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充裕,他们完全可以天黑前赶到镇子投宿。
经营茶寮的恰也是杨家庄人,一家五口人,没有田地,活计难寻,后来经人指点弄了这么茶寮。因着是官道,倒也时常有商客往来,赚取的钱财勉强养活着一家老小。
这会儿没别的客人,陈十六吃饱喝足,就跟茶寮里的杨老汉闲聊。
杨家庄是个大庄子,村中多是杨姓。
杨老爷名杨材,颇有家财,有两子一女,因着想改换门庭,自小就聘请西席在家坐馆。杨家两子皆聪慧勤奋,可惜的是长子杨如松当年赴考出了意外,摔断了腿,延误医治,落了坡脚的毛病,绝了仕途。幸而次子杨如柏没让人失望,年十六,四月间已过了县里府试,乃是童生。
别看童生不起眼,天下不知多少读书人连这最初的一步都迈不过去。
说得苛刻些,童生都不是,都不能说是个“读书人”。
杨材此番又是大摆宴席,又是请戏班,也是双喜临门的缘故。
马车启程。
陈十六有些无趣:“我们在路上走了几天了,景色都看腻了,不如去杨家庄听听戏?我听说乡间办喜事,不拘是不是亲朋好友,哪怕是路过的陌生人呢,只要愿意,都可以进去吃喜酒,无非是看心意上点儿喜钱。”
陈十六没有过这种经历,有些跃跃欲试。
“晚上住在哪儿?”穆清彦不想去农家借宿,毫无准备,哪怕农家肯给他们腾出一间屋子,可被褥枕头之类的……他觉得会失眠。
陈十六不说话了,其实这一点他也不适应。
“可以看完戏再去镇上,一个时辰的路而已。”闻寂雪提出了办法,那就是不住在杨家庄,反正有马车。
“好吧。”连日坐车,穆清彦也着实闷了。
半个时辰后,果然在前方出现一个村子,看村中房舍,人口不少。
在村里找富户很容易,人但凡有钱,便是置房置地,房屋能彰显身份地位。杨材家是三进的大宅子,古朴的白墙黑瓦,院外柳树成荫,一侧还有池塘,十分诗情画意。大门前有片挺宽敞的场地,此刻搭起了戏台,哪怕离唱戏时间尚早,已有不少急不可耐的村民前来围观。
古时娱乐有限,百姓们平日为升级忙碌,也没余钱去戏园子,所以但凡有看戏的机会都十分激动。
今晚杨老爷摆流水席,大门敞开,前院和大门外都是大圆桌,足够宴请全村人。
村中左邻右舍、近亲好友都来帮忙,管家统管着一应杂事。长子杨如松是新郎官,在内招待宾客,加上他的腿脚到底不大灵便,大门处迎候的事情就委托给二弟杨如柏。
马车离得还远就不能靠近了。
闻寂雪扫了一眼拥堵的场地,吩咐高天道:“找地方把马车存放。”
“人可真多。”陈十六搓搓手,兴奋道:“我们现在就过去?”
“……戏还没开场。”穆清彦突然有点儿后悔,之前没多大感觉,可真的过来才发现,“蹭吃”需要很厚的脸皮。
就算你拿着喜钱去随礼,对方写礼单时问你跟主家是什么关系,撒谎也是很尴尬的。
陈十六完全没有这种忧虑,指着杨家大门处的一个绿色长衫的少年:“那个应该就是杨如柏吧。”
杨如柏的个头跟穆清彦差不多,却不似穆清彦这般单薄,五官端正,自有书卷气。
穆清彦说道:“你什么席面没吃过?我们不是为吃席来的,在外面一样可以看戏。”
只是不跟主家打招呼,很失礼而已。
“不太好吧。”陈十六别扭了,有种吃“霸王餐”的感觉。
这时杨如柏朝他们走了过来。
穆清彦一行三人在众多村民中太过显眼。
杨如柏神色和煦:“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这是在问身份。
“我们是过路的行人,之前遇到如意班,听闻杨家庄有喜事,所以想来凑分喜气。还望杨二少爷见谅。”穆清彦见杨如柏目光清正,神态随和,也就实话实说了。
杨如柏果然没有异色,笑着欢迎:“办喜事自然人越多越热闹,几位能来,欢迎之至。此刻离开席尚早,若不嫌弃,还请入内一叙。”
“怕是打搅了二少爷。”
“此时倒也不忙,宾客们差不多都到了,一会儿等着吉时拜了堂,便要开席。”杨如柏诚意邀请。这也是他三人穿着气度不同,杨如柏有心结实,兼之外头都是村民孩童,很是杂乱,宅中却有同窗旧友前来,彼此引荐一番,不至于冷落三人。
入门处有个上礼处,陈十六先一步奉上随礼,称是杨如柏友人。
杨如柏很尽礼数,领他们看了看花园,又认识了几个读书人,而后让一个下人招待他们,又去忙别的去了。
本来杨如柏要带他们见一见今天的新郎官,但是找了一圈儿,没找到人。
杨老爷在正堂里跟几个老友说话,穆清彦婉拒杨如柏的好意,并没进去。
各地迎亲的风俗或有不同,杨家新妇已经接回来了,要等黄昏吉时拜堂。
周围宾客多,或是谈论着如意戏班,或是谈论杨如柏,更多的还是谈论杨如松和杨家新妇。杨如松虽未能继续读书科举,到底自幼读书,又是杨家长子,腿脚上是有点小毛病,然而容貌不丑,性情平和,照寻常人的想法,门当户对的乡绅小姐是配的过的,怎知却听说娶的是镇上刘屠户家的闺女。
不少人难以置信,分明已经到杨家来吃喜酒,依旧不确信的和人确认。
无非就是认为其中必有隐情。
别说陈十六,就算是穆清彦也是有好奇心的,少不得支棱着耳朵去听。
然而宾客多是本地人,似乎都知晓刘屠户底细,没一个细说的。这些人个个口气惋惜,好似杨如松娶了刘屠户家的女儿吃了好大的亏一样。
陈十六问身边招待的下人:“刘屠户家的女儿不好吗?”
