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两人离开州城,前往桂宁县。
尽管天气一直阴沉,寒风呼啸,但没有雨雪,路面吹干了,走起来方便了很多。一路走得不算快,天色擦黑抵达桂宁县。桂宁县有山有水,一县地域虽不算大,但却是个鱼米之乡,颇为富庶。
当县城出现在视线之中,闻寂雪并未驾车入内,而是拐向左边一条路。
“先去长柳镇。”
从县城去长柳镇需要两个时辰,按理此时天色已晚,又已抵达县城,完全可以歇一晚再说。不过穆清彦没反对,毕竟闻寂雪的心情跟他是不同的。
长柳镇不大,镇子东边有条河,河堤种满了柳树,远处有青山迭起,算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闻寂雪从镇子中间的大街进去,看到一家长柳客栈,停了车。
冬日里寒冷,又是大晚上,基本上所有人家都关门闭户,便是店铺也歇了业。客栈也不例外,大门关了,倒是从门缝里透出些微火光。
闻寂雪上前拍门。
“来啦来啦!”里面很快有人应声,并把门打开,迎面一股暖意,原来是堂屋里生着火盆,有两个客人就着两样小菜喝酒。店老板不在,伙计在旁边支应着,这会儿开门还揉着眼睛,可见方才都睡着了。
“有马车啊,可以停到后院儿去。”伙计说着去将侧门打开,引着马车去了后院。车直接进棚子,马就拴在棚子里,又弄些水和草料。
“要一间上房,弄几样热饭菜来。”闻寂雪说着,抛了块碎银。
伙计双手接了,笑眯眯的应道:“好嘞!二位客人随我来。我们长柳镇虽是小地方,我们家客栈不起眼,但房间绝对宽敞舒适。若是二位不嫌麻烦,我给您送一只小火炉,坐壶热水在上头,随时用水方便。客栈还有上好的炭火,价格虽贵些,但绝对好用,没什么烟的。”
这也是看他两个出手大方才有此推荐。
“尽管按舒适来布置。”闻寂雪是个不差钱的。
伙计刚领着二人从小门进去,迎面就见东家走过来,忙把两位客人入住的事儿说了。
客栈老板瞧着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白白净净,笑容和气。
“原来是贵客啊!”客栈老板笑呵呵的十分热情:“二位,要说我家客栈最好的住处,当属后院的独栋小楼,带个小院儿,十分清净自在。那原本是我修来自家住的,后来人多,住不开,空了出来,寻常客人来了,我可舍不得让他们住。”
“价钱好说。”闻寂雪示意对方领路。
“客人爽快,请!”客栈老板一面招待,一面冲着伙计摆手:“行了,你也歇着去吧,前头两个客人都回房睡了。”
伙计见状,习以为常,自去睡了。
前往后面小院儿,要穿过一个中庭。
小院儿的院门虚掩着,倒是有锁,但早已打开了,客栈老板推门而入。
穆清彦见了,看那人一眼,心中一动。
果然,当三人入内,客栈老板便一改生意人姿态,正色向闻寂雪见礼:“属下柳义,见过公子。”微一顿,又朝穆清彦道:“见过穆公子。”
穆清彦笑笑,没有说话。
早前闻寂雪便说在月梁州早有安排,不止是州城那边,包括长柳镇也是。如今看来,设立的据点便是这家客栈了。长柳镇只是小地方,想要在此设立据点,且不引人猜疑,唯有用本地人,若是外人来此,着实显眼。方才听柳义话音,虽讲官话,但的确带着明显的本地口音。
这等细节处,闻寂雪自然不会忽视,否则客栈也不能安稳至今了。
“荒坡村郑家六人的事,你可听说了?”闻寂雪问道。
“是,此事早已传遍了。属下也查探过,确是冤案无疑。那县令席庸收了月梁州城李四爷的五百两银子,外加一张虎皮,便为他料理了这件案子。这事儿在衙门里不算秘密,以往也有这类事,只不过此回牵涉到郑家几个,乃是出自雪家村,更为敏感。”
“郑家六人情况如何?”
“据说抓捕时有言语冲撞,被衙役以抗捕为由打了,入牢后没有立刻开审,却没少受折腾,都是明面儿上看不出来的。衙门不准探监,使了银钱,顶多给送些东西,即便如此也要盘剥。后来过堂,六人都不肯认罪,席庸便用刑。他审郑家祥,郑家祥不肯认,他便命衙役打郑家小辈儿,其中一个本就受过伤,又没好好儿医治休养,结结实实几板子下去,人只差断气了。
郑家祥不忍心,便承认是自己投毒害人,跟其他人无干。但那席庸不怀好意,不仅仅是找替罪羊,还故意要把郑家六个都扯进去。一番威逼利诱,到底把人证物证给弄齐了,听说案子已经上报到知州那里。”
柳义在长柳镇多年,暗中对郑家也有关照,毕竟是雪家村出来的,又不曾因受牵连而诋毁雪家半句。若无那些暗中关照,郑家哪里能在荒坡村顺利落脚。
当年雪家事后,别说雪家村的人,便是长柳镇、乃至月梁州,都不同程度的遭受影响。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初雪家荣宠加身,作为雪大将军的故乡,仿佛一夜之间兴建了数座“雪大将军祠”,香火鼎盛。雪家倾覆,又仿佛是一夜之间,所有祠堂都被捣毁,乞丐都不敢随意在此栖身。
第281章 谁埋的钉子?
