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错仍然看着他,喉结动了动。
那眼神让雪怀有些看不懂,里面掺入了一丝危险的意味,就好似……群狼迎来饕餮盛宴。
呛人的雪烟草和辛辣又甜美的彼岸花香混合在一起,刺激着雪怀的五脏六腑。他其实不会抽这玩意,只怕再抽几口就要破功憋不住,干脆拿得离远了些,装作磕烟斗的模样在墙边磕了几下,把烟丝全部磕了出来。
云错突然道:“普通朋友,也不行么?”
雪怀看着他。
“雪……公子,你大约误会了什么,我看中了你家的深花台,往后有需要定做大批法器与刀兵的话,还需要你替令尊转达。你是深花台未来的主人,我希望能与你……你们,建立长久一点的合作关系。”云错神色镇定地看着他,“放心,我没有要强人所难的意思。”
雪怀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云错点了点头,看起来却无意再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入夜了,回罢。”
*
回去路上,云错仍然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们正好顺路,雪怀家离得近,没走几步就到了。他礼貌地同云错告了别,进门后发现雪何和柳氏已经睡下了,宅邸寂静。
他将储物戒交给老翁,抬头看了一眼花里胡哨的庭院和游廊,顺手引了一个法术,让那些辣眼睛的装饰都缓慢燃烧起来。
明黄的火光跳动起来,却不伤及建筑物,有好奇的鸟雀路过,还敢在火光里面跳来跳去,似乎正在为引火不烧身而感到疑惑不解。
“少主,今日还顺利么?”
“顺利。老伯,你先睡罢,不用管我。”
雪怀立在庭院中,看着满天晃动的火焰,极力回想上一世他的家所遭遇的一些变故。可惜有的事件想了起来,时间却未必清晰,有的则是连事件都不太清楚的。
看来还需要闭关修行,找时间在记忆深处催动一番才行。
袖子里有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雪怀取出来一看,发现是他顺来的那根花烟烟斗。
他其实觉得抽花烟有些潇洒,男人抽阴柔,女人抽妩媚,都是好看的。只不过上辈子因为云错不喜欢,一直没有尝试过罢了。
抱着再尝试一遍的想法,雪怀重新点燃它,猛吸一大口预备提提神,结果这一口吸得太猛,直接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连个疏通的法术都来不及捏。他捂着嘴弯腰跪倒在地,觉得整个灵台都被呛得混混沌沌,咳嗽声惊天动地,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半跪在地上,觉得肺腑撕心裂肺的疼,泪眼朦胧间瞥见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他以为是家中的老翁,刚想摆手让他不用管自己,那人却跟着他蹲了下来,一只手揽住他的脊背,另一只手递来一张干净的绢帕,轻轻捂住他的口鼻。那上面大约施加了某种治愈术,带着雪竹的清香,让喉咙里的灼痛在须臾间就平定了下来。
见他不咳了,来人伸手轻轻帮他擦掉眼角零星的泪。
“烟瘾?”
雪怀听见云错低沉的声音。
雪怀:“……”
云错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无意继续戳穿他这个拙劣的谎言,只是道:“我想起来有东西忘了给你,所以去而复返,雪公子不要见怪。”
寻常人若是发觉对方故意撇清关系,想来也会不太高兴。
十六七岁的人了,嘴都快跟个小孩一样,快要嘟起来,有些低落的样子。
一个冰冰凉的东西塞了过来,是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下一刻,云错就不见了,他的身影消失在冬夜的风中,只剩下几声零星的虫鸣。他离去有一会儿后,雪竹的香气才慢慢散去,
雪怀呆了好一会儿后,打开木盒,见到里面躺着八个种类不同的小点心,是花妖一族的特产,不算稀奇,但是他一直喜欢的。
特别巧的是,上辈子他死之前,上战场都要带上几个,每天不吃就睡不着觉。
点心下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两个字:“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雪怀(抽烟):他最讨厌抽花烟的人,这下肯定能一击命中让他对我敬而远之!
云同学(谨慎):他好像在……撩我?