下人面色尴尬:“这……”
闻寂雪嗤笑,是在嘲讽陈十六不带脑子。
陈十六自知失言,却对闻寂雪的态度很不满,可他不敢回怼,只能假装没听见。想想也是心酸,他可是陈家小公子,自从到了凤临县,都学会看人脸色了。
那委屈巴巴的模样,穆清彦险些没笑出来。
不大一会儿,下人说道:“吉时快到了,三位公子可要去观礼?”
“去看看。”穆清彦原本没打算看的,但那些宾客的议论让他生出好奇。倒要瞧瞧刘姑娘是怎样人物,这般惹人诟病。
屠户家的姑娘,总不会是模样丑陋才遭嫌弃吧?
应当不至于,杨老爷总不能给自己儿子娶个丑妇,长子长媳,代表的可是杨家的颜面。
第79章 新娘死了
杨老爷在当地颇有地位,又有家财,长子娶亲,宾客云集。
喜堂布置的气派,杨老爷和杨太太端坐高堂,两侧坐着族中近亲长辈,里长、乡绅,堂内堂外围满了宾客,中间空出一条通路,喜娘正领着新娘子一步步走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打量新娘,哪怕背地里再多腹议,单从眼下来看,新娘身姿窈窕,脚步款款,大红喜帕遮住了面容,一对鸳鸯随着晃动越发鲜活,大红衣袖中露出微微露出一截儿白嫩的手指,紧抓着红绸。
品评不了面容长相,但身姿仪态颇有美态。
杨家长子杨如松,人如其名,身姿挺拔若松,相貌英朗,一身大红喜袍的衬托下整个人更是英气勃发。不得不说,尽管是亲兄弟,但两人不论身型、相貌差别都很大,二人站在一处,人们的视线总会先落在哥哥身上。正是因此,想到杨如松因意外坡脚,更是惋惜。
杨如松看着走来的新娘,面带微笑,眼睛里闪着光,说明这门亲事他自己是愿意的,并非因某些原因而勉强。
“吉时到——一拜高堂——二拜天地——”
“礼成!送入洞房!”
陈十六饶有兴味的看着,直到新娘子离去,他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怎么没看见杨如柏?”
