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请您帮着想想,有没有可能是您家的护工把车借给别人用了?”
“借得话……”杨宇轩的夫人道:“我们上次去看儿子,正好碰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开着我们的车出疗养院。我当时没说话——总不好把人拦下来,问人家为啥开我家的车对吧——见了小龙以后,就问了一下,她说那辆车她也不常用,十天半个月才开一次,要是老在那儿放着,电瓶很快就亏电了,所以有跟她相熟的护士、护工需要用车,她就借给别人用,别人用完了偶尔还给她加点油,这样她连油钱也省了。
所以啊,你要说借,那应该有不少人都能借到车。”
貂芳又问道:“那您知不知道,您家护工有个女儿……”
杨宇轩的夫人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连连点头,“知道的知道的,精神也不大好嘛,她能转到疗养院,在那儿一住就是好些年,免费的,还是我们家老杨的关照呢。”
杨宇轩又顺着夫人的话点头,附和道:“是啊,没错。”
貂芳不免感慨,人情社会啊,一个狼狈下台的前市长,手还能伸进疗养院去。
貂芳毕竟没有受过关于询问的专业训练,即便平时耳濡目染,真正操作起来却不是那回事儿。
她又想了想,觉得问不出什么了,便客套地说道:“打扰二位了,还请二位……要是想起什么,跟我们联络。”
说着,她递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出去。也不知对方看到她的头衔是法医,会作何感想。
好在,对方并未仔细留意她的名片。倒是杨宇轩的夫人犹犹豫豫道:“你刚才问反常的事……嗯……倒是有一件……就是,不太光彩呢,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反常……”
“您请讲。”貂芳眼中满是期待和鼓励。
“是这样,有一回我去看儿子——平时我去之前都会提前给护工打电话,问一问疗养院里缺不缺什么,要是缺我好一并带过去,可那回我就是去西山附近办事,顺道过去看看,就没打招呼。
去到了病房,我没看见护工,不过我儿子被她收拾得齐齐整整,身上脸上都是干干净净的,衣服也是新换的,床单被套什么的也干净,我就放心了。
而且那天,我儿子心情也不错,说是龙阿姨天天拿轮椅推他出去晒太阳。
我就想着人家这么尽心尽力,我该请顿饭,再给些钱——单位里干得好还有奖金呢对吧?
可是在病房等了半天,也没见护工回来,我儿子又尿了……”
说到这里,杨宇轩的夫人叹了口气,解释道:“瘫痪了,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动不动就尿床上。”
解释完,她兀自出神了几秒钟,继续道:“我想给儿子换了裤子床单,可他天天躺着,特别胖,我弄不动他……
我知道小龙的房间——她跟女儿同住一间疗养院的普通房间——没办法,我就去她的住处,想看看她在不在那儿,要是在,就叫她来帮忙。
结果,走到门口,我就听见……我听见……”女人看向了自己的丈夫。
她的丈夫杨宇轩显然并不知道此事,但也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貂芳。
貂芳则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女人。
女人继续道:“我听到那种声音……”
冯笑香突然接话道:“是不是类似毛片儿的声音?”
这形容倒是贴切,其实几人大约都猜到了女人要表达的意思了,却只有冯笑香一本正经地说了出来。
“就是那个。”女人道,“我……我不是好奇啊,就是觉得……不想找一个私生活不检点的护工,指不定会惹出来什么麻烦呢。”
她这话也不知是否是有心的,反正杨宇轩羞愧地低下了头,那无处安放的目光甚至让人觉得他有点可怜。
不仅如此,他还突然流出了一条口水。口水哗哗地淌在衣服前襟上,冯笑香和貂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要掏出纸巾来帮他擦擦。
女人已经见怪不怪,一边说着:“不用不用,我来就行了,老毛病了。”一边从居家服口袋里掏出餐巾纸,三下两下就把丈夫的口水擦干净了。
“人老了,尤其经历那件事以后……哎!打击太大了,这不,老年痴呆前兆……你们说说,我这什么命啊……跟着他没享两天福,缺德事儿他干,最后受罪伺候人的事儿我干……儿子摊在床上,老子又这个德行,我还有什么熬头啊。”
女人已跟人抱怨了太多遍,以至于这抱怨张口就来,背书一般,从中已经听不出多少感情了。
貂芳和冯笑香当然也可怜她,可两人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见她将杨宇轩的口水收拾停当,貂芳便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我躲在走廊拐角,没多会儿,就看见一个男的从房间里出来了,我认识那个男的!”