第5章
雪怀将那几张上好的雪浪纸带去了深花台,比照他父亲原本杂乱潦草的设计,逐一细化、改正,试着画了第一卷 的成品图,效果相当好。
他将成品图用法术模糊纪录后,托青鸟传给雪宗,雪宗非常高兴,干脆将这件事全权交由他负责,还旁敲侧击地试探他想不想再做些别的事。
雪怀对青鸟说:“都可以,我知道他最厌烦文字功夫,他回来之前我帮他都处理掉。他一年到头都在忙,好不容易有时间出去一回,干脆让他安心散心,玩高兴了再回来也行。”
雪宗感动得老泪纵横,看见雪怀这么懂事,立刻便跟个老小孩似的干脆给自己放了个假,连带着交给雪怀另一桩事。
除了上头浮黎天尊点名要的图谱,他们深花台前些天有个采购一个上古法器的计划,雪宗亲自带人去仙家拍卖会,以五亿灵石拍下来的。
本来说好的是核完信息后交付,可货物却迟迟未到。雪宗人不在仙洲,这事便让雪怀去确认。
老翁过来汇报此事时,雪怀笑了:“我们家是老主顾了,以前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情况?多半是半路被人截胡,且比我们家势力更大。我爹他买的是什么样的法器?”
老翁沉声道:“老爷说势在必得,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大约是个放弃不得的,少主,此事还是仔细确认的好。”
雪怀便带了两三个深花台的随从,到场过问了一下。
东道主跟他们是故交,一看来的是雪怀,汗都下来了:“我哪里来的福气,把雪少主都请来了,快请坐。”
雪家父子二人,老的那个好说话,却是个笑面虎,明里乐和,十句话里九句假,背地里把人卖了还要人家帮着数钱;雪怀相反,从不打太极,干脆利落,锋利到了极致,谁都骗不过去。两代人,父辈和气生财稳妥上路,小辈大放异彩年少有为,不得不说刚好走出了一条雪家特色风格的道路……然后让别人无路可走。
曾有人形象地说过雪家老爷与少主:老子像个放债的,儿子像个讨债的,天衣无缝。放债的和讨债的,大家总归还是更愿意和前者打交道,后者躲都来不及。
雪怀坐下来后跟人说了没几句,便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如他所料,那件法器的确是被截胡了,劫走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去他们家赴宴的其中一个少年,诸星。
诸家不如雪家势力庞大,但雪怀清楚地明白他背后的仰仗——云错。
前脚刚从他家门迈出来,后脚擦干净嘴巴就来抢他们的东西,除了找茬两个字,雪怀想不到别的了。
看雪何和柳氏的模样,这些人针对的应当不是他们,也不是如今在外的雪宗,反倒可能是没有出席的自己。
雪怀回到深花台后,叫来老翁问道:“昨日家宴我不在场,雪何和柳姨对他们说了我的什么事没有?”
老翁摇摇头,告诉他:“因为是贵客,菜肴提前上好了用法术温着,二夫人没上座,席间斟酒等事都没让我们来做,所以他们在席间说了什么,我们这些人一概不知。”
雪怀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九成九,他差点笑出来:“我真是小瞧了我这位柳姨和小弟,背后说人坏话,若是真的倒没什么,若是假的,一戳就破,这个道理不懂吗?”
难怪昨日云错还专跑过来,让他记住他的名字。
老翁也笑着叹了一口气。
他是从雪怀出生就跟在雪家的老仆人了,从雪怀母亲还在世时便侍奉到今天,家中有些人和事,连雪宗都未必看得清楚的,这位老人却看得异常明白。
甚至连雪怀让他替换雪宗的饮食,处处提防着继母继弟时,老翁也只是稍有犹疑,便按他的话去做了。他看出这位少主最近有所转变,突然就变得比以前更加沉稳,有耐性,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跟着雪怀说的话做事,总不会错。
雪怀道:“劳烦您多注意一下家中,这几天老爷不在,我在深花台做事,其余的事情还要多拜托您。”
老翁连声说受不起。
这边安置妥当了,雪怀直接去了诸家。
他没有直接去找诸星,而是先去找了诸星的父亲,诸家家主诸擎苍。
他过去打了个招呼:“诸伯父,我过来跟您说一声,有个法器我和令郎同时看中了,这东西挺重要,我们家也已经早一步拍下,只是现在出了一点突发情况,被令郎拿走了。我们有我们的协商方法,怕到时候惊动您,特来告您一声,不必担忧,您年纪大了,我们这些小辈的小打小闹,您明日过后再插手吧。”
诸擎苍脸都要绿了——他儿子为了挑衅雪怀干出的事根本没跟他打招呼,雪怀这时候过来,意思其实只有一个:
东西我要定了,你儿子最后会怎样,我不能保证。
撇清了,这是私仇,不是公怨,与雪诸两家的利益联系无关。
“造孽啊!”诸擎苍心急如焚,又不敢违背雪怀说的——明日过后再去看。他派了人去寻仙阁楼下守着,只期望这帮混小子不要闹得太过分,到时候收不了场。
说白了,诸家是干文玩法器收藏的,是文人,雪家是干仙界军火的,是流氓。即便他们背后有云家撑腰,云家也犯不着为了他们跟雪家过不去。这帮小子无法无天,以为仰仗云错便什么事情都能做,根本没有权衡过这样做的下场。
*
“诸星在寻仙阁,是么?”