的确,按理作为弟弟不能缺席这样重要的场合。
穆清彦注意到,杨老爷似乎也有不满,杨太太说了两句,杨老爷眉头才舒缓。
好在下人尽责:“几位公子,入席吧,外面也快开戏了。”
下人早就得了杨如柏吩咐,自然不能怠慢了他们。
穆清彦几个本就是为听戏来的,当下就去入席。
杨如柏特意将他们跟几位读书人安排在一席,席面正好可以穿透大门看到外面的戏台,位置极佳。早先双方都彼此见过,到底没什么交情,只寒暄几句罢了。
此刻黄昏将尽,各处灯火点亮。
席上开始上菜,冷热咸甜十六样,可谓上等的席面。
戏台上的戏也开了场,一连好几出都是热闹喜庆戏文。
陈十六捡着面前的两样菜吃着,又跟旁边的穆清彦说:“我打听了,新戏压轴,再过两出就是。杨家太太知道戏文的大致内容,据说是类似《十五贯》的戏。”
穆清彦对戏文毫无了解,原主以前也没听过什么戏文,还真不知道《十五贯》。
“讲什么的?”他问道。
另一侧的闻寂雪接了话:“大致上概括,就是因为十五贯钱而引出的两出冤案。”
一出冤案是熊友兰和苏戍娟。
尤屠户为生计,跟亲戚借了十五贯钱,玩笑般的哄继女苏戍娟,骗她说这是她的卖身钱。继女信以为真,不愿为婢,连夜离家出走。赌徒娄阿鼠闯入尤家,盗走了十五贯钱,并用肉斧杀尤屠户灭口。衙门接到报案,发现十五贯钱丢了,继女失踪,便去追查。恰好继女逃家途中遇到熊友兰,双方结伴,被衙差追上。凑巧的是,从熊友兰包袱里搜出十五贯钱。县令昏聩,又有娄阿鼠作证,认定是继女跟熊友兰合谋杀了屠户,盗走钱财私奔,并屈打成招。
另一出冤案是熊友惠和侯三姑。
熊友兰和熊友惠是兄弟,哥哥熊友兰外出给商人帮工,弟弟在家读书。邻家姓冯,是商人,家境不错,其子锦郎面貌丑陋,其子侯三姑却是容貌伶俐,冯父便认为三姑怀有二心。冯父将一副金环和十五贯钱交给三姑保管,却被老鼠叼走,恰好鼠洞通往隔壁熊家。熊友惠一早醒来就见到金环,以为是上天所赐,正愁无米下锅,便拿去换钱。同时又买来鼠药,掺入面饼,准备药老鼠。熊友惠去换钱米的铺子正好是冯家的,锦郎见了金环,认定是三姑给的,便要回家问罪。怎知老鼠将面饼叼到冯家,锦郎误食身亡。冯家便将熊友惠和侯三姑告到衙门,县令听冯父一面之词,又见侯三姑貌美,认定她二人因奸杀人,屈打成招,定为死罪。
穆清彦听出几分兴趣。
两出冤案很有些共同点,比如都起于“鼠祸”,一个是自然界的老鼠,一个是人间鼠辈娄阿鼠。其次,是一系列的巧合,巧的令人咋舌。再次,都有很强的反转性,表面看到的,往往与事实截然相反。
最后,或许也要算上两位县令的偏听偏信和草率,以及“屈打成招”。
不同于前世,眼下衙门审案,用刑是合法的。如此来,难免因各样原因造成冤假错案。
终于,压轴新戏《鸳鸯扣》开始了。
穆清彦全神去听,连猜带蒙,否则很多地方会听不懂。他并不听曲调,只关注唱词,着重于了解讲的是怎样的故事。
——一个姓郑的书生赴京赶考,途中借宿在程姓乡绅家。程乡绅有一子一女,儿子也读书,女儿聪明伶俐,且正值婚配之龄。和其他老套的戏文一样,郑生受到很好的款待,得到程家父子的赏识,还得到了一门婚约。程乡绅赞助他盘缠,让他进京赴考,取得功名后回来成亲。
到此时,故事陡然变化。
郑生辞别程家,带着程家送的马车和仆人上京,当晚夜宿荒庙,早起却发现仆人已死。郑生满面惊恐,不知所措,正欲寻人,却见一群衙差出现将他锁拿。原来在他离开程家后,程家上下全都中毒而亡,程乡绅死时写下一个“郑”字,而程家小姐衣衫不整,乃是一头碰死,手中死死攥着一枚玉质鸳鸯扣。
衙差们在郑生身上搜到另外一枚鸳鸯扣。
这是一对腰带上的锁扣,明面雕刻着莲花和鸳鸯,背面的环扣设计成鸳鸯扣的形式,既精巧别致,也不容易松开。
郑生承认,鸳鸯扣乃是程家小姐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一人一枚,待他高中回来,合二为一。
这部戏分上下两场,上半场戏正好结束在郑生被抓。
“一开始我真以为是普通的才子佳人。不过……”陈十六回想着戏文内容,反问:“嫁祸?不是说跟《十五贯》类似吗?会不会也是一出嫁祸?”
如同《十五贯》一样,《鸳鸯扣》也收到百姓们的喜欢,他们尽情的讨论,无一例外,都认为郑生无辜。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视线一直跟着郑生,郑生根本没有作案。
然而穆清彦没有急于下结论,因为在郑生身边的仆人也死了,两人一直在一起,天亮后死了一个,与其说不是郑生做的,倒不如说编戏的人将关键情节隐藏了。或许是,为了保留故事性?让戏文更有悬疑,更能调动观者的兴趣。
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在吃席,要么喝酒,要么看戏。
就在宾客们等待着下半场戏开始,穆清彦注意到管家神色匆匆的出来,面色发白,一头的汗。管家从席间请走了杨老爷和杨如松,不多会儿,又折返出来,坐着马车不知去了哪里。
像是出了大事,杨家不想声张。
然而有些事情瞒不住,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死人啦!杨家新娘子吊死了!”
正准备登台的小生脚下一崴,从楼梯滚了下去,这下子是彻底唱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