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野蛮的攻击只针对与莫家有关系的人,于是在利益和自身安危的权衡下,大部分帮派都选择了冷眼旁观。
在这可怖的内忧外患下,本就承受了丧子之痛的莫亦勋再也支撑不住,于一个还算明媚的清晨倒下了。
突发性脑溢血剥夺了他的语言功能和大半边身子的知觉,即使这样死神还是没有放过他,入院的第五天,尚未脱离术后危险期的他因为护士一个不大不小的疏忽导致呼吸机的罩子脱落,被缺氧痛苦折磨的两个钟头里,他无数次尝试过拖着僵硬的身躯去触碰头顶的警报铃,可直到咽气他都没有成功,只留下了一双到死都不肯闭上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生前的怨愤和不甘。
对于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最后落得如此结局,剩余的莫家人不是没想过报复那个导致一切罪魁祸首,但无论他们怎么找,监控和档案中都再找不见那个护士的身影。
莫亦勋父子接连离世,莫家剩下的人如一盘散沙再难成气候,莫家已经完了,他们空出来的位置会由前任龙头邬逸春和他的家眷心腹顶上。邬逸春是个很懂为人处世的老头,他拿走了八成的利益,留下两成作为给同盟者的礼物,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在这一日日的风云变幻中,许多人都觉得已不会再有什么大新闻能够使自己感到惊讶,直到一则讣告横空出世。
讣告中说明了罗氏总裁的死讯和追悼会将在荣城的某座殡仪馆内举行,除此之外无论是死因还是别的什么都说得很模糊,但这样就够了,一度销声匿迹的流言再度甚嚣尘上。
举办追悼会的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就这个年轻人,是罗弈生前指定的唯一继承人,而且同时,罗弈的律师公开了这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即罗冠英的私生子,罗弈同父异母的兄弟。
虽然没有明面上的证据,可光是他没有向困境中的莫家伸出援手一点就足以窥见一些复杂的旧日恩怨。
面对复杂庞大的家业,这位年轻的继承人在兄长生前几位心腹的助力下以雷霆手腕稳固了自己的地位,或许对外界来说他已经做完自己该做的一切,但对于他本人来说,还差一点,他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
没有窗户的房间,所有的家具只有床和椅子。
莫心雅痴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但这份美丽在长久的幽闭中凋零了,只剩下形容枯槁的苍白。
她感觉自己被一分为二,一半的她想要一刻不停地尖叫发疯,而另一半的她只想死亡快点降临在自己身上让自己解脱。
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关在这个地方,但这并不是说外界发生的事情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相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曾被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又做了什么。
每天早上八点都会有人来到这个囚笼中,告诉她谁又死?5" 溺潮0 ">首页27 页, 簦治约旱乃魉冻隽舜邸?br /> “我要见他。”
她嘶哑地又对着空白的墙壁重复了一遍,“我要见他。”
最初被关在这里的那几天,她会大喊大叫,会疯狂地摔东西,会激烈地表达出自己的反抗意识,但从某一天开始她就失去了这么做的力气。
平常不会有任何人把她的话听进去,可今天是个例外,半个小时以后,她见到了那个把她从别墅地下室带出来的英俊男人。
“聂先生。”看守她的保镖们这样恭敬地称呼这个高大的男人。
她机械性地转过头,明明哪里都不像,她却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某个人令她又惧又怕的人的影子。
“好了都下去吧。”他转过头,“给她拾掇一下,现在这样没法见人。”
聂郗成叫来了两个年长的女性,她们一前一后地架着莫心雅进浴室,为她洗掉身上的污垢,修剪手脚指甲,再给她换上了一套干净整洁的黑色丧服。
镜子里的女人面容苍老,干枯的头发发根的地方白了一大半,因为消瘦,大大的眼睛鼓起了来,眼尾是深刻的皱纹集成一束,半点看不出曾经的养尊处优。
“好了,我带你去见他。”
这一次没人用黑布蒙上她的眼睛,她能够看到车窗外的景物。
起初她还不认得他们要去哪里,直到沿途的景物慢慢变得熟悉,尤其是那座花园,她本能地剧烈颤抖起来。
“你不是说要见他吗?”坐在他身边的聂郗成转过头,深灰的眼珠中盛满了冰冷的讥诮,“我现在带你去见他,你怎么不敢了?”
