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眨着酸涩的眼,无奈地在床尾凳上坐下,同公爵隔着几步的距离面对面。
好在这一次,两人的信息素都非常正常,身上的伤也都受过治疗,至少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了。
“那个护工的儿子带我去见了一个人。”伊安还清晰地记得自己之前断开的地方,流畅地连接了起来。
“那是这个护理中心中唯一的客人,也是他们这么多年来唯一服务的对象:一位年纪约有一百六七十岁的老人——后来我才知道是疾病让他显老,其实他真实年龄只有一百四十来岁,是个Alpha,但是已提前进入失感期。”
Alpha特有的敏锐的五感,会在进入老年后逐渐衰退。
“这位老人患有痴呆症,基本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对外界的刺激也几乎没有反应。我最初以为他是夏利大主教的亲友。然而护工的儿子随即让我放心,说他保证能做到他父亲一样,不会让任何外人接近这个老人。”
伊安抬眼看着公爵:“很显然,这个老人是大主教藏起来的一个秘密。”
“而你本可以到这一步的时候就打住,但是你显然继续调查下去了。”公爵唇角拉扯,“你的单纯朴实装得以假乱真呀,神父。真令我刮目相看。”
“我用不着刻意去调查这个老人的身份,公爵。”伊安平静地说,“因为他长得同一个人极其像。或者说,像他老去后的样子。”
公爵挑眉。
伊安说:“您的父皇,先帝亚当二世陛下。”
公爵猛地坐直了,如雄狮炸毛,强劲的气息如巨浪朝着对面的神父扑过去。
“他不是您的父皇,我可以保证!”伊安忙朝公爵做了一个安抚的姿势,“夏利大主教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将您的父皇,一个帝国的皇帝,给这样草率藏起来的。请镇定点,公爵。”
“那怎么会长得像我父皇?”公爵低声喝问,“难道就只是巧合?”
“不。”伊安说,“还有一个人,他会同亚当二世陛下容貌、身材,甚至举止都酷似,但是却并不是他。”
他注视着公爵:“他的替身,大人。这个老人,是您父皇当年的御前侍卫成员,是他的一个替身。”
拜伦帝国的亚当二世皇帝是一位知名度极高的帝王。不仅仅因为他英年早逝,还因为他容貌英俊,同皇后尤金妮的恋爱史广为人知,而且本身也因为热衷改革而备受争议。
所以,熟读历史的伊安十分熟悉这个帝王,还写过一篇讨论他某项改革措施的论文。做调查的时候,还看到过模拟出来老年亚当的模样。
公爵缓缓地坐回椅子里,双手握着扶手:“你怎么确定的?”
伊安说:“我当时有了这个大胆的猜测后,一直尝试和老人交流,但是他丝毫没有反应。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抱着尝试的想法,问了他一句话。而这一次,他居然回应我了。”
“什么话?”公爵问。
伊安深吸了一口气,说:“科尔曼勇士的使命是什么?”
“迎回失落的光明……”公爵下意识呢喃了出来。
“……以铁与血捍卫自由。”老人用沙哑模糊的语音回应着。双目依旧呆滞,似乎有一点点星火擦亮。
奥兰公爵整张面孔都在细微地颤抖。
这是科尔曼皇室中,专属于御前侍卫团的一句口号。
自他们被皇帝亲手挑中,宣誓效忠时起,一直到他们退役或者牺牲,伴随着他们每一日的生活、训练、出勤……
对这段应答的记忆,深植在他们的灵魂里,是疾病和衰老都无法抹灭的印记。
“小时候,”公爵沉默了良久,轻声说,“曾有一阵子,我很喜欢看侍卫们换岗。在那个小仪式上,他们会和交接方对应口号。非常地有精神,充满了令一个孩子觉得安全的力量……”
他短暂地在回忆中打了个滚,又很快地站起来,抖落了鬃毛里的水珠。
“就算是我父亲的替身,我父亲替身可不少,你又怎么将他和我父母的事联系在一起的?”
