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扭曲的灵魂与红色的门。
加尔文带着诡异的平静与默然静静地目睹着这一切。
他的翅膀在自己身后缓慢地拍动,每一次拍动空气中都会有无形的涟漪在向外扩散——在这一刻,这座半废弃的,陈旧的野营营地就像是宗教壁画一般充斥着神秘而庄严的气氛。
好吧,在这一刻,这里确实弥漫着那种会虔诚教徒情不自禁跪倒下来匍匐祈祷的气氛。
如果加尔文依然那个作为普通人的加尔文,他大概会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滑稽和可笑,并且发出一些尖刻的嘲讽。但现实却是加尔文已经漂浮到了半空中,银色的长发完全无视了地心引力,无风自动地在他身后披散绽开,与他身后那对庄严而华美的巨大羽翼相得益彰。
他的每一根发丝都像是被擦亮的银子一般闪闪发光。而他的面庞更是笼罩在了那种冷冷的光晕中,似乎连五官都在那光线中变得模糊而朦胧起来。
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更加美丽,但同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人能透过那层光清楚地看见他的表情和轮廓。
加尔文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轻得就像是一团光晕。
事实上,此时此刻的他确实正在发光——那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光晕在最开始只是一层朦胧的微光,仿佛是过于明亮的月光照射在贝母表面所反射出来的光一样,但现在,那种光线已经明显的加强了。
加尔文有些好笑地意识到自己本身所散发出来的光线照亮了灌木丛中的一小片区域,那些草叶和泥土上残留的血液和碎肉在那种冰凉的冷光下有些发蓝。
而在他的脚尖之下,敞开的“门”中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无数让人难以理解也难以形容的东西。那是无数人类的残骸与腐烂的肉末,鳞片,触手以及各种不明物混合在一起形成的肉类的洪流。
就在不久之前还显得格外邪恶的雇佣兵们已经失去了踪迹……
不,正确的说,他们依然还存在,但却已不是人类的形象。加尔文在一处肉酱之中看见了光头男人牙呲欲裂的半张脸。他的下颚已经不见了,他早就应该死去了,但在这种魔幻的情况下他并没能得到死亡的青睐。他的表情是如此扭曲,以至于哪怕作为旁观者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在忍受着剧烈的痛苦。
光头男人艰难地挣扎了一会儿,紧接着几个红色的“女人”探出头来,她们用牙齿咬住了光头男人,将他慢慢地拖入了更深,更加腐臭的肉浆内部——
加尔文慢慢地拍动了自己的翅膀。
他感到一种堪称愉悦的情绪缓慢地流淌过他的神经。但那种情绪并非来自于他本身而是另外的……另外的东西……
腥臭却甜美。
腐烂而柔软。
邪恶,却能带来极致的欢愉与快乐。
加尔文觉得自己原本就已经变得朦胧的意识正在逐渐濒临溃散,而越是在这种时刻,他与“门”之间的联系就越是变得强烈。
那种古老而异常邪恶的脉动顺着加尔文与它之间无形的联系传递到了加尔文的灵魂深处。
“门”是有生命的。
加尔文模糊地意识到。
它的脉动正在逐渐侵蚀加尔文,那些腐烂的肉块在肮脏而泥泞的地表吞噬着那群可悲的雇佣兵,而在另一层面……加尔文也同样在被挟裹着往无尽的黑暗与邪恶中缓缓滑去。
“加尔文!”