“哦?他是谁?”
“我知道他姓闫,是闫氏——就是那个特别有钱的闫氏,跟省里市里都有关系的闫氏——他是闫氏的公子。
我跟他见过几面,有一回是他家的地产项目动工,他爸爸和我们家老杨都去参与剪彩,他跟在他爸跟前,我是跟老杨一块……还有一次是个饭局吧,谁请的我忘了,也是老杨带着我,他爸带着他……还有一回……”
后半段话,冯笑香和貂芳都没听进去。
她们的大脑是混乱的,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闫思弦?闫思弦从楚梅的房间出来了?特么的还有不可描述的声音?他真的跟楚梅睡过?是楚梅还是楚梅的妈妈?握草!还能继续往下想吗?
“您……确定吗?”貂芳有些艰难地问道。
“可不,人我肯定是不会认错,那小伙子长得挺帅,看一眼就能记住的嘛,我当时还纳闷呢,他怎么会跟疗养院的人扯上关系?太奇怪了吧。
不过,也容不得我多想,因为我看见我们的护工——小龙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了,她眼尖,看见我了,跟我打招呼,我就只能装作是刚刚过来找她。
她跟我说刚刚去参加了疗养院内部的一个护工培训课程,所以才没在我儿子跟前,这就赶紧去看看我儿子。
我纠结啊,不知道该不该把刚刚看见的事儿告诉她。
不说吧,我们都是为人母的,我不忍心看着她被蒙在鼓里,说吧,这种事我一个外人说出来,太尴尬了。
后来我还是没好意思开口,只是嘱咐她别忽略了自己的孩子,多抽出来点时间照顾一下女儿。
这事儿我可谁都没说过,今天你们问起来了,我才又想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您还记得吗?”
“就是今年吧……大概……五一前后……嗯,应该就是那时候。”
貂芳和冯笑香对视一眼,两人都没什么问题了,貂芳便再次客套告辞。
回到车里,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没说话。
过了足足10分钟,却是冯笑香先开了口。
“她撒谎。”冯笑香道:“不可能是闫哥。”
貂芳立即点头,“对对对,不可能。”
貂芳想了想,又问道:“她刚刚说那事儿是什么时候?五一前后?五一前后一支队干啥呢?有没有什么案子?”
“有,”冯笑香道:“兰向晨,兰老那个案子,抗癌药物……那么大个案子,吴队和闫副队忙都忙死了,尤其闫副队,又要顾着案子,还得顾着……”
冯笑香一时间不知怎么形容,貂芳便干脆直白道:“还得顾着给自家的制药公司谋取利益,他没那个时间。”
两人不像是交谈,倒像是在说服自己。
要相信同伴,至少在把他们救回来之前,相信他们。否则,如果连救他们回来的信念都崩塌了,从哪儿获得做事的动力呢?
可是两人很快又意识到,这种自我安慰简直漏洞百出。
貂芳道:“可是……兰老的案子过后,吴队和闫队都有休假吧?虽然只有一两天,但我记得,一支队是休了一次集体假的。”
她这话一出,冯笑香也接不下去了。
可冯笑香还是道:“我不相信闫哥的眼光会是……那样的。”
言外之意,凭闫思弦的财力,不可能饥不择食到去跟一个精神病人发生点什么,尤其那个楚梅,方方面面都太一般了。
习惯了跟死人打交道的貂芳,对活人的底线可没那么有信心,不过她也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好吧,从前市长家问出来的事儿,咱们权当参考吧,意见暂且保留,我只知道,等把那两个家伙救回来,无论如何,我都要问个清楚。”
冯笑香显然也不想起争执,对意见保留的提议从善如流。
她立即换了个话题道:“那接下来怎么办?要去见见楚梅母女吗?”
“现在就去。”貂芳发动了车子。
“会不会……太晚了?”冯笑香道。
已经过了12点,等两人赶到西山疗养院,肯定是半夜了。
貂芳却坚定道:“晚?呵呵,那个有问题的女人,她就是睡下了,也得给我爬起来把话说清楚。”
不得不承认,同性之间总是更容易赤裸裸地针锋相对,这一点在女人中间又格外明显,而貂芳又特别不喜欢掩饰自己对一个人的厌恶。
车静静地行驶着,好在深夜时分拥堵的车流已经渐渐稀疏,尤其出了市区后,貂芳打开车子天窗,两人竟然有了种忙里偷闲踏青兜风的感觉。
貂芳可顾不得享受,开了一天车,老腰都快断了,趁着前方路面空旷,她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腰。
冯笑香道:“你停边上,我开会儿。”
貂芳:“你有驾照?”