伊安说:“因为回应了我后,这位老人明显激动了起来。他开始大声念了一串数字。只可惜那个护工的儿子带着人迅速给他注射了镇定剂,将他带走了。”
“他念了什么?”公爵追问。
伊安同公爵对视:“003,018,037,和099。”
奥兰公爵一脸困惑。
“我最初也不懂。”伊安说,“而神给了我提点。在返回西林的途中,我搭乘的民航在半途遭遇了一场小型太空风暴,临时迫降在一个中途港口。这个过程中,我听到机务人员不断通过代码联络彼此。那个老人说的,极有可能就是御前侍卫团的工作代码。于是我上网搜了一下,网上果真有详尽的皇家侍卫团的代码说明。”
“003”是目标人物置身高度危险之中。“018”是针对目标的保护措施已失效。“037”是目标不能转移离开危险区域。而“099”……
“自杀式恐怖袭击……”公爵替伊安说了出来。
“是的。”伊安极轻地点了点头,“而且那位老人的症状,十分符合‘潘多拉’的后遗症:大脑损伤。所以我推测,他应该就是跟着先皇夫妇一起在那艘军舰上的侍卫团替身。也许知情人不是遇难就是已彻底痴呆,而夏利大主教发现了他还记得惨案的内部,就将他藏了起来。”
公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进椅子里,舒展着全身:“夏利的胆子居然比我预计的要大这么多,真是要让我对自己识人的能力重新评估了。可是,神父。你的恩师手中捏着这么一张王牌,为什么还要来利用我?”
“一个年老痴呆的前皇家侍卫吗?”伊安轻哼,“那不论他说什么,都会被轻易反驳的吧。新闻热度持续不了一周,就会被媒体和民众抛弃。而大主教自己也会声名扫地,甚至被教廷抛弃。而等风波过去,就又到了菲利克斯四世反击的时候。大主教会消失得悄无声息。这个老人,是一枚长满毒刺的龙蛋。它或许能孵化出一个无敌强大的怪兽,但是谁碰了他,谁就要面临着被毒死的危险。”
“你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对夏利有了贰心?”公爵问。
“我至今对大主教充满了尊敬,大人。”神父抬起脸,清俊的面容带着坚决,“但是这枚龙蛋很有可能在发挥作用之前就击沉了大主教这艘船。而我不想到那时候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跟着他一起沉没。而且后面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不再敢对这个龙蛋掉以轻心。”
公爵浓眉夸张地挑着:“你真是个说故事的好手,神父。真是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难怪我儿子那么喜欢你。抱歉,请继续。”
伊安不为所动,继续说:“没多久,大主教还是知道了老护工去世的消息。那时我正外出办事,他便把那位秘书叫去问话。次日我出差回来,另外一个助理执事抹着泪告诉我,这位秘书昨晚回家途中遭遇了车祸,已经去世了……”
公爵的唇角又忍不住细细地抽搐了一下:“夏利?”
“我不知道。”伊安神情十分复杂,“后来大主教将我招去,问我是否知道这位秘书前去参加那个老护工葬礼的事,我才知道,秘书为了邀功,将所有的事都说成是他自己做的。他把从我这里听来的葬礼和对方家中的细节都转述给了大主教——包括我简单提了一句的老病人。数个小时后,他死于一场简单的交通意外。”
第24章
“你想必向夏利撒了谎。”公爵戏谑地笑起来。
“是的, 我违背了‘真诚’这个誓言。”伊安苦笑,“没人怀疑那个神父的死因, 也没人知道他因什么招惹了死神。其实, 除了这个秘书,也没人知道参加的葬礼的人其实是我。他对我的嫉妒, 反而保护了我, 让我成为了一名幸存者。”
“你确实是个走运的小彩蛋。”公爵嘟囔着, “那家护理中心在哪里?”
“您找不到他们的。”伊安说,“在秘书死后没有几日, 他们一家六口全部在睡梦中死与一场线路老化引起的火灾。所有的新闻和讣告里都没有提到那位老人。也许他也死了,也许他被大主教转移了……不久后,我结束了实习,返回神学院准备毕业考试,就再也没有接触过这个事了。”
“夏利没有怀疑过你知情?”