现实中,里德已然察觉到了事情的变化。
他震惊地望着愈发显得圣洁而明亮的加尔文,神色动摇。
有什么极为污秽的事情正在进行之中,里德的心怦怦直跳,每一根血管里似乎都被灌满了滚烫的岩浆。
不对,这跟他预想的完全不对。
芙格的声音缥缈地在里德的思维深处咆哮着。
事到如今,有许多事情已经逐渐变得明了。
比如说加尔文身上确实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
比如说“门”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可以对加尔文内心的想法做出回应。
又比如说,“门”想要从现实世界中夺走和吞噬加尔文……这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天使”。
“不——”
里德艰难地喊道。
他企图抓住加尔文,但令人意外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的手直接穿过了加尔文,就像是穿过了一道影子,一阵幻觉。
“住手——”
里德的表情扭曲,他猛然转过头望向灌木丛中那扇静静伫立的奇怪大门。
门的内侧一如既往只有一片貌似永暗的黑暗,但在里德的视野里,分明有个模糊的人形依靠在门框后撤,冲着他发出了邪恶的,示威性的微笑。
“这一切都只是骗局。”
里德忽然喃喃道。
“你只是想要让他打开‘门’……”
事情真是太糟糕了。
里德想,他几乎有些没办法相信自己竟然会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
在最开始,里德只是朦胧地意识到,纵然被“门”吓到魂飞魄散,但在冥冥之中,那些所谓的“门”正是因为加尔文的存在而存在的。
正如同因为有了光,这世界上才有了真正的暗。
作为天使的加尔文与作为极致邪恶的代表的“门”本应是敌对的两方,可实际上,在另外一个层面上来说,它们两者只是同一种“东西”的两面。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加尔文不得不面对自己内心最深切的黑暗面时,他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呼唤出“门”。
门内的那样“东西”用里德熟悉的腔调对他说道。
“我可不是你这种令人作呕的玩意。”
里德硬邦邦地回答道。
他得到了对方的一声轻佻的嬉笑。
更加糟糕的是,里德横清楚对方为什么会这样轻蔑——
他与加尔文都被“门”欺骗了。
加尔文以为“门”是为了达成他的愿望,呼应他内心深处不被道德和良知所束缚的黑暗欲望而来。
“门”透过里德的身体,欺骗加尔文给予了它“开门”的权限。
但一旦最后的束缚被打开,“门”还有门内侧的那些东西,想要得到的可不仅仅是加尔文所厌恶的那些人的丑恶生命。
“门”想要得到的不是加尔文的黑暗面,而是加尔文的本身。
“看看你做的蠢事。”
里德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对自己冷淡地说道。
然后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加尔文——后者的形态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
与其说他现在看上去宛若天使,倒不如说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团光晕。
里德离开了加尔文的身边,朝着灌木丛中的红色大门走去。
随着他越来越靠近,门内的影像也变得越来越清晰。那场面就像是有人逐渐地靠近一面漆黑的镜子,当里德最终站在那扇门的门口前时,门内的“人”也已经来到了对应的位置。
里德与他宛若镜像的两人,若刨除气质上的不同,他与对方几乎是一模一样。他打量着对方,没有一丝顾虑地展现出了自己的厌恶。
与里德相反的是,门内的“红鹿”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用恶魔一般的语气轻声低喃。
“我只是讨厌你这种拙劣的游戏规则。”
里德说。
“……加尔文是我的,也只可能是我一个人的。没有人可以越过我得到他,别的人类,死亡,亦或者是你,都一样。我将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紧接着,里德将手放在了敞开的门扉之上。
在他与那扇门接触的瞬间,他的皮肤仿佛受热融化了的橡胶一般开始逐渐融化和变形,无数蠕动的血管和经络从看似木制的门框上蔓延出来,深深地扎入了里德的掌心之中。
里德发出了一声闷哼,而门内侧的“红鹿”则慢慢地将手探出“门”的门框。
门内的“红鹿”原本如同鬼怪一般苍白的脸上,这时候却泛起了一股奇异的潮红,他的眼瞳变得闪闪发亮,而嘴唇异常鲜红。他身上非人的气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褪去,与之相反的却是里德一点一点地变得虚弱。
滋滋……
轻而易举便吞没了数十名雇佣兵的腐烂肉块慢吞吞地缩回了“门”的周围,它们以里德和“红鹿“为中心不断的盘旋着,偶尔还能从那些黑红恶臭的粘液里听到属于人类的痛苦哀嚎。
随着门扉敞开的时间越来越久,加尔文的状况也逐渐变得糟糕起来。
