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点了头。
暥儿高兴道:“那暥儿也去。”
梁祯笑得志得意满,祝云瑄一时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暥儿却并未觉察出自己爹爹的那点子别扭和不自在,看看祝云瑄又看看梁祯,犹犹豫豫地问起祝云瑄:“爹爹,伯伯说他也是暥儿的爹爹,是真的吗?”
祝云瑄怔忪了一瞬,梁祯伸手把人抱到身上来,笑问他:“暥儿自个觉得呢?”
小孩儿认真想了想,回答他:“暥儿已经有两个爹爹了,还有一个父亲,伯伯做暥儿的父亲好不好?”
这么小的孩子并不是十分清楚爹爹和父亲有什么区别,只是觉得三个爹爹太多了,一个父亲又太少了,自然而然地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梁祯笑得意味深长,与对面紧抿着唇角面无表情的祝云瑄眨了眨眼睛:“陛下以为呢?”
暥儿也眼巴巴地瞅着祝云瑄,像是怕他不答应一般,祝云瑄抬手抚了抚孩子的脸蛋,温声道:“暥儿自己愿意就行。”
小孩儿立马高兴地嚷着“父亲”钻进了梁祯的怀里,祝云瑄无言以对,只觉得这傻儿子未免太好哄了些,这么轻易又认了个爹,先头他想亲近孩子明明都没这么容易的啊……
夜里,暥儿发了梦魇,哭着从睡梦中醒来,嘴里喊着要爹爹和父亲,祝云瑄把人抱在怀里哄了许久,小孩儿泪眼汪汪地问他为什么爹爹和父亲不在,是不是不要他了,祝云瑄只能一遍遍地安抚他,将孩子再次哄睡着。
他自己却再没了睡意,守了孩子一阵,起身披了件外衫去了外头。
海上的深夜不见半点光亮,只闻海浪拍打的声响夹着呼啸的风声,祝云瑄倚在护栏边,平静地望着远方,久久不动。
斗篷落在肩头,温热的气息从身后欺近,祝云瑄依旧未有转头,熟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都什么时辰了,陛下还不睡吗?即便现下是夏日,但夜里海风大,陛下当心着凉了。”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哑声道:“暥儿两日未见到兄长他们,便连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若是……若是我将他带回京,他能受得了吗?”
小小的孩子总是担心会被人抛弃,如何不叫人心疼,他肯认下自己和梁祯,想要多几个爹爹和父亲,说到底还是太没有安全感了。
梁祯这个刚认的父亲,他这个只带了孩子一个月的爹,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取代从小将他养大的祝云璟和贺怀翎,祝云瑄心里难受得厉害,若是当年……若是当年他没有执意将孩子送出去,如今也不至于叫孩子这般委屈。
“不是陛下的错,”梁祯轻轻拥住他的肩膀,“陛下当年是逼不得已,若要怨便都怨我吧。”
祝云瑄的嗓子发苦:“我没有逼不得已,当年,就是我不要他……”
“他还小,陛下耐心一些,慢慢来便是了,若是怕他一时接受不了,就赶紧把这南边的事情解决了,把定国公调回京去。”
祝云瑄没有再说,梁祯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转回身,帮他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再次提醒他:“陛下回去歇下吧,要不一会儿暥儿再醒了,没见着你更要哭了。”
祝云瑄神色恍然,怔怔望着面前的梁祯,夜色中温润的双眼中仿佛盛着一汪水,就要漫溢出来。
梁祯轻声一笑:“陛下,你再这样看着我,我便将你扛回去了。”
祝云瑄回神,眼中有瞬间的慌乱,别开了目光,进了船舱里去。
将祝云瑄送回屋,梁祯又在门外站了片刻,才无奈一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第六十二章 南洋孤岛
船行了三日,终于在第三日傍晚,停船靠了岸。
祝云瑄牵着孩子走出船舱,望着眼前笼罩在晚霞漫天下的秀美海岛,轻眯起双眼,终日起伏不定的心绪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梁祯在他身后小声提醒他:“陛下,船上跟着的都是我的亲信,这里大多数人并不知晓你的身份,不用担心。”
祝云瑄淡淡点了点头,目光四处扫过,这座海岛比他想象中要大不少,岛上还有山和湖,山脚下绕湖而建了城镇,当年萧君泊带着那些兵丁逃来这里,二十多年的细心经营下,从一无所有到如今,俨然已在这座海岛上自成一国了。
“陛下请吧。”梁祯笑吟吟地抱起暥儿,领着祝云瑄下了船。
码头上有不少人来接他们,为首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面色冷肃,上前与梁祯招呼过后打探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旁的祝云瑄身上:“少将军,这位是……?”
