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柊目视前方不发一语, 下颚冷硬地绷着。
等不到他松口, 千穗理叹息:“谅太他,已经很辛苦了……”
在山本家主宅门口, 千穗理一定要山本柊保证, 保证不会将这次的见面告诉山本老爷,以防老人产生不必要的怀疑。
山本柊拿她没办法, 只好乖乖道:“向天地神明起誓。”
千穗理一笑, 心情愉悦地推开门:“我们回来了!”
进入房子,敏感的她立即感受到了气氛的怪异。灯都是亮着的, 却没有人作出回应。
一路张望着走向客厅, 娴静的女人小声嘀咕:“连小林先生都不……”
到了客厅, 她突然停下脚步,呆滞地眨了眨眼,无法理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家人都在客厅里聚齐了,连苍之介都回来了。
往日面含微笑的男人此刻蹙着眉,表情沉重,他稍显颓丧地背靠在楼梯口的墙壁上,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
听到动静,他偏过脸,看到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进入时,低低问候一声。
“谅太……”
看见跪在客厅中央的小儿子,千穗理放下手提包,想过去扶他起来,山本一辉突然在地板上杵了一下拐杖,“咚”的一声,力道不轻,瞬间制止了她的举动。
山本柊在身后拉住她,带着人往后退了几步。
目光如炬地重新看向面前少年,山本一辉在前方来回踱步,继续未问完的话:“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联系上的?”
“半个月前。”微微垂落视线,唐止神色平静,即便已经跪了两个小时,腰板依然笔挺,“忘年会那天见到了,第二天说一个人住外面也是骗人的,晚上跟他在一起。”
今天从薄晔那里回来,一进家门看到爷爷端坐在客厅等着他,当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后来不等他开口,爷爷让他跪下,一时间全身如同坠入冰窟,什么都明白了。
罚跪的两小时间,爷爷对他不闻不问,仅是不时投来愤怒又伤心的一瞥,室内气氛压抑到极点。
顶着这样的压力,他起初还会觉得慌乱和害怕,担忧起薄晔的安危,担忧起两人的未来,可随着思绪逐渐变得清晰,想清楚薄晔和自己坚持到现在的原因后,他慢慢平静,甚至有些释然。
“山本谅太,你是把我当傻瓜一样对待吗!”山本一辉气得白胡子乱颤,眼眶也被激得泛红,“你三番两次食言,是对我的不忠,是对家族的不忠,我最痛恨满口谎言的人,你让我觉得可耻!”
苍之介抬眸看了眼山本老爷,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放松,最终还是放弃地低下头。
千穗理侧过脸悄悄擦拭眼角,作为母亲,虽然心疼孩子,但她明白在这样的场合下自己没有发言权。
被爷爷的话刺到,唐止蹙了蹙眉,忠诚和孝义,这些是他从小便接受的礼教,自己确实违背了。
“如果不是您总是拿薄晔威胁我,我也不会一次次说出违心的话,我从没想过跟他分手,就算是强行分开,等我有能力脱离家族的束缚,以后也一定会回去找他的。”唐止抬起脸,直视象征着家族最高权威的大家长,“爷爷,请您不要再打薄晔的主意了,用这样的方法逼迫我,换取的只会是表面的服从,如果您坚持要毁了他……”
少年咬了下牙,一字一字清晰道:“请把我一起毁了。”
看着小儿子清瘦笔直的脊背,山本柊深吸气,压抑住体内的愤怒。他不理解这种执着从哪里来,只觉得这孩子如同恶灵附体般执迷不悟。
山本一辉拄着拐杖,在原地停下,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往外拉扯,连接在上面的血管几乎崩裂。
他悄悄喘了两口气,之后扶住身后的椅子坐下,一旁的小林先生想上前查看情况,却被他抬手制止。
“为了他,连自己都愿意放弃是吗?”
