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锦又说道:"那人是逼了我叫他师父的,他说若我是他弟子,那他便是我半个父亲,带我出来玩个几天,于情于理都是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苏三问道:"你应了没?"
魏锦说:"自然是没答应,他便不给我东西吃。"
魏锦又说:"我偷偷把你给我的那些糕点给吃了,他也是怕,过了一天就给我吃的了。"
苏三说:"以后,象这样,你便应了无妨。要知道,骨气固然是重要的,活命却是最要紧的。"
魏锦说:"舅舅说的是。"又说:"那几日我在想,不但要请个文师傅教些四书五经,更要请个武师傅教我拳脚刀枪。我知道那人不是好人,也不去招惹他,但他要掳我,我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那日有人寻来,那人便跟他们打,他们都打不过那人,只能让他跑了。"
苏三也不把魏锦当小孩看待,说:"有些武艺防身自然是好的,但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一个人一对拳头解决的。象这次,没有通州、常州、镇江城里这许多人帮忙,你外公即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寻到你的。"苏三又说:"你还是个孩子,这事情全然是那人的不对,你是没有错的。孩子有孩子的活法,你心急也没办法一天长成大人的。"
魏锦想了想,点头称是。
两人说着说着便到了苏家,骑马的人已经先到了,正站在门口迎接他。魏锦一一见过众人,又去了厢房拜见过母亲,便随众人去了通州城里最大的酒楼迎仙居。
原来这苏家要答谢众人帮忙,便算了魏锦回来的日子包了迎仙居开流水席,原来拖着没办的满月酒也一并办了。
这流水席从晌午一直开到子时,其间热闹非凡。论理,魏锦应当亲自向帮忙的众人一一答谢,但他毕竟还小,又旅途劳累,只谢过家中长辈便同几个孩子被接回去休息了。魏锦的母亲卧病在床,没有前来,魏锦的父亲不是本地人士,又是地方官,所以敬酒的任务自然是落在了苏家两兄弟身上。
苏三酒量是不错,但只限冬天,象这种大热天,人又多,喝的又急,虽然那酒是掺了七分水的,却仍是支持不住,吐了两回后便眼前一暗,已是昏了过去。
醒来已经回到自己房里,天色大暗,烛光摇曳,陆新晨正用酒给他擦身子降温。原来那顾宫主已经请过罪先回舟山了,留下陆新晨看魏锦安全回来后再走。
房间里门窗是关着的,角落里放了大冰块,四周弥漫着一股酒香,苏三说:"我喝醉了么?"
陆新晨心里明白,却不说破,只笑道:"是整个儿都掉到酒缸里去了,派了凫水的好手去捞,大半天才捞上来的。"
两人无语,过了一会儿,苏三觉得酒已经醒了大半,头也不那么昏了,又说:"这次真是谢谢你了和宫主了。前些时候我心里急,口没遮拦的,冒犯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陆新晨说:"你这样说就是见外了,这本来就是表弟惹的祸。"又说,"苏家几位老爷少爷都还在迎仙居,你家里下人也泰半在那里伺候着,走不开,我便自做主张过来照料你这个酒醉之人了。我让厨房弄了点鸡粥,多少吃一点吧。"
苏三皱着眉头苦着脸摇了摇头,说:"我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的,现在你让我吃下多半也是全吐出来的。"
陆新晨看了看苏三,说:"那就喝点茶吧",说了便端了茶水过来。
苏三见那茶是新茶,放了碎冰,便皱着眉说:"我是不吃新茶的,二少爷不要糟蹋这上好的龙井。"原来这新茶赶时辰图快便没炒过,味道浓,性子冲,一般人是没问题,但苏三身子现在虚,经不住,是不能喝的。
陆新晨笑着说:"是我疏忽了。"
苏三见陆新晨出去,一会儿又拿了茶过来。那茶已经换成他平日喝的陈茶,加了上好的桂花蜜,也没放碎冰,只是用井水浸凉了,这才满意的接过来坐在床头喝掉。