下车以后,被保镖押着的她跟在聂郗成后面,一步步走过种满了深色月季的花园,进到那栋轮廓在夜幕中宛如憧憧鬼影的大房子里。
一楼的灵堂还依照原样摆着,黑色的挽联、萎谢的白菊花和缭绕的檀木香给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肃穆凄清的氛围。
一身黑衣的易淮站起来,他瘦了很多,光这么个小动作都能看到后背突出的肩胛骨轮廓。
“我把她带来了。”聂郗成走上前去,毫不在意莫心雅诧异的眼神亲了下他的脸颊,”我去楼上等你。”
聂郗成离开以后,易淮像是终于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人似的转过头,“好久不见了,莫阿姨。”
如果是过去的莫心雅,大概见面就会用刻毒的话语对他进行咒骂和谴责,但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每天听到看到的东西让她害怕眼前这个人,害怕到必须用尽全力才不至于转身就跑。
“明天是他的葬礼。”易淮坐下来,十分和气地从一旁拿过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慢条斯理地撕开,“我想要跟您商量今后的事情。”
他的手很好看,哪怕这么点小事都能做得美轮美奂,仿佛在演奏什么乐器。
“您看一下有没有喜欢的。”
她没有动,对面的易淮也没有恼怒,仰起脸望着她,唇角微微勾起,“您要是不选的话那我就代劳了。”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她慌张地夺过他手里的这几张花花绿绿的铜版纸,发现都是疗养院的宣传单。
“你……”她想要立刻把这些传单撕掉,但对上那双冷漠的眼睛,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虽然打着疗养院的旗号,可实际上就是用来关押一些不受控制的精神病的地方。
一份传单从她的手里掉下来,他低下头将其捡起来,“这里吗?麻烦您就在这里度过余生好了。”
他用极其平静的口吻宣判了她的最终结局。她想要失声痛哭,可抬起头对上那张黑白遗照的眼睛,她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是她应该承受的罪孽,她捂住脸庞,因为彻骨的仇恨和痛苦地哭泣起来。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端,他说了她不会死,她就真的不会死,她的余生只会生活在这种绝望的恐怖中。
因为她杀掉了自己唯一的孩子。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易淮不再搭理她,将她留在灵堂里,自己转身上了楼。
不止是她,连他都要被这阴郁压抑的氛围给逼疯。这栋屋子的每一处角落都让他想起过去的时间,想起他和罗弈的最后一次谈话,只有聂郗成的存在能够给他一点喘息的空间。
“我给你带了酒。”
在他二楼的房间里,聂郗成像来到自己家一样找出了玻璃杯,给自己和他一个人倒了一杯。
“喝一点酒,睡一觉,慢慢地忘掉这些事。”他摸了摸易淮的头发,“你会好起来的。”
这是他住在这栋房子里的最后一夜,在他的前面是新的生活和新的未来。
只要没有失去这个人,他一定会从悲痛中逐渐好起来。
·
下葬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初。
本来更早就该让死者入土为安,但考虑到某个人的身体状况,易淮硬是把这个日子再推延了好几天。
天还没亮的时候,一夜未睡的易淮就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准备出发。
莫家倒了以后罗弈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血亲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加上公司高层、其他不甚亲密的友人和一些生意伙伴都在追悼会那时来过了,所以他没有让太多人参与这最后的仪式。
算上陪同的聂郗成,这场葬礼最后只来了寥寥十数人,哪怕加上随行的保镖都难以凑齐一条长长的队伍,所以显得格外冷清。
墓穴的位置是费川和他一同选定的,送葬的路上,易淮看到一身黑衣的费川站在稀薄的晨雾当中,伤还没好全,脸色苍白得像个孤独的亡魂。
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罗弈的离世而悲伤的那个人。易淮难过地想,他看起来就像是失去了一半的灵魂。