梁祯笑着与他们介绍:“荣伯,这是我夫人和孩子,他们初来乍到,有些不适应,还请见谅。”
祝云瑄的双瞳微缩,梁祯偏过头,笑望着他:“阿瑄,这位是荣伯,是父亲的义兄。”
祝云瑄冷眼瞅着面前的梁祯,梁祯与他挤了挤眼睛,短暂的僵持后,祝云瑄转头与那荣伯点了一下头,便算是打了招呼。对方看向他的目光里依旧带着打量之意,倒是其他人听到梁祯说的瞬间哗然,七嘴八舌地与祝云瑄寒暄起来,还抢着想要去抱暥儿。
梁祯将他们挡开,笑着道:“各位叔伯行行好,就别吓着孩子了,先回去吧。”
下了码头,他们便上了车,往将军府而去。
车门阖上,梁祯压低了声音笑问祝云瑄:“陛下,生气了?”
祝云瑄没理他,推开了车窗看向外头,这里城镇的建造风格与闽州那边的很像,但多少还是杂糅了一些异域特色,一路过去,人来人往十分的热闹,每一个人看到将军府的马车都会自觉停下来与他们打招呼,看似对那位故去的萧将军,连带着车中这位少将军都十分的尊崇。
而且,这里并不像祝云瑄之前所想全是兵丁,街头还能看到不少妇人和孩童。梁祯主动与他解释:“这座岛物产丰富,陛下喝过的那种茶叶是这里的特产,卖到南洋别的岛国颇有市场,这二十多年家父带着这些人就靠着这个攒下了一份家业,养活了全岛的人,还陆续帮这些兵丁都娶上了媳妇,你看到的这些妇人都是从南洋其他地方嫁过来的。”
祝云瑄皱眉:“为何过去这么多年,他们的消息一点都未传回大衍朝廷?”
梁祯叹道:“是他们主动避开与大衍商人打交道,又一贯低调,才没人将他们与当年葬身海上的大衍兵联系到一块。”
“……可这里终非故土,他们在大衍都有父母亲朋,有的应该早就成过家的吧?”
梁祯笑了笑:“当初是大衍朝廷将他们推出来送死,他们又怎敢再回去。”
祝云瑄的神色微黯,没有再问下去。
将军府就在城镇最中心,依湖而建,虽远不及大衍那些真正的深宅大院,也颇为像模像样。
暥儿早就饿了,进门没多久梁祯就吩咐了人传膳,一家三口坐在一块,这么多日终于用上了一顿像样的膳食。
菜色都是偏大衍北方口味的,也有一两道南洋这边的特色菜,暥儿却只盯着那些捏成兔子状的点心,双眼放着亮光:“小兔子……”
梁祯夹了一个到他碗里:“暥儿喜欢就多吃些。”
小孩儿赶紧摇头:“不能吃小兔子的。”
祝云瑄又将点心夹回了碟子中,皱眉提醒梁祯:“别叫他吃,要不一会儿哭得不能停你来哄。”
梁祯失笑:“小宝贝既然这么喜欢兔子,干嘛不给他养几只真的?”
祝云瑄摇了摇头:“总兵府之前养过两只,后头不小心给养死了,暥儿为此病了一个月,从那以后兄长再不敢给他养了,只做些假的给他玩。”
梁祯“啧”了一声:“定国公两口子这是把我儿子当娇生惯养的闺女养呢。”
没等祝云瑄说什么,他又伸手捏了一下暥儿的小鼻子:“养什么兔子,父亲以后给你养豹子老虎。”
小娃娃眨了眨眼睛,天真地笑了起来:“好。”
祝云瑄抬眸看向梁祯,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梁祯笑着给他夹菜:“陛下多吃些,我特地叫厨房准备的,原本外头那些人还等着给我们接风洗尘,被我给推了,要不这顿饭都吃不清净。”
“……他们都是你父亲的部下?”
“是啊,那些人当中,除了家父,就属那位荣伯官职最大,上岛以后家父就与他结了义,相互扶持到现在。”
“但你并不信任他。”
祝云瑄说得笃定,梁祯也并不否认,轻声一笑:“陛下果然懂我,家父与这帮部下都是同心共胆的兄弟,可时间长了,偏安在这一块小地方,人心总是易变的,更别说我这个三年前才来的外人,家父如今不在了,我真正敢信的也只有自己从京里带来的那些人,和家父留下的几个忠仆。”
“他们这几十年都再未回过大衍,也尽量避免与大衍人接触,你却带着一帮子亲信跑去闽州,也难怪他们不把你当自己人。”
梁祯笑看着祝云瑄:“陛下当真不知我为何非去闽州不可吗?”
