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以前在苏州,生活并不奢靡,但也是每天都吃鸡蛋白米饭,隔天就有鸡鸭鱼肉吃的,等到了北京,在吃食上面也没怎么受亏待,可现在,竟是连吃饱都难。
穆琼喉咙口痒痒的,浑身无力,吃过面糊糊,就又躺下了。
而朱婉婉和穆昌玉两个人,也没再去外面,两人搬了个凳子坐在屋子门口,借着屋外透进来的光亮补衣服。
朱婉婉一个以前鲜少出门,跟外人说句话都不太敢的女人,为了养活儿女,这些日子变着法子找活儿干。
她不敢留下儿女出去工作,就只能接活儿回家做,偏又没门路接那种帮人绣花缝缎带的好活儿,最后便只接帮人洗衣服缝补的工作。
这附近有个港口,停了许多沙船,而在沙船上工作的,大多是从别处来上海讨生活的年轻男人。
沙船厂包吃包住,每月还有少则四五元,多则七八元的薪水,他们的手头大多宽裕,衣服脏了破了,就会花一两枚铜元,找人浆洗缝补。
这附近的中年女人,很多都会接这活儿做,赚几个铜元当做私房钱或者补贴家用,朱婉婉这一月来,干的也是这个活儿。
她前两天拿回了不少破衣裳,现在正缝补着,打算等雨停了,就洗干净晾晒好给那些船员送去。
船员的脏衣服都带着股混了海水腥气的馊味,朱婉婉闻到就想吐,以前都是先洗了再缝补的,但连下了几天雨,洗了也晒不干,她也就只能和女儿一起忍着这怪味埋头苦干。
穆琼并不知道这些,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他再醒来的时候是半下午,雨停了,门口只有穆昌玉在。
但不多时,朱婉婉就拿着几张枇杷叶回来了。
当天晚上,穆琼没吃药。他喝了枇杷叶煮的水,又吃了一碗带着枇杷叶味儿的面糊糊,穿越的第一天便过去了。
眼下的上海已经有电有电灯了,但电灯电价都不便宜,大多数人家都用不起,穆家租房子住的这一片儿,更是没有哪家通了电的,大家仍是用油灯或者蜡烛。
而他们家连油灯蜡烛都没有,天一黑,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等天色完全暗下,朱婉婉摸黑将穆琼床边的两只条凳摆好,在上面铺上一扇破门,垫上一块褥子做成一张简易的床。
床一铺好,她和穆昌玉两人就相拥着躺上去,盖上自己的褂子准备睡觉了。
那破门长不过两米,宽就只有一米出头,她们两人虽身形娇小,躺着也挤得慌。
但穆琼睡的也是这样铺出来的床,一样窄小,就算交换也没用。要是把两块门板……不,两张床挨在一起,兴许三个人能躺宽敞一点,但原主已经十六岁,在这个年代都能娶妻生子了,就算他愿意,朱婉婉母女两个肯定也不愿意。
穆琼又暗暗叹了口气。
母女两很快就睡着了,还发出细细的鼾声,但穆琼白天睡多了,现下却毫无睡意,正好有时间想事。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生活在民国的穆昌琼……不,穆琼了。
穆家既已将他们母子三人赶走,他的名字里,自然也就不需要再排着穆家的字辈,以后仍可以叫穆琼。
穆琼确认了现实,又想起今后。
他们家现在家徒四壁,想办法赚钱迫在眉睫。
他上辈子靠笔杆子赚钱,在这个时代,也能重操旧业,毕竟文人在这时候很吃香也很赚钱,有人甚至可以一本书拿几十万银元的稿费。
只是……按照穆昌琼的记忆来看,写稿赚稿费来钱很慢,从投稿到拿到稿费,少说也要一月有余,并且很多报社杂志,都是有专门约好的写稿人的,贸然去投稿,人家不见得会收。
所以,他最好先找个工作,再慢慢想别的。
迷迷糊糊之中,穆琼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穆琼依旧有些咳嗽,但已经不像前一日那么严重了,也不知道是昨天的枇杷叶起了作用,还是他穿越过来,心境开阔,身体便也松快了。
他的床头放着一只竹编的旧箱子,里面有全套的衣服鞋袜。
他家现在境况不好,值钱衣服早就已经卖了,但他剩下的几套衣服还算体面。
穆琼拿了一件竹布长衫来穿。
竹布一般是用来做夏季衣裳的,这时候穿着有点凉了,因而他在里面加了两件白棉布的里衣。
穿好衣服,穆琼推门出去,就瞧见东边挂着一轮红日,透出万道霞光。
自昨天雨停,就没再下雨,今儿更是个大晴天,倒是让人心情舒畅。
他们租住的屋子又破又旧,出门之后,穆琼却看到了一个大院子,院子的院墙还非常之高。
院子朝南的地方,是四间带了阁楼的大屋,左右两边各有两间小屋,最南边的院墙下,则挨着大门搭建出两个棚子来。
穆琼一眼就看到穆昌玉正在其中一个搭建出来的小棚子下面生火煮东西,除了穆昌玉,还有其他人也在生火做饭,想来那边是被当做厨房用的。
这院子的地上,是铺了石板的。石板湿漉漉的,上面的小坑里还积着雨水。
旁边廊下的地上放着一只木盆,盆里坐了个怕是不到一岁的小婴儿,他是头一个看到穆琼的,瞧见穆琼之后,就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一个正在做饭,约摸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媳妇儿转过头来看孩子,正好看到了穆琼,就招呼起来:“穆家小哥好了?”
