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播放的视频他已经看了第四遍,这一次,视频角落一闪而过的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主意。
那是个女生,穿着校服,提着一只暖瓶,走得很快。黄头发——不是染的黄,而是营养不良的那种黄。
闫思弦瞬间来了精神,噌得一下坐直了腰杆,快退了十秒钟,伸脖子瞪眼睛盯着那一闪而过的人,几乎是一帧一帧看完了这极短的视频画面。
可惜的是,她始终没抬头。
即便没抬头,根据其步态,体态,还是能判断出,她正是彭一彤。
视频末尾正好拍到彭一彤拎着暖瓶走出宿舍楼,在那之前长达12分钟的视频聚焦在了一个冒烟的窗户上,显然那就是着火的617。
那窗户不仅冒着烟,夜色已微微降下,窗子里橘黄色的火舌若隐若现。
嘭——
爆炸声响起,窗户被震碎,玻璃碴子直向外喷。
视频画面剧烈抖动,能感觉到拍摄视频的人正在向后退。
一边退,他还一边说道:“第几次啦?有三次了吧?怎么还带爆炸的?……卧槽卧槽……宿舍里放炸弹了?
我靠!里面有人!……快看!快看啊!……妈的!你拍到了没?……
握草有没有人打119?哎要不咱们打一个?……算了算了,肯定有人打了,算了……”
拍摄者不断跟旁边的人说着话,画面抖的厉害,以至于闫思弦没法看清他所说的人。
但这段视频已经能说明一个重要问题了。
时间对不上!
据关澜的描述,彭一彤出门打水后,她先是看到了李娜娜李双二人玩火自焚的全过程,接着又去了卫生间,在卫生间大约呆了十分钟,有人发现着火,六楼的人才开始向外跑。
理论上来说,彭一彤应该在火势蔓延开来之前就远离了宿舍楼,按照她自己的说法,直到她打完热水回来,才知道自己的宿舍着火了。
视频却说明,彭一彤出宿舍时,火势已经大到引起围观了。
闫思弦要给吴端拨电话,吴端却先打来了。
“钥匙找到了!上面有半枚指纹!……比对结果……指纹是关澜的,可以着手抓人了……”
第66章 论问题少女进了大学以后(11)
审讯室里,看到那枚钥匙,关澜低头沉默了足有十分钟。
“门是我锁的。”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一下子轻松了很多,靠在并不舒服的椅背上,绷紧的肩膀也松懈了下来。
又是一阵沉默,她继续道:“我本来没想害她们,是她们自己玩火,着火以后又自己关了门。
大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能让害我变成残疾的人付出代价,我怎么可能不心动?”
闫思弦摇头道:“说不过去,如果是临时起意,你怎么会提前买锁头?”
“因为我们宿舍的锁被室友砸核桃给用坏了,本来就买了一把新的,赶巧而已。”
只是赶巧?闫思弦皱起了眉毛。
吴端则给留在学校的刑警布置了新的任务:询问关澜的室友,看有没有人砸核桃,把宿舍锁头用坏了。
做完这些,吴端开口道:“你也是读大学的人,道理我就不多说了,只说一条。
供出同伙来,以后量刑的时候,可以酌情从轻或者减轻。重要的选择上,可别一错再错。”
关澜毫不犹豫道:“都是我自己干的。”
闫思弦道:“怎么?切除脾脏的时候都不舍得告诉父母,怕他们伤心难过,干起杀人的事儿,眼都不带眨的?两条人命,你会死的!这是你唯一的减刑机会!”