雪怀立在自家的兵器室中,一件一件地挑过去。
青鸟立在窗棂边,被满堂肃杀的兵刃气息逼得不敢踏入,只能战战兢兢地千里传音,连通寻仙阁中的另一只青鸟,告诉他:“是的。”
雪怀问道:“云错云公子也在那儿么?”
青鸟刚要开口,突然卡壳了一下,唧唧啾啾地叫了一下,告诉雪怀:“雪公子不好意思,刚刚传音的法术断线了,要重连一下。请稍等片刻。”
雪怀不做声。
他在兵器室中绕了几圈,目光落在一枚薄而锐利的蝴蝶刀上面。
他上辈子跟着云错打江山,什么样的兵器都会一点,长剑短匕无一不精,暗器淬毒也信手拈来,但最惯用的还是刀。近战用短刀和蝴蝶刀,战场上用长刀。
他上辈子开劫开得早,身手早在十七岁那年便出类拔萃。今日显然免不了要打架,他要给自己选个趁手的兵器。
不过现在还只是个不曾开劫的小仙郎而已。太过招摇反而不好,尤其不能让云错看见他会用刀。
或者应该说……要是云错在那里的话,他干脆改天去。
他上一回见到云错已经是好几天前了。云错递给他一盒点心和一张带着晚安的纸条,那样子很明显是生了他的气。
那天晚上,雪怀为了表示谢意,同样让人去另一家花妖的糕点铺买了一盒糕点送去云家,又被原样退了回来。
然后他在深花台上闭门不出,画了几天图稿,这期间云错倒是没再来找他的麻烦。
雪怀想到,云错心高气傲,到底还是个少年人,他在他眼里无非是个长得好看些的平庸之辈,也不值得花太多时间争取。
他说只想和雪家保持生意上的联系,看样子倒真是自己想多了。
雪怀等了一会儿,终于见到青鸟恢复了精神。青鸟的法术连线成功,告诉他:“他不在。”
雪怀瞥了青鸟一眼:“你没骗我?刚刚当真是断线了?”
青鸟用翅膀拍胸脯保证:“真的没有骗您。”
雪怀微笑着点了点头:“很好。若是让我知道你说谎,下次就送你上烤架。”
*
“就这样说,不要打什么歪心思。若是让他知道了,下次就送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上烤架。”
寻仙阁,云错松开手里的青鸟,顺手撸了把它的毛。
青鸟被吓得哭了出来,屁滚尿流地跑了。
在一旁的诸星:“……”
若不是他当真见识了一次云错揪着青鸟,一脸严肃地控制住对方,吐出“我不在”三个字的场面,他打死也不会信,云错居然真的肯为一个一面之缘的小子等在这里,千方百计地设个套,就为了再见他一次。
图什么呢?这位爷真的对那个雪妖似的漂亮少年感兴趣?
他无法从云错的神情中判断出什么。云错弄死仇家时是这么个表情,给自家呆瓜猫喂食时也是这么个表情。
这几天云错倒确实心情不好的样子,不过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还经常走神。
赌气似的。
抛开云错不提,听说雪怀要来,他那些其他的兄弟倒是一个个的都兴奋了起来。
美人少见,对人爱答不理的烈性美人更少见。
若是这个人正好还出身高贵,与他们势均力敌时,即便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出口,他们对雪怀的兴趣也远大于那个巴巴贴上来的乖巧二少爷雪何。无论这种兴趣是否带着点旖旎的恶意在里面,他们都心照不宣。
“来了来了!”
片刻后,少年们窃窃私语道。顺着二楼往下看过去,雪怀出现在了楼下,一人撑着伞立在雪中,神情安定。
“他一个人来的?”
看了片刻后,少年们面面相觑,确认了这个事实。
这雪家少主还真是一个人来的。
楼下,雪怀轻轻开口:“来了。”
温热的吐息散在冰凉的空气中,将他的面庞隐去一半。今日他出来前,甚而让家中的侍女替他往眼角敷了些薄粉,盖住了他眼下的那粒红色的泪痣,阴柔气息稍缓,更显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