老人低着头,拿藏蓝色的格子手帕擦擦额间的冷汗,矍铄的神采不再,面上显出老态龙钟的灰败。
他将手帕塞回口袋,平静道:“如果想要卸去肩上责任和使命,那你也不配被冠以山本的姓氏。”
苍之介错愕地看向老人:“爷爷……”
移开视线不愿再看少年,山本一辉拿拐杖指了下门口:“请你出去。”
千穗理双手死死捂住嘴,眼泪汩汩流下,沾湿了脸庞。
单薄的身躯在轻微颤抖,唐止拼命忍住眼泪,他快速看了眼爷爷,抬起手臂擦了下眼睛,最后伏在地上向他跪拜。
“实在抱歉。”
跪得太久腿有些麻木,少年站起来时身体往旁边倾了一下,苍之介急忙上前扶住他。
“以后你们谁都不准帮助他,不然……”
白胡子颤了颤,山本一辉没说下去,实在是说不下去,对于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种说不出的失望。
松开苍之介的手,少年走向门口,经过泣不成声的千穗理时,他脚步停了一下。
“请您别哭了。”唐止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低头在她额上碰了一下,郑重道:“对不起,母亲。”
关门声响起,屋内谁都没动。
“你们都知道那个男人就在身边,却一起瞒了我这么久。”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掠过一遍,包括小林先生,山本一辉撑起拐杖慢慢起身,缓步走向房间,“是觉得我没用了,觉得我老了……”
山本老爷走后,千穗理再也忍受不了,捂着脸跑向房间,狠狠甩上房门。
山本柊赶紧跟上,路过苍之介时,拍了拍他的肩:“谅太的事不要插手,别再忤逆你爷爷了。”
山本一辉为了家族和家人付出了一辈子,最后却被家人联合欺骗……山本柊想了想,压低声音道:“让他们各自冷静一段时间,我们先不要添乱。”
点点头,苍之介道:“去看看母亲吧。”
山本柊进了房间。
苍之介站在走廊里,不一会,从房间里隐约传出细而软的喊叫声,伴随着女人哭腔:“说什么责任和使命!说什么家族和不忠!为什么全要压在那孩子身上?!我想不明白!我全都不明白!违背就要被驱赶,看不顺眼就要毁灭,我的孩子是动物吗?爱上同性是罪孽吗?生而为人为什么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他是谅太啊!”
苍之介闭上眼,仰头在身后的墙上磕了磕,一时间有些迷失方向。
如果有人选择自由,那么总要有人担起责任。
出门后,沿着下雪的街道一路向下,唐止没有走太远。
一户人家的围墙下,有块未被积雪覆盖的岩石,他敲敲还有些酸麻的小腿,慢慢后退到那块岩石旁坐下。
现在是晚上八点一刻,大片的雪飘得缓而慢,掉落在身上不至于快速融化。
盯着前方黑漆漆的公路,他坐在路灯下的岩石上发了会呆,过程中渐渐收起腿踩上边沿,身体蜷成一团。
寒风吹在脸上感到刺痛,他顺手拉起呢外套后的帽子戴上,回过神后,他才想起什么都没带出来,是真正的“净身出户”。
烦恼地皱皱眉,低头在上衣和裤子的口袋里搜刮,最后只掏出一个手机,一张万元纸钞,还有一枚百元硬币。
作为长这么大从没离家出走过的乖乖牌,面对这些的物件时唐止不禁感到棘手,经验太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一万日元能坚持几天?
从未独自在外面生存过的自己,又能坚持几天?
眼前闪过爷爷和母亲的面庞,唐止咬了下嘴唇,突然后悔了。
将帽檐拉开一些,他看向上坡处静静矗立的山本家主宅,想到爷爷会将他赶出家门,也是伤透心了吧。
放下手,心里一阵愧疚。
家人和爱人,哪一个他都不忍心伤害。
“如果现在回去,他们会接受我的吧……”
侧过脸靠在膝盖上,他心中念道。
但同时他又清楚,回去意味着放弃薄晔,这次被发现后,他不可能一边享受着家人提供的优渥生活,一边再跟薄晔继续恋爱。
“所以,不能再回家了吗?”
一想到这个,忍不住红了眼眶,那是他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那里有朝夕相处的亲人,那些熟悉的生活方式在离他远去,他相当于一夕间失去了一切,天地之间茕茕孑立的滋味,大概如此……
不想令爷爷失望,不想让母亲伤心,不想变成孤单的一个人,想家。
无论是哪一边,都不想放弃。
无意识地摩挲掌心的那枚铜色硬币,唐止目光闪了闪,突然将百元硬币握在手心里。
眨了眨眼睛,泛去泪花,他贴着围墙坐正身体。
难以抉择的话,他想,那就交给神明吧。
“花面代表回家,字面代表……代表薄晔。”
盯着一百元硬币,他碎碎念道。
“叮”的一声清脆响声,硬币向上翻滚着弹到半空中,在路灯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如同慢动作放映,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硬币上不断交错的花面和字面,硬币边缘晃出白铜色虚影。
硬币落下,伸手,按在手背上。
紧张地深吸一口气,唐止慢慢掀开手心——
花面。
回家。
“什么嘛!”少年突然从岩石上跳下来,看着硬币一脸暴躁,“一点都不准!”