过了会儿苏三又说:"陆二少爷,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该不该说。"
陆新晨答道:"但说无妨,"又看那苏三还剩一二分酒意,皮肤莹白胜雪,脸颊微红,嘴唇更是艳红,然而手指甲的颜色却微微的发着紫,身上更是没几两肉,好看是好看,但却终于忍不住说:"你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的身子还是要自己小心才行,有些事情别人想帮也是帮不上忙的。"
苏三答道:"这个我心里自然有数。多谢陆二少爷费心。"
陆新晨见他说的生分,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正要别开头不去看苏三,却听苏家三少爷说:"帮我梳头吧,散着头发太热了。"
今天早上苏三出门时,头发自然是梳的好好的,但经过这一天的折腾,发髻早已经松动下来,呕吐时便弄脏了发梢。陆新晨趁着苏三还在昏睡时清理过了,现在头发正披散着晾干。
苏三又说:"平时跟着我的那个丫头调去服侍姐姐了,这两天身边都没人,我自己又不会弄,你就把头发随便弄上去就行。"语气已是有些撒娇。
陆新晨想,这便是睁眼说瞎话了,没人服侍怎么不见你早上披头散发的出门?然而也没说什么,拿过梳子,坐到床边,伺候那大少爷去了。
苏三说:"还是小时候好,我把头发绞到只有一寸,也没人说什么。可惜一过十五岁,老爷子就不许我剪头发了。"
陆新晨顺着他的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说着把苏三的头发挽起,露出细细白白的脖子,皮下蓝蓝紫紫的经脉隐约可见。
苏三喃喃道:"不孝有三,却是无后为大,"又问,"陆二少爷练的可是五雷正法?我那小外甥这次受了惊,我怕他落下病根来,想找个人教他些武艺,强身建体。"
陆新晨微微笑着说:"这事情因我们而起,自当责无旁贷。但是我那师父云游四海,一年也难得露上一次面,我又师叔远居天山,若是不怕耽误了魏小少爷,到是有个师兄在莆田。"
原来那陆新晨练的是道家雷法,师父就是赫赫有名的松鹤道人,成名已有50多年,是江湖中神话一般的人物了。传说武功之高,已经可以飞叶成矢、摘花成剑了。松鹤道人收了五个徒弟,最小的便是陆新晨。陆新晨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哥哥,却是早夭。王氏有些后怕,便央求父亲"海霸王"王一舟请动松鹤道人收陆新晨做弟子。王一舟是海上一霸,早年行走江湖时跟松鹤道人有过来往,也是费了许多心思才把这件事情办成,不过那松鹤道人到是极其欢喜这个关门弟子的。
苏三说:"松鹤道人的弟子自然是高人,能这样便再好不过。不过我那姐夫是地方官,怕是不肯让儿子舞刀弄枪的,到时候还请陆二少多费唇舌了。"
陆新晨说:"道家雷法是养生之道,练的是大道内丹、行持太极,我师父又是正一派,跟那些三教九流自然是不一样的。魏大人是饱读诗书之人,是明白其中的道理的。"
苏三心想,你便是说我不明白这里的道理么?我若是不明白,又怎么会想着方子求你?又想想陆二少看起来也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苏三平时很少这么费心思,这会儿觉得头昏脑涨,便说时间不早,要歇息了。
陆新晨自然是告辞,出门正好遇见吃酒的人回来。苏家几个人都喝的烂醉如泥,只有苏诚还清醒些,向陆新晨行礼请安。
陆新晨说:"贸然前来,见过了魏小公子,看来没有什么大碍,我也放心了。这些天金陵事物繁多,我脱不开身,特向苏老爷请辞。"
苏老爷大着舌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在场的没一个能听懂。苏诚便说:"老爷是喝高了,怕是没法送行了,陆二公子也不要这么见外,派个下人知会一声就行,这月高风黑的,不好走。"
陆新晨笑着说:"我就是这脾气,亲眼看着才安心。"