伊安沉默了片刻,说:“事实上,我一直惴惴不安了很久。被派来弗莱尔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因被他猜忌而被流放了。但是,发生了今夜的事, 让我确定大主教并没有怀疑过我。卡罗尔说一切都是他的主意, 就算这是真话, 那至少前提是大主教并没有叮嘱过他对我特殊看待。不然,他不会冒险把我逼向您的。”
“他只会直接把你送回神那里。”公爵讥嘲,“反正以□□义杀戮,是西林那些老妖头们熟能生巧的事。”
伊安对公爵的话不发表评论。
屋内又陷入了压抑的冷场之中。
窗外海风呼啸,雨水量却并不大, 犹如在荒原里游走的幽灵,衣角时不时扫过神父宿舍楼。
一个古老的座钟成了室内唯一制造声音的机械,指针已走过了零点。
伊安已疲惫不堪,眼皮同干涩的眼球不住摩擦,意识就像一艘打翻了的船,在浪中起伏,眼见着一点点沉没下去。
“你说的这一切,都没有证据。”公爵突然开口。伊安意识恍惚,一时还以为自己做梦了。
公爵说:“你有可能完全凭空捏造了这么一出事,这么一个老人来,就为了忽悠我。就算有这么一个老人,也许他就是当时在军舰上的侍卫,但是他神智已不清,也许记错了。”
“都有可能。”伊安强打起精神,“但是大人,我想您自己心里也一直有疑惑,是?这个病是通过光气传播的,不是空气。只要及时做好隔离,先帝夫妇感染的风险是极小的。甚至,他们碰上这个病的机率就应该是亿万分之一。而一切,就这么巧妙地发生了。”
公爵沉默着。
伊安继续说:“我没有生在那个年代,但是我读了大量文献报道。在惨案之前,亚当陛下已有明确的撤军意向,想同亚特兰联邦言和。为此,他还同上议院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但是亚当陛下态度强硬,甚至有谣传,他已经私下同亚特兰约定了和谈。”
战争从不会轻易启动,而一旦它启动,也更不会随意停下来。
这台巨型机器涉及到了社会太多方面的利益:政治家、宗教人士、做炮灰的民众,商人们,尤其发战争财的军火商……牵一发而动全身,没人敢把它当成马一样呼来喝去。
亚当二世想要停战和谈,将会损伤太多人的利益。而随着他去世,主战的菲利克斯即位,和谈告吹,战争得以继续下去。
拜伦帝国同亚特兰联邦又继续打了五年多,两国的青壮年士兵们前赴后继地死在战场上,而资本家和贵族们赚得盆满钵满,这场仗才终于结束。
帝国从上到下都为菲利克斯四世的英明决策欢呼,连声赞美他终结了这一场由亚当二世发起的战争,将他视做热爱子民与和平的伟大君王。
话说到这一步,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全都能串联在一起。连动机都是摆在眼前的,赤裸裸的对权利的追求。
“这只是个阴谋论,米切尔神父。”公爵硬朗的面孔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尤其显得阴鸷,“而有些话,光是说出来,就可以被判处叛国罪了。”
“我说的一切都是个人猜测,公爵大人。”伊安镇定自若,“是根据一些蛛丝马迹,而进行的合理的分析。捕风捉影,做不得准。只因为有些信息,你是当事人的直系亲属,我觉得有必要告知于你而已。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的故事说出口的时候,就已将诠释的机会交到了您的手里。您可以自由去解读了。”
公爵离开神父宿舍的时候,外面的雨快停了,可风依旧强劲。天空中雷电隐隐,像一口还没有咳出来的浓痰。
这一场弗莱尔特有的秋风暴已抵港,还远远没有结束。它还会在上空盘踞,任性地宣泄它的能量,把雷声砸进每一个人的心窝里。
“你的胆子比我想象的要大不少,神父。”公爵临走前,深深地瞥了伊安一眼,“在这副圣洁、迂腐、纯良的外表下,你的内心里也许住着一头猛兽。”
伊安垂目顺眉,谦卑恭顺,清俊的面容在昏黄的廊灯下宛如精美的玉瓷名品。
“而我挺喜欢的。”公爵跳上了飞梭,“很期待看到你释放猛兽的那一天。”
次日果真还是个暴躁的阴雨天。
海风气势汹汹地刮了一整夜,丝毫不显倦怠。雨倒是下得七零八落,教人打伞也不是,不打伞也不是,很是顽皮。
伊安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眼皮有些浮肿,显得无精打采。他大口灌着浓茶,一边看着时政新闻。
教廷军同亚特兰军在前线对峙着,还未正式开火。教皇又取消了一次应当由他主持的法会。拉斐尔皇太子带着情人出席了一个首富儿子的婚礼,却同新郎偷情被抓拍。这条花边新闻的热度远高于时政,可见市面依旧繁荣,人们依旧有大把心思投注在娱乐上。
“有点安静呢。”卡梅伦太太忽然说。
“抱歉?”伊安抬起头。
女管家笑道:“莱昂少爷考试结束后,就不用再每天过来了。餐桌上没有了他,总觉得安静得有点不习惯呢。”
“孩子被称作欢乐的源泉不是没有道理的。”厨子也表示同意。
伊安莱昂平日坐着的位子望去,轻声呢喃:“他就快不是孩子了呢。”
所有性别中,只有Alpha才会经历觉醒期。他们强大的力量和敏锐的五感源自他们的先祖哨兵,这些特质会在他们步入青春期后逐步从身体里萌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