“滴答……”
肉色的触手上遍布着令人作呕的粘液,缓慢地缠上了他背后疑似翅膀的光晕。
里德无法触及的光团与身体,此时却在触手的束缚下动弹不得。
“呼……”
加尔文的喘息在寂静的黑夜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
第189章
在月色之下,血腥与肉团之中,一场毋庸置疑的亵渎正在展开。
而在“门”的内外两侧,同一个灵魂的正反两面依然在僵持。
“你……”
里德的双目赤红,气息多少有些不稳。
他的胳膊之下所有的部分都已经跟“门”融成过了一体,与之相对的便是门内的人影,正在一点一点转化为他的模样。
哦,当然,从一开始,他们两者便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外形,但只要是熟悉里德还有他的其他人格的人,都能很清楚地分辨出里德与“他”的区别。
可是现在,这种区别正在逐渐的变小。
门内的“红鹿”脸色一点一点变得红润而富有光彩,他的气质一如真正的里德,在伪装性的天真之下蕴含着一点儿容易被察觉的小邪恶。
“他”喘息着对里德低语道。
渐渐的,“他”的声音仿佛不再是从门的内部传来,而是从里德的内心深处传递出来。
里德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正因为他与那极度邪恶的玩意儿原本便是一体。
所以,一定要说的话,也许是他自己并不想关上“门”。
“唔……”
在里德与门内之人的身后,加尔文不时地发出了苦闷而灼热的闷哼。
那种潮水一般的悸动自那些触手处传来,冲刷着里德那原本便不完整的灵魂。
“门”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加尔文。
同样的,它也在吞噬着里德。
在有那么一瞬间,就连里德自己都产生了动摇。
也许他真的应该按照那怪物所说的,彻底地放弃所有抵抗,与他,与加尔文融为一体……
“嘎吱——”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刺耳的门轴转动声刺破了那层浓雾。
一双苍老的手自虚空中浮现,稳稳地撑在了门扉之后,然后一点一点地将门向内合拢。
“是你?”
在看清楚来人之后,里德的瞳孔微缩,倏然惊醒过来。
……
……
加尔文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
是噩梦,也是春梦。
他感到无比的污秽,羞耻,但同样的,他也没有办法否认自己正在那极致的欢愉中一点一点丧失对理智的控制。
他觉得自己仿佛快要融化了。
有种非常邪恶的东西正在掏空他身体内部。
他感到混沌和虚弱,几乎快要溃散。
隐隐约约中,光芒之外有人在发出沙哑的低语。
感谢这声音,加尔文终于缓慢地收敛了一些神智。
慢慢的,他清醒了一些。
加尔文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他刚发现自己仿佛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呼吸了)。
就像是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缓慢地回过神,加尔文眨了眨眼睛,树林,月光,血腥的烂肉慢慢地从阴影中浮现出来。
一颗不知道属于哪个倒霉人的眼珠挂在一颗金合欢树的枝丫上,形状已经瘪了下去,发灰的虹膜恰好对上了加尔文此时的视线。
而加尔文感觉自己的身体非常热,强烈的异物感让他甚至有点隐隐作呕。
加尔文的意识变得更加恍惚,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像是现在这样漂浮,发光,究竟是正常的吗?
在不自觉中,加尔文抬了自己的双手,他的皮肤在朦胧的光线下变得仿佛透明,加尔文看见了自己的血管还有血管里涌动着的“东西”,那并不是血液。
因为血液可不会像是将灯光调暗的电灯钨丝一般发光。
事实上,加尔文也很清楚,真正让他漂浮在半空中的可不是翅膀激起的气流而是另外一种科学也无法解释的东西——就跟那扇门还有那扇门之后的玩意儿一样。
就在他想到那扇门的瞬间,从红色的大门之后传递而来的震颤与情绪也变得更加明显和清晰。
加尔文有些恍惚地发现,事实上哪怕完全封闭人类的五感,他依然可以异常清晰地感受到那扇门……还有……
忽然间,一声尖锐的呼喊刺破了笼罩在加尔文思绪之上的迷雾。
那是一个苍老男人的声音,包含着剧烈的惊恐和痛苦。
加尔文不可能认错那个声音,那是霍尔顿医生的喊声。
加尔文低下头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望过去,然后他的瞳孔猛然缩小。
早已死去的霍尔顿医生身材干瘪,满身泥土地站在了那扇门的旁边,他的脸色非常糟糕,蜡黄暗淡的皮肤包裹着已经垮塌的骨架。而他的指尖与手臂竟然已经血肉模糊。
霍尔顿医生死死地盯着半空之中的加尔文然后一字一句,痛苦地说道。
他的声音外层包裹着白噪音,若不是加尔文正在努力地侧耳倾听,他恐怕完全听不见霍尔顿医生的喊话。
霍尔顿医生慢吞吞地拖着极端病弱的身体走到了那扇红色的大门前,他将自己的肩膀抵在那扇门的门扉上,喘着粗气艰难的企图将门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