祝云瑄的目光转向正低着头乖乖吃东西的孩子,顿了一顿,嚅嗫道:“我以为……你三年前说的都是真的。”
三年前梁祯与他说的是此生都不再踏足大衍一步,他确实信了,也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可梁祯永远是梁祯,总会有一个又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在等着他。
梁祯点了点头:“是真的,可我也说过,前提是,陛下这辈子都不想再见我。”
祝云瑄不再问了,低了头默默用膳,梁祯轻勾了勾唇角,继续给面前的一大一小夹菜。
用过晚膳,外头天色还亮着,梁祯提议去外面走一走,领着祝云瑄抱着孩子出了门。
从将军府后门出去便是这座岛上唯一的湖,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海边,这个时辰依旧有不少孩童在海边玩耍,这座岛上统共也就几千人,家家户户都彼此熟识,夜不闭户,孩子们大的带小的,都在一块玩耍。
随处可闻海浪声夹杂着孩童的欢声笑语,暥儿瞪着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瞧什么都新鲜,祝云瑄也在看那些孩童,梁祯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这些孩子……就一辈子都这样吗?”
“这不挺好吗?无忧无虑,不用被逼着念书,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见祝云瑄脸上露出不赞同之色,梁祯笑了一笑,才正经说道,“其实没有,这个岛上但凡超过十二岁的男孩都得入伍,军营就在山后面的海边,这二十多年家父一日都不敢懈怠,不敢叫这些人过得过于安逸而失了血性,怕他们有一天会没了自保能力。”
祝云瑄皱眉道:“终非长远之道。”
“那陛下可愿意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祝云瑄觑了他一眼,没有表态,继续往前走。
暥儿看着海滩上细白的软沙子,也想下去踩,扭着身子不停想要梁祯放自己下来,被祝云瑄制止住了:“想要玩明日白天再来,一会儿就起风了,再往前走一段就回去吧。”
没有得逞的小娃娃失望地趴回了梁祯的肩膀上,梁祯笑着轻拍了拍他的背:“乖,明日带你来捡海螺,比上次在海市给你买的还大。”
小孩儿瞬间亮了双目:“真的吗?”
“真的,父亲从来不骗人,更不会骗我们暥儿小宝贝。”
梁祯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祝云瑄没有揭穿他,眼中有转瞬即逝的笑意。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收尽时,他们才回了将军府去,梁祯将祝云瑄父子俩送到房门前,进门之前,祝云瑄最后与他点了点头,牵着孩子就要转身,梁祯却又忽然伸手,猛地将他拉了回来。
祝云瑄一愣,抬眸便对上了梁祯含笑的双眼,梁祯贴近他,在他耳边低语:“陛下,当年离开京中时我确实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回大衍的,这三年我也的确做到了,可是大衍传回来的消息是你一直不肯立后,我才会去闽州,原本只想要趁着你南巡过来远远看你一眼,却无意中知道了水师总兵府里还有第三个孩子,你说,我又怎还会放过你,你既给了我念想,便再不能推开我。”
暥儿仰着脑袋,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祝云瑄没有动,轻闭了闭眼睛,半晌之后低声喃喃:“……你永远都是这么混账。”
“我混不混账,陛下以后便知道了。”
笑着说完,梁祯退开身,又抬手摸了一把暥儿的脸:“乖,跟你爹爹回房睡觉去。”
小孩儿爬上床,还在玩那些怎么也玩不厌的竹编兔子,祝云瑄将人按进床里,低头亲了亲他:“乖乖睡觉,明日再玩。”
暥儿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爹爹,你以前送给暥儿的那些小兔子、小狗狗是父亲做的吗?”
“……嗯。”
“父亲对暥儿真好,暥儿也好喜欢父亲。”
祝云瑄低声一笑:“嗯。”
第六十三章 岛上日常
翌日早上,用早膳时梁祯提起想带暥儿去拜祭自己父亲,祝云瑄正抱着暥儿在给他喂粥,听到梁祯说的,抬眸瞥了他一眼:“想去便去就是了……”
梁祯笑了一笑:“怕陛下会觉得不好带小孩子去那种地方,陛下同意就行。”
“……暥儿既然叫你父亲,去拜祭祖父也是应该的。”
梁祯眼中的笑意加深:“好。”
萧君泊的墓地在岛上西南边的山上,一小块山地全部用作了坟地,这二十多年岛上陆续有人去世都埋在了这里,萧君泊的墓地也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块,并不突出,石碑是梁祯亲手立的,被擦拭得十分干净,正中间刻着“先考萧大人讳君泊”,左下角刻着“不肖子萧念泣立”。
碑上还有一篇墓志铭,记载着萧君泊的生平,他流落海外这二十多年都未再续娶,妻子一栏只有梁祯和他爹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