在圣上面前刷一点印象。
秦叙扬起半边眉毛,视线落在卢瑥安的脸上,说道:“你也知道不妥。”
“这个自然,雕品再精美,也只是锦上添花,于是我并没有把雕品卖出过分高昂的价钱,做出虚高价钱的引导。国力强盛终究要靠兵强马壮,不停改进兵器、更专注于实用性,才是守护锦绣华夏的根本。”卢瑥安侃侃而谈。
由于卢瑥安的核雕手艺的确精湛过人,秦叙这时候倒是期待了,不禁出言问道:“你一个哥儿,能知道如何改进兵器?”
卢瑥安莞尔:“您说得对,我一个哥儿,平常甚少接触护国兵器,哪能知道如何改进呢?”
刚刚才勾起期待的秦叙:“……”
他很久没有这样因为陌生人而心情起伏了。
卢瑥安之前说的,的确有些偏颇,而且更像是站在匠人的立场上的发言。而今天他本人现在面前,明明只是个相貌普通的哥儿,说话的立场却放眼华夏,宁可少收些银钱,也不愿卖到过份高价,对雕品价位作不当引导。
这和秦叙的想法不谋而合,倒让秦叙对卢瑥安看高了一眼。
可惜,是个不能入仕的哥儿。
至于卢瑥安,这会儿趁机解释了福亲王收购他的核雕价格不贵,免得皇帝以为他坑了皇帝弟弟,刚刚刷脸是够了。而且,即使推翻了自己之前的部分说法,但只要他的核雕戴在当今圣上的腰间,那么,核雕的价格就算会被圣上出手压价,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这么重要的核雕当然要持久耐用为好。
卢瑥安的视线再次落在秦叙腰间的核雕挂坠上,说道:“护国兵器,我一个平民百姓,的确知之甚少,不过在核雕上倒能有些见解。之前缺乏上等的材料,于是核雕都没有刷漆上色、润泽保养,这位秦兄的核雕身上的岁岁平安可否能暂时摘下来,让我上色?这样能保存得更久、更完好,不辜负慎台对秦兄你祝福的一番心意。”
原身把桃核雕出来、卖出去,就算了,最初用桃核来雕刻的原因就是因为不用花银子,至于后期的刷漆上色等等工序,原身的银子不足以支持,也卖不出足够的价钱回本。
而福亲王秦慎听到卢瑥安这么说,突然兴奋道:“对!而且,等新买的桃核晒干了,我就可以亲眼见到卢大师雕刻桃核了!”
秦叙自然对这等追求精美的事儿没兴趣,不过,既然岁岁平安是他弟送给他的一番心意,秦叙也就把腰间的核雕解了下来。
接着,他没有留下来看卢瑥安在线表演上色。
既然他弟眼神坦荡,称这位卢哥儿为大师,眼神毫无缱绻之意,只有崇拜之情;且据后续消息,他弟也不是被可恶的哥儿带去赌坊,那他便不用留下了。
不过,秦叙在临走前,回头看了旁若无人、专心给核雕上色的卢瑥安一眼。
因为福亲王这边有上好的熟桐油等等漆料,宫廷用料考究,于是,在卢瑥安浅浅地给核雕上了一层桐油之后,那本来略为毛糙的岁岁平安核雕,此刻浸润着莹润的光泽,更显得花瓶碎片上的花儿柔滑细嫩,这桐油抹上后闪着微光,似有晨露在花尖儿上微微颤抖。
以致于,他弟明明在送行,却时不时回头看几眼,满目不舍,仿佛连一个上油的细节都不想放过。
秦叙面色微沉。
虽然他弟记性不好,但耳目聪敏,不算愚钝,现下却把精力用错了地方,整日游手好闲。
福亲王自己却不这么觉得,他在把秦叙送到马车上时,距离卢瑥安远了,确认卢瑥安听不到了,福亲王秦慎才静悄悄地说道:“皇兄,您知道我今日发现了什么了吗!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卢大师的字迹和吴探花的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卢大师的字写得比较好看了!”
“哦?”