连着一旬半的艳阳天把苏三折腾的要命,他只觉得自己如同那烤箱里的千层饼,被烤的香香脆脆,稍微一碰就能碎了。一但有了些精神,便都拿来研究罗四给他的那张纸。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研究的,那巴掌大的纸上,怎么正过来反过去的看,也就笼笼统统六个字,凑做三个地名,其一便是云南,另两个是青岛和天山。苏三嫌天山太远,印象中又觉得那里都住了些茹毛饮血的怪人,剩下青岛便是上上之选。
他寻了个机会跟苏老爷子说了这事情。苏老爷想了想说:"正好苏永阳要去威海,过两天一起去吧,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苏永阳是苏三二叔的长子,比苏三大上三岁,十二就开始跑船,是个老江湖了。苏老爷叹了口气,对着苏三说:"你也不小了,虽然长期闲在家里,外面的事情也是要知道一些的。我也不瞒着你,前些阵子你姐夫过来,是得了消息说云南那里要出事了,朝廷暗地里已经开始准备,若是事情能好好解决,自然是百姓的福气,或者是真的有个什么,怕是免不了征船。我跟你几个叔叔已经商量过了,这个事情要早早准备才行,最好的法子是让个人把这些船都吃下来,改作海船的官籍。永阳这次过去,就是谈这个事情的。"
原来这私船虽然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在官府登记,却只分两大种,一类是水船,行内河湖泊,按照用途下分私家船、货船、盐船、户船等等,另一类便是海船,按照到达的目的地又分番船和埠船,或是按用途分。海船比水船一般说来要大,样式虽然看起来差不多,却是有实质的差别,若要强行在内水湖泊中行驶,是要花大力气改造的。所以一旦开战,朝廷官船若不够,会征水船,却从不征海船。
苏老爷又说:"我也不是不效忠朝廷,只是若真的打仗,船自然是损伤的厉害。我跟你几个叔叔加一起,也有近两百艘船,这个损失,是没办法承受的。官府那里,我已经是打通,只是怕瞒不过上头水部的人。"
苏三插话说道:"若是一起转籍,水部自然怀疑,要化整为零么?"
苏老爷说:"这自然也是一种方法。只是时间来不及,我们也不可能一一家的找做海运的人去谈。所以只好找吃下这批船也不会让朝廷起疑的海运大行来谈,我和你几个叔叔商量了一下,也就只有威海王家、厦门刘家和潮州朱家。我们几把老骨头是不好走动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派去收船的是阿诚,永阳去威海、云天去厦门、安庆去潮州。"云天是苏三二哥,安庆是苏三另一个堂哥。
苏老爷过了会儿笑了笑又说:"我想大概是杞人忧天了,前两天才听说朝廷在几处秘密的造船呢。但年纪大了,不比以前,受不得风险了。"
苏三想了想又说:"那威海王家王老爷子是金陵陆老爷和寒水宫宫主的泰山,若是有他们牵线,事情应该会顺些。"
苏老爷说:"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但一来有你大哥的事情在先,二来那顾宫主毕竟不是生意人,也不见得能够卖我们这个人情。"
第二天却有那顾宫主登门谢罪,原来当日顾远航逃出泰州,也知道长江沿岸是苏家的势力,便折往西北走,一直到山西,才偶然被一寒水宫回家省亲的弟子看到,顾宫主连夜赶去绑了顾远航去通州。
顾宫主说:"这不孝子犯了弥天大错却不自知,还请苏当家责罚,我就当没生这个儿子。"
苏老爷说:"孩子平安回来就行,教诲少宫主那是家事,还请顾宫主定夺,苏某是不敢代劳的。"
那顾远航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大声叫道:"那魏锦已经认了我做师父,我只是带他出去玩几天,也留了话给苏家,并没犯什么大错。"
顾宫主一脚就踢了过去:"你总是以为自己每样做的都对,殊不知样样都错的离谱。平日在家里闹闹就算了,怎么出了门还是惹祸!"越说越气,伸手就摘下腰间九尺长鞭,说:"我便替你苏伯伯教训你个死不悔改的东西,"第一鞭已是夹着呼啸声落下。这鞭不是直接向顾远航劈去,而是先砸在地上,清脆一声,借着反弹的力量才往顾远航身上打去。