穆昌玉听到声音,抬眼看过来,瞧见穆琼站在门口处,满脸惊喜:“哥!”
“昌玉,你在做饭?”穆琼问道,往那搭建的简易厨房走去。
“没,哥,我在熬批把叶呢!”穆昌玉道:“早上我先洗了衣服,刚点着火。”
穆琼走近了,果然瞧见穆昌玉正在熬煮瓦罐里被撕开的暗绿色的枇杷叶。
第3章 准备找工作
穆琼和穆昌玉聊了两句后,厨房里忙活的几个妇人,就都注意到了穆琼。
一个老太太道:“小伙子病好了?真是阿弥陀佛,你妈这下总算能放心了。”
又有一个中年女人对穆昌玉道:“昌玉,婶子说的没错吧?枇杷叶治咳嗽最管用,用不着花洋钿去买药。”
此时,人们喜欢在那些从国外传来的东西前面加个“洋”字来称呼它们,比如土豆叫“洋番薯”,又比如火柴叫“洋火”。
因为最初的银元也是国外传进来的,上海这边的人,就爱叫它“洋钿”,简称大洋。
而和大洋一起在市面上流通的标注了“一角”、“二角”、“半圆”之类的字样的小银币,则被称为小洋,或者“银角子”。
当然,普通人家更常用的,还是价值更小的铜元,又称“铜钿”。
铜元是清末出现的,中间没有以前的铜钱惯有的方孔,更重一些。
一般来讲,一个铜元价值十个铜钱,上面还有“当制钱十文”的字样。
这会儿,清末的钱和如今政府铸造的钱大家都在花用,所以不管是大洋小洋还是铜元,都有很多种模样,它们的价值也各不相同,兑换更不是十进制的。
一般一个银元,换成一角的小银币,能换来十一二个,换铜元能换一百多个,具体按兑换店每天挂出的价格来。
当然了,这是在民国初期的兑换标准。
按照穆琼所知,到了民国中后期,各地都在私自铸造银钱,以至于铜元泛滥,银角子的含银量越来越低,这些钱币就越来越不值钱了,就连银元,也贬值许多。
穆琼以前通过书本了解这段历史的时候,就觉得这时候的钱币实在有些混乱,现在有了穆昌琼的记忆,才总算将之理顺。
“是啊!多亏了赵婶!”穆昌玉朝着赵婶笑笑,又把用枇杷叶熬的水倒在碗里,端给穆琼喝。
穆琼接了药,一边慢慢喝着,一边跟这些正在做早饭的妇人们说话。
原主到了上海,投亲不成之后就病倒了,一直昏昏沉沉的,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以至于对现下所处的环境并不了解。
穆琼的身体还虚得很,病也没好,不好贸然出门,就先跟这些人打听起来:“我之前病糊涂了,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这宅子是婶子家的?”
“这附近都有些什么?”
……
原主以前没吃过什么苦,养得细皮嫩肉,因此虽然大病了一场,但穆琼现在看着依旧俊俏,因为许久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苍白的皮肤,还让他很是惹人疼惜。
这些出来做饭的大婶小媳妇,都乐意跟他说话,也让他很快弄清楚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穆家租住的这房子,跟眼前的这些人都没关系,它是属于姚太太的,而姚太太带着两儿两女并姚老太太住在朝南四间大屋的东边两间里头。那屋里是有灶间的,因此姚太太并不出来做饭。
姚家原本是开酱园店的,家里挺富裕,就建了这么一个宅子,据说不算买地,光盖屋子就花费了一百五十个大洋!可惜后来姚太太的丈夫染上烟瘾,日日都要抽大烟,就把酱园店给抽没了,只剩下这宅子。
也不知道那位姚老板是突然良心发现还是怎么的,两年前自个儿上了吊,好歹没把宅子也给祸害了。
而等他去世,操办过丧事,姚家就一穷二白了,还欠了外债,姚太太只能把宅子租出去,好换些钱养家。
上海的房子租金挺贵,穆家一家三口租住的挨着西边院墙建的小屋,一个月就要一块大洋。
“朝南的四间屋子他们自己住了两间,剩下的两间屋子一间一个月要两块四角,再加上朝东朝西的四间屋子每间每月各一块洋钿……姚太太就算躺着什么都不干,每月都能拿八块多洋钿。”赵婶说话的时候不无羡慕,她家里人多,租住了一间朝南的屋子,每月付租金的时候都很肉痛。
穆昌玉在旁边听了,也很羡慕。他们家以前也有钱,但银钱从来不过他们母亲的手,因而他们手上一直没什么钱,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点钱,又被抢了。
八块钱对她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钱。
穆琼和她们没聊多久,穆昌玉就已经把面糊糊煮好了:“哥,可以吃饭了!”