关澜干脆闭起眼睛。
闫思弦起身就往审讯室外走,这种人他见得多了,犯了罪就给自己套上一层假想的英雄主义光环,悲壮的不得了,不是在受审讯,倒像是在渣滓洞里受敌人的严刑拷打。
可怜吗?或许吧,好不容易从贫苦家庭出来,读了大学,一念之间又从大学坠入牢狱,这么大的落差,可不就是得靠假想活着。
闫思弦走,吴端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跟你交个底吧,我们现在怀疑,彭一彤是你的同伙。
不过,她情况比你好多了,那把钥匙,还有配钥匙的大爷的证词,已经形成了证据链,你是没跑了。
彭一彤不一样,我们还没有直接证据,顶多就是一些小破绽,言语上的。撒谎圆谎,你们应该已经模拟过不少次了吧。
所以,你觉得她能瞒过我们。
那我告诉你,查不出破绽,我认,可已经露了马脚的嫌疑人,不查到头撞南墙,我是不会放弃的。和彭一彤情况类似的嫌疑人,要么绳之以法,要么还人家清白,至今为止没有一个稀里糊涂的,我还不打算让彭一彤打破记录。
现在不是英雄意气的时候,已经跟你说过了,这就是笔买卖,两条人命,你得吃枪子儿!把同伙供出来,说不定你这步棋就从死变成活了。
既然那么在意父母家人,你总得先活着,活着,说不定还有机会孝顺他们……”
关澜睁开眼,笑了一下,“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事儿真是我自己做的,我总不能随便把别人牵扯进来,让人受冤枉吧。”
吴端也出了审讯室,出门前,他又叮嘱道:“你再好好想想。”
……
第二天清晨,被搁置的现场勘验工作终于得以继续。
阳光很好,照得被烧毁的宿舍亮堂堂的,少了几分森然的鬼气。
吴端蹲在地上,腿已经麻了,他正一点点地翻看着地上黑不溜秋的灰烬。
时不时从灰烬里巴拉出一块儿玻璃碴,玻璃碴被小心地装进证物袋。
两个小时,已经装满了两只证物袋。
除了玻璃碴,吴端还找到了一些没有完全烧毁的东西,包括一只奢侈品钢笔,一把塑料刀把被烧化了只剩下刀身的水果刀,两部烧得不成样子的手机,半片指甲刀、一把锁头——是617宿舍的门锁。
能剩下的都是些金属物件。
除了能辨别出样子的,吴端还在彭一彤床底下发现了一坨——那应该是某种熔点较低,被烧化了的金属。
“会是什么呢?”吴端思索着。
他正忙活,有个女生站在警戒带外探着头向里看。
“看什么呢?”吴端严肃地问道,想要赶走那女生。
女生却大胆道:“这是我宿舍,我来看看有没有剩下的东西。”
吴端明白了,这个女生正是彭一彤所说的,跟男朋友一起搬去外面住的室友。
于是吴端道:“看也看了,没剩什么了。”
女生悻悻然转身要走,却又被吴端叫住了。
“诶,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吴端指着地上的那坨金属问道。
“那个啊……我也不……”女生掂着脚朝屋里看,“噢!我知道了!风筝!”
“什么?”
“之前我来拿东西——因为我的东西就塞在床底下,得在床底下翻腾,我就看见不知道谁买了个风筝,也塞在床底下。
线盘子好像是金属的,我看着那颜色,像是线盘子烧化了。”
“风筝……线……”吴端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谁买的风筝?”他问道。
“不知道啊。”女生怕是受到什么牵连,丢下一句“反正不是我买的,我好久没回过宿舍了。”便逃之夭夭。
吴端再次来到起火点的位置,将燃烧灰烬和那一坨烧化了的金属统统装进证物袋,并给局里痕检室去了个电话。
“大量燃烧灰烬需要化学检验,今天大家恐怕要加班了,夜宵我请。”
找人将物证送回局里,吴端决定和闫思弦一起再去询问一次彭一彤。
两人都是一身疲惫,尤其吴端,在火灾现场忙活一天,灰头土脸的。
脱了防护服,又在车里拿了湿巾,擦了擦脸和手,吴端给彭一彤打了电话。
彭一彤表示正在学校食堂吃饭,两人干脆也过去,就近点了两份蛋炒饭,和彭一彤一起吃了起来。
这次,彭一彤从容了许多,甚至还率先问道:“锁门的人你们找到了吗?”
“你好像很关心是谁锁了门。”
“当然了,那是故意害人呀,这种人不抓起来,大家都不安心吧。”
“那放火的人呢?”
“放火?那不是……她们自己抽烟不小心……”
“不是,”吴端道:“我们现在怀疑,有人故意纵火,证据……已经送回检验室了,很快就会有结果。”
彭一彤的脸色突然变得不太好看,“什,什么证据?”
第67章 论问题少女进了大学以后(12)
“凶手当然不能当着李娜娜和李双的面放火,所以她需要一个延时装置,简单来说,就是需要一根引线,就跟放炮仗似的。
而放风筝的那种尼龙线,易燃,最适合做引线了。
不过,尼龙线有两个缺点,第一,燃烧时烟特别大,所以不能太长,太长了,没等烧完恐怕李娜娜和李双就闻见味儿了。这意味着,延时装置能够拖延的时间不会太久。
第二,会留下燃烧残余,虽然看起来和床板燃烧后的灰烬一样,黑不溜秋的,但只要检验化学成分,还是会有发现。
正好,据说你床底下曾经放了一个风筝,所以,我想问问,那风筝和线是你买的吗?”