一鞭下去,已是见红,顾远航发出好大一声尖叫,连躲在屋后地窖里的苏三都吓了一跳。
苏老爷忙出来拦,说道:"孩子还小,有错处骂骂就是,做什么要打?打坏了还不是他娘亲心痛?"手上使了内劲,抓着鞭子不让顾宫主打。
顾宫主也不是不心疼,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收了鞭子,又向苏老爷赔礼道:"小儿是真的欠缺管教,不打不成器啊。"
再看那顾远航,痛的在地上打滚,红着眼睛喊:"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苏老爷看了看说:"宫主下手不轻啊,少宫主的伤还是快点包扎的好。"然后吩咐下人道:"快去请城东林大夫来。"
顾宫主忙说:"不过是皮肉之伤,这孽障皮厚,等回去随便包扎就行。"于是便请辞。
等回到清水宫通州分部,顾宫主忙叫人拿出上好的金疮药。顾远航却挣开他,一边哭一边喊:"你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我死了算了。"顾宫主伸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骂道:"我平日最恨你两样,一是你自诩聪明,二是实际一点都不聪明。你也不小了,怎么就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我要打你,什么地方不好打,为什么偏要千里迢迢赶到人家大堂上打?这一鞭是打给那苏家老爷看的,你当苏家老爷这么好说话,这事情就这么好了结?"又说,"确实也是我想要打的,也就是我,平日舍不得打,才会惯出你这么个混帐东西。那苏家大少爷去年出了事,苏家老爷行家法,棺材是放在一边的。打完百二十杖立刻就扔棺材里了,周家大少爷连夜赶去京城,想法子请了御医,救了两个月才捡回一条命来,你以为是那姓苏的真的见不得你被打?他不过是想卖我寒水宫个天大的人情。告诉你,也就是我顾强前辈子作了孽,才摊上你个畜生,你要是那苏家人,有十条命都早丢在堂上了!"
人情自然是用来还的。两天后苏云林、苏永阳带了两个仆役秘密出发去山东。又过了两天,寒水宫宫主便起程回去看望泰山大人。
"海霸王"王一舟,出生在文登一小鱼村,小时候穷困潦倒,行过乞,做过水寇,十五岁开始在栖霞安家做船丁,跑了二十年的海船,当上了安家海运的二当家,后来便自立门户。王一舟今年已经七十有四,生有十七八个女儿,嫁到各地,儿子却只有三个,大儿子出海时遇难,剩下两个儿子如今已经成人;二儿子是如今王家船帮的当家;小儿子多病,如今歇在家中。
王家二少爷王孜嘉说:"你们这个事情顾姐夫也说过的。虽然现在是我当家,但这个事情大,我也做不了主的,老爷子前几天出海去了,等他回来,再给你们个答复。还对不起各位耽搁我这儿几天了。"
原来苏三和苏永阳虽然是早启程几天,但总是太阳落下才开始行路,耽搁的多,所以迟了几天才到,顾宫主反而是先到了。王一舟虽然七十有四,但身体却依然硬朗,自从把生意交给儿子后,就经常出海打渔,这时恰巧不在。
苏家要王家收苏家水船,不过是变个籍,开的价是一分利。却因为事关朝廷,可大可小,王孜嘉一个人是吃不准的,又觉得利是低了些,于是想等王老爷回来再做定夺。
苏三在堂上看的清楚,那王孜嘉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桃花眼,个子高高,宽口薄唇,倒与那顾远航有七分相似。又看那人摆着笑脸与苏永阳周旋,神情举止跟陆新晨有七八分相似。心想不愧都是亲戚,面相嘴脸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三苏永阳便就在王家厢房住下。威海靠海,此时气候正当适宜,苏三如鱼得水,旅途的疲劳一扫而空,精神也好了许多。第二天就带了两个小厮出门去寻住处,看中一座独门小院,又干净又阴凉,苏三满意的很,立刻下了定金,咧着嘴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