之前抵达月梁州,长柳镇这边就得了消息,知道闻寂雪会过来,住处自然都是收拾好的。柳义离开后,穆清彦推门看了各处,很满意。
房中准备有火炉陶壶,方便取用热水,又有火盆,里头是好炭,不仅无烟,还放了香片,散发着淡淡香气。房门垂挂着毡帘,阻挡了冷风湿气,窗户上覆着明纸,白天拉开窗帘,采光不受影响。
穆清彦取下大氅搭在衣架子上,将茶杯涮了涮,冲了两杯淡茶。
闻寂雪喝了茶,还想着郑家六人的案子。
不多时,柳义带着人送来饭菜。柳义不仅是个客栈老板,还有一手不错的厨艺,清炖羊肉、煎豆腐、炒河虾、韭菜炒鸡蛋、油炸香芋团儿、又有两份砂锅山菌鸡汤米线,两小碗甜酒煮汤圆。
这顿饭来得迟,两人着实又冷又热,一桌看着多,最后差不多也吃完了。
次日早起,柳义送来早饭。
豆腐脑儿和生煎包。估摸是知道闻寂雪的口味,豆腐脑是咸口,调好了卤汁儿,撒了榨菜、花生碎、加了辣椒油,豆腐脑很新鲜滑嫩,卤汁也是恰到好处。生煎包是猪肉馅儿,加了皮冻,一口吃下去丰富的汁水,表皮撒有芝麻和葱花,底部焦黄,同样很美味。
“这是在镇上买来的。”闻寂雪昨夜赶车进镇,早就看到街面儿上的铺子。生煎包且不说,豆腐脑做起来有些麻烦,柳义不可能凡事都亲自动手。
“下次出去吃。”穆清彦看得出来,柳义跟高天等人不同。高天焦礼这样的,好似孑然一身,甚至可能是从影楼里跟出来的,但柳义是长柳镇本地人,兴许只是机缘巧合被闻寂雪收在身边。
饭后,两人离开客栈,选了条小路离开镇子。
闻寂雪带他去雪家村。
雪家村里长柳镇走路一个时辰。
这条路很宽敞,道路也基本平坦,这都是当年雪家发迹后重修的。那时当地官府以及民众对雪家推崇备至,修路积极参与,更在雪家村村头募资修建了一座雪大将军生祠。当走到道路尽头,破败的生祠映入眼中,后面是一个个断垣残壁的屋宇,荒草遍布,如同乱坟岗。
这里只雪家村一个村子,多年来遭人忌讳,无人迁徙过来。村子附近的田地都是好田,多为雪家祭田,雪家事后,田产充公,如今已属于别家。冬日农闲,地头自然不会有人,平时倒是入山打柴狩猎多从此过,雪家村后有座山,当年雪家先祖尽数埋在那里,是雪家祖坟地。雪家之事虽不至于连累已死先人,但十来年无人打理照料,坟头早就荒了。
这也是闻寂雪不回来的原因之一。
他便是回来又如何?大仇未报,他不能暴露,回来看到祖坟荒芜,却又不能料理。这些是隔房的同族也就罢了,可他亲生父母、兄弟姊妹,死后无人收敛,无法入葬,当他有能力时连尸骨都寻不着。
“这本来是我祖父的生祠。”闻寂雪踏入破败的大门,门扉早已无踪影,狼藉满地,遍布灰尘,原本立在正中的塑像被砸倒,断裂成三部分,经过十来年风化,已然面目模糊。
闻寂雪又道:“原来到我父亲驻守边关时,当地官府说要在这里给父亲也添一座塑像,但被父亲拒绝。当初祖父和父亲都觉得过犹不及,按理连祖父都不愿立生祠,但知道时木已成舟,皇帝还下旨嘉奖本地官府,给生祠赐匾……”
闻寂雪对于雪家过往荣辱,一贯不喜提,这回触景生情,说了不少。
比如,当初给生祠赐匾的并非当今这位皇帝,而是先帝。所以这里看不到匾额的残片,因为那块匾没人敢砸,若有匾额镇着,这座生祠也就没人敢动。当今这位倒是厉害,直接派了皇子前来,将先帝匾额“请”了回去。
皇帝既然决定顺水推舟压下雪家,必然不会留下隐患,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
正是因此,当地百姓才越发恐惧,好几年的时间都不敢靠近雪家村。
那时更时不时有所谓告密,或是真,或是假,说跟雪家有牵连等等。
闻寂雪一声长叹,闭上眼,再睁开时情绪已平复。
他双膝跪下,对着残破的塑像磕了三个头,一言未发。
穆清彦见了,冲塑像拜了三拜。