说完,抓起硬币向远处扔了出去。
白铜色没入黑暗,没有回声。
唐止扯正短款红格子呢外套,鼓鼓一边脸颊,重新向前走去。
“薄晔那么有钱,用完了就找他要。”踢着脚下的石子,他摇摇晃晃地下坡,一边自言自语道:“他才不会让我过得太辛苦,我以后就是薄……薄太太了,家里特别有钱,我才不怕……”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唐止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正在念着的人,犹豫了两秒后,他清清嗓子,接起电话。
“宝贝,在哪?”
“在……在家。”他低着头,用脚尖拨拨地上的小石子,不太熟练地撒着谎,“你怎么了?”
男人的声音不太对,像是感冒鼻塞时染上的鼻音。
酒店套房内,薄晔仰面躺在摇椅上,一边拿餐巾纸按了按鼻子下方,纸巾上立即晕开一朵血红。
“没事,我爸妈来日本了。”他道:“那两人……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很暴躁。”
逮到人就打,完全不给理由。
唐止:“你爸妈来日本做什么?”
薄晔:“来看我。”
唐止:“他们在你身边?”
“没。”
打完人就走了。
又抽了一张纸巾,薄晔补充:“两人去蹦迪了。”
“…………”
“这两天要应付爸妈,可能没时间见面,介意吗?”
听男人这么一说,唐止松了一口气,正好,他这两天也会很忙:“没关系,反正以后多的是机会见面,你招待好叔叔阿姨。”
“宝贝真乖。”薄晔欣慰一笑,“等把他们送走后,再好好补偿你。”
前方路灯下,雪花围绕着光束缓慢旋转,如同水晶球里的飘絮。
“薄晔。”唐止突然道:“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金钱,没有背景,没有资源……你还会爱我吗?”
“什么意思?不信任我吗?”将纸巾投入垃圾桶,薄晔从摇椅上坐起身,觉得好笑:“我除了贪图你的美色,扪心自问,还图过你什么?”
蹲下身,帽子遮住半张脸,唐止伸手在脸上抹了抹,声音有些闷:“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生活要怎么继续。”
挑挑一边眉梢,薄晔道:“为什么这么问?”
问这种问题,不像少年的风格。
摇摇头,唐止道:“没什么,对这种假设很好奇。”
“该怎么继续就怎么继续,生活本来就是每个人努力创造出来的,没有了就没有呗,又不是不能再创造,再说……”薄晔轻轻一笑,道:“就算你手中空无一物,你还有我可以紧紧相牵。”[1]
手机另一边,唐止拼命点头,声音变得暗哑:“谢谢你。”
薄晔奇怪:“你今天怎么了?”
“没事,要去洗澡了。”低头在裤子上蹭掉眼泪,唐止笑道:“薄晔,爱你。”
第86章 听我解释
跟在发笑时嗓子里似乎漏风的老婆婆身后, 唐止来到一幢两层高的平房前。
房屋地处城市的边缘位置, 夕阳下,墙体泛黄,橙色屋顶上覆盖的一层薄薄积雪映着橘红。
“中岛先生还好吧?”老婆婆推开木制的院门,回头将少年迎了进来,“他一年前从这里搬走,听说后来他开了几家便利店, 生意挺不错, 没想到他还记得这里。”
环顾四周打量院子, 唐止敷衍地点头。不大的地方长了几丛杂草, 碎石瓦砖随意丢弃, 一看就知道很多年都没人收拾。
望着这样萧索的场景,心止不住地渐渐往下沉。
这里比想象中还要破败。
从山本家出来当晚,他随意进了一家便利店,本想在那里应付一晚, 却看到了店内贴着的招临时工海报,时薪900日元。
因为从没缺过钱,也从未打过零工, 对于百万以下的金钱数额概念模糊,他不知道这样的薪资算多还是算少,但起码能暂时解决生计问题。
当时店里是中岛先生在收银, 他提出要求后, 中岛仅是看了他一眼, 什么都没问, 就把收银台后方的海报撕了。
后来听说他没有住处,依旧什么都没问,男人将老婆婆的联系方式给了他:“地方又小又破,活像个垃圾分类处。”
进了房子里,老婆婆带着少年穿过昏暗的长廊,走上狭窄的楼梯:“真是太巧了,二楼的租客前天刚搬走,要不然还腾不出房间给你呢。”
唐止看了眼发霉的花色墙纸,尽量贴着护栏走。
这里无论是光线还是家具,都透着一种老旧而灰蒙蒙的色彩,天花板上的裂纹、深色地毯上缠绕的头发、还有栏杆上碰一下仿佛就要扑落落掉下的铁锈,目光所及之处,都让他有些难受,周身充满不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