“原来吴探花的字是向卢大师学的!”福亲王把今早的结论告诉了秦叙,并义愤填膺道:“今早去的是卢大师父亲的友人家,邓叔一见到我,就以为我是吴探花,陪夫人同去拜见他。原来卢大师曾经是吴家的夫人!但是据说没有婚书,所以一到京城,吴家就抛弃师父,把他给赶出来了,那探花原来不是什么好人——”
秦叙摆了摆手,打断道:“朕对这等事不感兴趣。若果你要弹劾官员,按律法搜集事实证据,写明再上奏,你应该知道。”
空口无凭,的确不对。被指责了,福亲王秒怂,只得垂下脑袋回道:“……是的,皇兄。”
按规程是应该这样做,但,他皇兄登基之后日理万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小事都默默地听他分享的皇兄了。
福亲王这会儿还挺伤感的。
“朕见你整日无所事事,茫茫度日,既然你难得对弹劾官员有兴趣,明日便去都察院领命罢。”秦叙说罢,唇角半勾,侍从来关上了马车的帘子,遮住了他微勾的嘴角。
福亲王见不到他兄长的神态,还沉浸在伤感的世界了,此刻送别,条件反射的怂巴巴的应了一声:“哦,好的,遵命。”
等秦叙的马车驶远了,福亲王才反映了过来:“啥?!”
都察院?!
他明天不能游手好闲到处玩儿了要去点卯了??
这可真是个晴天霹雳!!
福亲王的心情贼复杂。
都察院就是当朝弹劾官员的御史们呆着的地方,个个说话了得。虽然在都察院里能更好地帮到卢大师,可他平时闲散惯了,突然要去当值点卯,舒服的日子到头了;而且,他一直记性不好,除了买买买之外什么都不会,不知道去了能做得了什么,想帮卢大师都不知道怎么帮。除了开口请皇兄的人去查,他也不会别的了。
不过既然皇兄都安排他去了,而且是在他空口举报探花之后安排他去!
对他简直非常好了,果然是亲兄弟!这事必须做成!
福亲王想到这里,心里又快活了起来,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第13章 糟糠原配·二更
福亲王干劲十足,回到卢瑥安的身边,继续静静地看卢瑥安上色,他满脸喜悦的神色都掩盖不住。可毕竟目前事情还没办成,他只能憋住不说!
只能憋住!不能让卢瑥安空欢喜!
反观卢瑥安的神色,就平静得多了。
卢瑥安还是第一次给核雕上漆,原身从来没有给桃核上漆过,是卢瑥安自己根据原身当木匠时上漆的经验,作出调整,一点一点试验的。
给小小的桃核上漆,也非常考验手工。核雕微雕纤毫,最好是每一层漆料都能一笔刷过、保持原有的细腻雕工。漆油要是沾多了,会填埋核孔,破坏核雕的轮廓;如果上慢了,会让多余的漆油凝结成滴,在微小的核雕上叠加透明的水滴状轮廓。
一笔一笔,精工细致,每一件作品都凝结了卢瑥安全神贯注的心血。尽管卢瑥安相貌普通,算不上什么貌美哥儿,但他那专注的眼神、他雕漆桃核时灵活的巧手,都深深地吸引着福亲王的目光。
光看卢瑥安这细心上色的姿态,要是今天没去邓叔那,谁能猜到卢瑥安不久前才遭逢被夫家抛弃的大事?!
被好不容易金榜题名的夫君赶出家门,卢瑥安全无怨言,不会自怨自艾,也没有蓄意报复,反倒拜访长辈、想孝顺父亲、还能为朋友埋首精心上漆,双目炯炯有神、精神饱满,手上的动作如心态一般平稳。这种沉静的姿态,深深地感染了福亲王。
换位思考一下,今儿皇兄不听他的空口举报、反而指责了他,福亲王都已经觉得很受伤了,如果他被皇兄赶出京城……
光是想想,都觉得难以呼吸,不知卢瑥安和那探花郎共苦了多少年,之前又是怎么熬过去的?福亲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卢瑥安一笔笔刷漆,观赏着那些栩栩如生的作品一个个变得光泽亮丽,对卢瑥安越发敬佩了。
像福亲王这么想的,还有秦叙。
早前得知他弟和一个外地来的哥儿走得近,秦叙便派人去查卢瑥安。虽然,今天才确认了他弟和卢瑥安并没有过于亲密的关系,对卢瑥安不需要过多关注了,不过,今早让手下查来的结果还是给报了上来。
当批复完奏折之后,秦叙看到手下递上来的那封初步查探得出的、关于卢瑥安身份的密信,心里不由得又起波澜。
密信上显示,密探查得卢瑥安寄放在雷恩寺山脚下的身份文书,又查过卷宗,得知卢瑥安籍贯太州淮扬,祖上是淮扬闻名的木匠传人,未有婚配的记录。
而让密探坚持上报的原因是,这两日与福亲王过从甚密的卢瑥安,竟然还是个待缉拿的逃犯!