彭一彤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是,是我买的……可,可那又怎么样?买风筝难道犯法了?就算,就算真的有什么风筝线,也不是我干的!”
“是,即便有风筝线,谁也不能说是你干的,除了那个锁门的。”
“什么?……”
“你那么在意锁门的人,因为你也清楚,整件事里,要是有一个人知道你犯罪,一定就是锁门的人。
因此她才能跟你配合得那样完美。
正好,我们抓到锁门的人了,她都招了。”
吴端故意把话说得含含糊糊,彭一彤的肩膀发起抖来。
闫思弦追问道:“你们通过气吧?你知道是谁锁的门,她也知道是谁放的火,对吗?”
此时已到了询问的关键时刻,闫思弦和吴端心里焦灼,脸上却还要做出一副“无所谓,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淡定神色。
他们越是淡定,彭一彤心里越没底。
可这姑娘也清楚,毕竟是两条人命,一旦认下罪来,轻则无期徒刑,重则直接吃枪子。
她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儿——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有人笑话她穷,她便这样咬一下自己,似乎身体的疼痛能够减轻心里的痛苦。
舌尖儿一疼,她便清醒了些,止住了想要承认犯罪的冲动。
“你们抓住锁门的人了?那太好了,总算能安心了。”
闫思弦和吴端失望的同时,又暗暗感慨,彭一彤如此年轻,却有这样的心理素质,不简单啊!
但吴端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继续道:“关澜你认识吧?就是你们斜对门宿舍那个。”
“知道,旅游管理专业的,在勤工俭学部见过,一起打过工,认识。”
“锁门的就是她。”
彭一彤耸耸肩,“那就说得过去了,李娜娜她们没少找她麻烦,她俩好像都喜欢部长……就因为这个杀人?也太扯了吧。”
“不止,李娜娜打过她,打得她脾脏破裂,不得不切除整个脾脏,成了残疾。”
“啊?”彭一彤十分诧异,又问道:“这样啊……那……她这种情况,会从轻处理吗?我听说……要是受害人也有过错,是可以从轻处理的。”
“你倒是懂法律,”吴端道:“这种情况能不能列入受害人有过错,我也说不准,要看双方律师和法官的具体操作,那不是我能控制的,但有一点我清楚,如果关澜供出那个纵火犯,我这里提交案宗的时候,可以给她记立功表现,对最后的判决会有影响。”
“你说她会供出对方吗?”闫思弦晃了晃手里的录音笔,“尤其是,如果她知道纵火犯一心希望她落网,甚至将她形容成害大家人心惶惶的隐患,她会怎么想?”
“我不是那意思!”彭一彤伸手,想要将录音笔抢过来。
手还没碰到录音笔,她便意识到:坏事了!
她岂不是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纵火犯?
车里的沉默有些诡异,三个人都尽量收敛着擂鼓般的心跳声。
最终,还是闫思弦先开了口。
他拍了拍无端的肩膀,“走吧,回局里,我想她一定有很多事情想跟我们聊聊。”
一路上,彭一彤低头不语,她咬着嘴唇,时不时轻轻晃一晃脑袋,能看出她内心十分挣扎。
关澜此时还关在市局,两人故意带着彭一彤从拘留室前走过。
透过金属栏杆看到彭一彤的瞬间,原本坐着的关澜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两人欲言又止,情绪十分复杂。
可这短短的路过不过几秒钟,实在是不够让她们组织语言的,最终两人什么都没说。
吴端带着彭一彤离开,进审讯室前,彭一彤突然大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会锁门啊!我没想害死人……真的真的!警官你相信我……我就想给她俩点教训……抽烟,喝酒,着火,学校怎么也得处分她俩吧?……我就想让她们受点处分……
我以为她们能跑出来的啊……关澜!关澜!你为什么害我?!”
闫思弦留在了拘留室门口,就这么静静听完了彭一彤的喊叫,闫思弦让负责看守的协警打开了关澜那间拘留室的门。
“提审,”闫思弦道:“这回,你不用瞒了。”
进了审讯室,关澜呆呆的。
“你们……你们抓她,抓住她了……”
“她自己都承认了”闫思弦问道,“只是,不知道这种承认有没有让你失望。”
关澜认真道:“特别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