冯笑香推了推眼镜,“我已经23了。”
貂芳:“那你不早说?!使唤傻大姐呢?”
冯笑香:“你也没问啊。”
“少废话来来来你开。”
自从一同办案,两人早就免了推辞客气的虚礼,貂芳将车开到路边,停下,打了双闪,两人下车,换了位置。
冯笑香开上车后,貂芳一开始还有些不放心地抓住车门上方的拉手,毕竟对方长了一张13岁的脸,怎么看都像是未成年闹着玩儿。
待行驶了一会儿,十分平稳,貂芳才放下心来,靠在副驾驶位置闭着眼休息。
一闭眼,三天积攒下来的困倦奔涌而来,貂芳只觉得整个大脑瞬间宕机了,是那种怎么按开机键都启动不了的宕机。
几秒过后,似乎缓过来了一点,貂芳微微扭了一下脖子,给自己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准备陷入沉睡。
就在她睡着的前一瞬,一个画面突然自她的脑海中闪过。
是杨宇轩流口水的画面。
他目光呆滞,半张着嘴巴,口水自他的嘴角滴下来,一开始是大大的两滴,后来连成了一条线。
他的妻子赶忙去帮他擦,虽然嘴上说着埋怨的话,可是帮他擦嘴的动作十分轻柔,那是一种因为生疏而产生的轻柔动作,因为不常重复这个动作,所以下手没什么分寸,怕伤着对方。
杨宇轩戴着那顶搞笑的毛线帽,直愣愣地看着貂芳。
他为什么要戴那顶帽子呢?貂芳想道。
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了!”貂芳大喊道。
冯笑香扭头看了她一眼,等着她的下文。
“是虐待!杨宇轩正在被虐待!”
“怎么说?”冯笑香问道。
“你听说过那句话吗,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貂芳道。
冯笑香“嗯”了一声,貂芳继续道:“若仅仅是出轨养小三,就算再加一条养私生子,杨宇轩的原配夫人能原谅他,我一点都不稀奇,毕竟这世道出轨什么的太常见了。
可是她唯一的儿子,因为受了父亲这件事的刺激而酒驾,出车祸,高位截瘫,成了个废人。可以说,就是杨宇轩害了自己的儿子。
对一个母亲来说,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可是你看看她刚才,她对杨宇轩多好啊,照顾他,搀扶他,当他的支柱。平心而论,哪个女人能做到?”
冯笑香尽量客观道:“好吧我承认,大部分人应该都会生出恨意来吧,但也不能把话说死。”
貂芳道:“我也不能百分百肯定,但我就是有种感觉,那顶帽子有问题,那顶帽子下,或许掩盖着什么,比如电击留下的电流斑。”
冯笑香显然被她这大胆的推测惊到了,紧紧抿着嘴唇,似乎是怕自己在不了解实情的情况下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
貂芳却顾不得那么多,她激动道:“我就是觉得……天有那么冷吗?在屋里还要戴个帽子?而且……太low了。”
貂芳似乎没组织好语言,冯笑香便接过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帽子看着怪。”
“而且,他太听话了,你不觉得吗?他就像一个只会附和妻子意见的傀儡,这符合电击治疗的矫正结果。”貂芳懊恼道:“只可惜没掀了他的帽子看看,哎!多跟吴队学点询问技巧好了,艺不压身,果然没错。”
这话可把冯笑香吓了一跳,连连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好歹是咱们墨城的前任市长呢。”
“对啊,前任,怕什么,再说了,事急从权。”貂芳连连叹气。
冯笑香干脆道:“那你就把现在的懊恼都攒下来,去了西山疗养院,好好跟楚梅聊聊。”
西山疗养院。
与两人的想象不同,深夜的疗养院本该十分寂静,可两人却远远看到疗养院大门口有人进进出出,手电筒的光乱晃。
他们不仅奔走,还喊叫着什么。
冯笑香将车窗降下,两人便听到那些人喊道:
“照着了吗?”
“没!”
“西边也看过了,没呢!”
“这大黑天的,上哪儿找去?要我说……还得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