化妆师的技术很好,棺木中罗弈的脸颊微微地有些凹陷,不过半点不损他的英俊。那些往日里看惯了的阴鸷和冷漠都从这个人身上离去了,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昂贵的手工西装遮住了那道夺走了他生命的枪伤,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程都能够走得安稳又体面。
灵柩被搬运到挖好了坑洞的墓穴这边,易淮没有再让工作人员帮忙,安静地拿起铲子一铲铲地填着土。
外界传言他和罗弈这对异姓兄弟感情并不算多好,但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明白,除了姓氏不一样,他们本来会成为一对很好的兄弟。
伤还没好的费川勉强帮着他填了两铲子土就感觉到身体的抗议。
“我来吧。”易淮朝着他摇了摇头,“他不希望你太勉强自己。”
“说得也是。”
微冷的湿润晨风迎面吹拂,易淮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费川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毛巾,望着头顶灰霾的天空,“我从他七八岁那年就认识他了。”
易淮擦掉额头上的汗,没有多说什么——他看得出来费川只是想找个人讲一讲心中憋着的话,至于对象是谁并不重要。
“他想过要当个飞行员,甚至还专程准备了好几年,罗叔叔知道了他的这个理想还专门给他打听了一下航空学校的招生条件……不管他想做什么,反正他没想过要当个整天打打杀杀的黑老大,更别提把命丢在这上面了。”
他的低声诉说中夹杂着泥土落在棺木上的沙沙声。
易淮将墓穴填平,然后和费川一起在旁边栽下了两棵松树。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能让我单独陪他说会话吗?”
对于他的请求,易淮没有太多异议,“好。”
“那边有人在等你。”
顺着费川指给他的方向看去,易淮只能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柏树林。
到底是谁在那边等我?他的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连带着一个想确认又不敢确认的猜测。
“我陪你去。”
看出了他心中的犹豫,聂郗成牵着他的手,拉着他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柔软的青草地上满是昨夜的露水,他们穿过一片繁茂的树丛,在小路的尽头看见了一座坟墓。
这是谁的坟墓?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墓碑上有两个名字,左边的是罗冠英,右边的是……杨怡萱。
聂郗成也看见了这两个名字,倒吸一口冷气,“找到了。”
“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易淮松开他的手,蹲在墓碑面前,轻声说,“我找到你了。妈妈。”
十多年未曾蒙面的生母,再见面已是阴阳两隔。
他想过无数种结局,唯独没想过会是这个样子——她的亡魂早已得到了安息,在这世上唯一珍爱过她的男人身边。
“你会幸福吗?”
他正对着墓碑上另一边的灰白遗照,那英俊随和的男人同样温厚地回望着他,而在记忆的尽头,他隐约记得有人曾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他。
他真的和罗弈好像,照片上的男人活脱脱就是罗弈的翻版。
“爸爸。”
他以为自己会很难把这两个字叫出口,但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他意识到这其实一点都不难,至少没有他想得那么难。
相同的血流淌在他的身体里,断掉的丝线再度牵连上。
“谢谢你们,也谢谢你,哥哥。”
他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要和自己的生身父母说,可最后真的能够说出口的只有这么一句,剩下的都必须留在心里。
一直到太阳升起来,他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和尘埃,站起来向着那树荫下等待的身影走去。
因为劳累和久蹲,他非常短暂地出现了幻觉,他看见那和他牵着手躺在柔软青草地上,被鲜红花瓣淹没又消失不见的少年。
——这一次我不会再忘记他的样子了。
“易淮。”幻觉消失了,留下的是成年男人该有的模样。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聂郗成,慢慢地松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26" 溺潮0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