穆琼点了点头,打算去帮穆昌玉端瓦罐,然而还不等他动作,赵婶突然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咸菜:“小穆啊,这咸菜你拿着就糊糊吃。”
现下在上海,新鲜蔬菜因为运送不便不好保存,价格比咸菜来的贵,新鲜的肉也一样,因而普通人家,吃得最多的就是咸菜咸肉咸鱼之类,价格实惠还下饭,除此之外,豆腐豆芽也是普通人家常买的。
穆昌玉见到赵婶给咸菜,连忙拒绝:“赵婶,不用……”
穆琼却笑道:“谢谢赵婶。”
穆琼有穆昌琼的记忆,这时候说话跟穆昌琼一样,一口软糯吴语,听着特别甜,让赵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不用谢,不就一口咸菜么?唉!小穆你病刚好,应该让你娘买几个鸡蛋给你补补的,只是……”
赵婶没说下去,穆家的境况不好,他们都是知道的。
鸡蛋不便宜,个儿大一点的,要一个铜元一枚,而这钱拿去买差点的面粉,都能买一斤了。
就穆家这个拿面粉煮面糊糊的吃法,一斤面粉一家三口能吃好几天。
穆琼已经把咸菜收下了,穆昌玉虽觉得拿别人东西不好,却也将之洗干净切碎,然后用瓦罐的盖子装了起来,递给穆琼:“哥你病刚好,手上没力气,瓦罐我来拿吧!”说着,她端起放着面糊糊的瓦罐,大步就走。
穆琼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
“娘买面粉去了,要过一会儿才回来,哥你先吃吧!”穆昌玉把瓦罐放下:“对了哥,你等下睡觉的时候,盖衣服吧,今天天晴了,我把被子拿出去晒晒。”
“我和你一起去晒被子。”穆琼道。光吃面糊糊不顶饿,他昨晚吃饱之后一直躺在床上,没做什么事情,但还没睡着就已经腹中饥饿,这时候更是饿得狠了……但朱婉婉还没回来,他总不好独自先吃。
说是一起晒被子,但穆昌玉抱起被子就走,压根就不需要穆琼帮忙,当然穆琼也没空着手,他把床上薄薄的褥子抱了出去。
外头院子里拉起不少绳子,现在挂满了衣服被子,穆琼帮着穆昌玉把被子挂上去,虽只有一点活儿,却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
“琼儿,你身体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这时候,朱婉婉提着一个篮子回来了。
穆琼的咳嗽声终于慢慢停下:“娘,我出来走走松快一下。”
“你汗都出来了,还是去躺着吧!要是再病了……”朱婉婉眼眶一红。
穆琼道:“娘,早饭已经做了好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朱婉婉看了穆琼一眼,到底没再说什么。
穆昌玉怕也饿得很了,还没吃,就忍不住咽起了口水,她给穆琼盛了满满的一碗,又道:“娘,今天赵婶给咸菜的时候,我已经在面糊糊里放了盐了……咸菜我们可以留一些,等下中午吃。”
朱婉婉笑了:“也好。玉儿,你哥哥病好了,我们以后的开销会少很多……再赚了钱,娘就去买好吃的给你吃。”
“嗯!”穆昌玉喜滋滋地点头,又道:“娘,我想吃咸鱼!”在上海,咸鱼的价格是非常便宜的,一个铜元就能买一大块,这时上海县城的人,吃不起鸡蛋的人很多,吃不起咸鱼的人倒是很少。
“好。”朱婉婉笑着答应下来。
穆琼对上海这边的情况并不了解,自然也不知道咸鱼的价格,就只暗暗将之记在心里。
瓦罐里的面糊糊,约有五分之二都被穆昌玉给了他……穆琼心情复杂地把自己碗里的面糊糊全都吃干净了,又学着朱婉婉和穆昌玉,用水刷了刷将水喝掉,这才道:“娘,明天我就出去看看,看能不能找个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