在密信之上,逃犯案件内容被详细抄录。
指认卢瑥安偷窃的、来报案的,正是今年的新晋探花吴英祈。
吴英祈一月前报案,说卢瑥安是他家的杂役长工,于报案当日,在打伤吴老太太后突然失踪。
随卢瑥安失踪而不翼而飞的,有吴英祈买来准备送给娘亲的一支莲纹花丝金钗,以及银子若干。为了帮助缉拿小偷,吴英祈还亲自画了卢瑥安的画像。
密信上有附临摹的逃犯画像一份。
尽管吴英祈指控的,和秦叙今天见到的卢瑥安,是同一个人。但画像上的人神情憔悴、面目可憎,与今日谈吐不俗、落落大方、显得精神奕奕、穿得和他弟弟一样华美的卢瑥安,在气质风貌上完全不同。
画像根本看不出来是同一个人,怪不得卢瑥安逍遥了一个多月,都没被抓住。
而吴英祈指控卢瑥安的罪行,与他弟福亲王今天空口举报吴英祈的也截然相反。
卢瑥安雕工细致、有着远见卓识;而吴英祈文采卓绝,是他亲点的探花。一个说是没有婚书、被探花郎抛弃;另一个却说是卢瑥安只是个杂役。谁是谁非,目前没有确切的证据。
可秦叙竟然暂时觉得,是那只见过区区一面的卢瑥安,比他亲自挑的探花郎更可信一些。
这可能是,在朝中上下一片赞誉之中,只有卢瑥安敢著下文章,有理有据地批判他政令不对的原因。卢瑥安那独树一格的见识,比他亲点的探花随大流的赞美更能让秦叙难忘。
而且,那卢瑥安无论是作为弃夫被人赶出家门也好,或是作为敢于进京的逃犯也好,在这两种假设之下,他都竟然还能专心于微雕,耐心给核雕上色,不见埋怨,不见畏缩,心性之阔达,心态之沉静,远并非常人可比。
密探见秦叙放下了密信,俯首询问道:“既然那位哥儿是个逃犯,请问属下需要把人直接缉拿归案,以及从旁提醒王爷小心小人么?”
食指的指尖轻点着桌面,秦叙只沉吟了一瞬,便回道:“不用,既然慎台关注此人,就让慎台自己亲自彻查。”
“是。”
……
被奉旨放过,得以逍遥法外的卢瑥安,因此可以住在福亲王的别院里,安心替以往的核雕作品上漆,过一段愉快的日子。
吃着福亲王亲自推介的京城美食、观赏福亲王库存的无数珍藏、读着福亲王推荐的祖传话本子,坐等父亲卢达能带着聘礼单子和吴英祈的八字上京,卢瑥安逍遥法外的生活,不可谓不愉快。
相由心生,愉快度日的卢瑥安,他那上翘的唇角,他那飞扬的眉色,以及那在福亲王的美容妆品推荐保养得越发水润细腻的肌肤,让他相貌大有改善,外面的捕快更是寻不到他了。
在这段日子里,虽然卢瑥安本人几乎没有出门,可是,关于他的某部分传闻,却传遍了整个京城。
这还得从核雕说起。
当卢瑥安把卖给福亲王的核雕作品都上色晾干好,福亲王当然会喜滋滋地收了,并且把那枚崭新亮泽的岁岁平安又送了一次,亲手给他亲兄秦叙系在腰间。
而在卢瑥安上色完工之前,秦叙身上和福亲王的身上,都没有核雕可戴。
秦叙身上只有龙纹玉佩一件饰品,看起来和之前无异。
众人都不知道福亲王曾经带着卢瑥安的文章找秦叙密探,并且劝说成功的事。
因此,在卢瑥安漆工未完之前,简朴之风越发盛行。
可福亲王除了点卯,在其余日子里,出门依旧穿得花枝招展。
他一出门,不说姑娘哥儿们的会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连男人们都不禁对他注视。没办法,穿得鲜亮好看,就是比一水儿穿得灰扑扑的众人亮眼太多。
许多人都因此而看不惯他。
连都察院的老御史们,都因此而劝过福亲王:
“王爷穿着美观,的确赏心悦目——”
福亲王深以为然:“谢谢赞赏,本王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连圣上自己都穿着从简,由此推行到全华夏。王爷何必和圣上作对,而不帮圣上把风尚推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