闻寂雪握住他的手,笑了笑:“若祖父真在跟前,我可就惨了。”
穆清彦却无法像他一样言笑,毕竟若是可以,谁都愿意亲人活着。
自己没有亲身经历,总是难以感同身受。亲自来雪家村一趟,看到处处破败荒凉,可以想见当初何等繁荣热闹,一道圣旨,夺去了多少人命,闻寂雪武功可算高深,却能忍着没直接刺杀皇帝,心性固然坚忍,煎熬又岂能少了。
唯一可宽慰的便是,离掀开谜底的那一天,不远了。
返回的途中,两人谈起县令席庸。
“这个席庸在月梁州盘踞的够久了,仰仗着荣郡王和吴家才安稳至今。但今时不同往日,丽贵妃母子因着万霞县之事受了责斥,正是蛰伏低调的时候,依附其下的一派也个个收敛,倒是这个席庸以为天高皇帝远。”闻寂雪言语冷酷:“那就换一个县令,即便再坏,也不过是席庸这样。”
天下贪官何其多,闻寂雪没那份闲心管这等闲事,但席庸此番盯上郑家六人,栽赃陷害的这般猖獗,着实触动了闻寂雪的怒火。
闻寂雪倒不是多看重郑家人,但既然遇上了,他就无法无视。
自从脱离影楼掌控已有三年,也就最初的时候回来了一次,布置下柳义等人。早年身陷影楼,虽说二十岁就开始接任务,可以外出,但那时影楼掌控很强,他也担心暴露,根本不敢往月梁州去。
这三年间,虽有意不回来,但这边的相关消息没有断。
荒坡村郑家人的底细、多年经历、如今处境,他都知道。不过,也仅仅是知晓,授意柳义暗中帮衬一二。雪家事大,作为曾经的同村,受这般牵连,却能不落井下石和迁怒,足以令人高看一眼,闻寂雪嘴上不说,心里念这份情。
穆清彦对他的心思很清楚,但有疑虑:“便是换一个县令,偏这案子已经在县衙完结,只要上报,就不可能打返重审。”
闻寂雪笑了:“不,不是不可能,只要用对计策,就一定能成。”
穆清彦好奇:“你有什么妙计?”
“这却要卖一卖关子,你只管等着看便是。”闻寂雪就是不说。
穆清彦嗤笑:“不说就不说,我也不是那么急切。”玩笑归玩笑,他皱眉道:“且不说看成果,若要布置,将席庸撸下来,那可不是三五天的功夫。”
按正常流程,官员都是年底回京述职,若有职务变动,也是赶在年前就料理完,分地方远近,官员们或是年前或是年后便得消息。
例如席庸,若没有皇帝特召,他当然不能去京城,他的为官考评掌握在知州手里,知州层层上报,巡抚送入吏部。也就是说,若席庸有不妥,就得赶在年前这拨儿,错过时间,得等明年了。
闻寂雪道:“到明年三月,席庸在桂宁县又是任满。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一个任期是三年,通常官员在某一地最多连任一次,也就是六年。
席庸最初在田余县连任,待了六年,到了桂宁县又是连任,也即将满六年。那么,任满后,席庸绝对要调任,平调、左迁、升迁,都有可能。若不升迁,那他就得离开月梁州,因为月梁州是直隶州,下辖只有桂宁、田余二县。
至于月梁州知州乃是正五品,席庸没那么大能耐谋取。
穆清彦之前忽略了这一点,不由得连连蹙眉:“这……看他先前行事,倒像盘踞在这儿不肯走。往上升不可能,没别的地方给他平调,很大可能就是离开月梁州。”略有迟疑,道:“总不会、他又调回田余县吧?”
若是没有郑家六人的案子,让席庸任满离开,算是最好的做法。但等到那时候,案子就再无转圜,他们拖不起。
“那就太蠢了,心思暴露无遗,且极容易引来注视和攻歼。”闻寂雪摇头。
当初席庸从田余县转调桂宁县,算是从一个平庸的县城朝富庶的县城调任,是人之常情。他争取连任,也在情理之中,去了别处,哪怕依旧是个同等的富庶之地,却要从头开始,远不如在桂宁县早打下根基。
席庸在月梁州将近十二年,若无更好的去处,他必然舍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