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什么生啊死啊的。
还是个孩子呢。
……
不是孩子了。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丹粟很多次都想这么反驳,可要是脱离了“天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被大巫捡回去养大的孤儿”这个身份,他想不出自己跟巫璜宫殿里其他的侍从又有什么区别。
美貌端庄的女官,心思灵巧的婢女仆从,高大英武的兵士,排在里面甚至一眼都看不到他。
所以他有时在坟墓里这么恍恍惚惚地飘着,心口便不由得生出几分卑劣的喜悦来。
你看,现在陪着巫璜的,就只有他一个了。
所以巫璜只是离开了短短两天,他都觉得坟墓里空空荡荡宛如荒芜。
虽然他是乐于巫璜愿意离开这里出去看看的。
坟墓造得再大再好也是个坟墓,好不容易挣脱了囚笼枷锁的飞鸟,他不希望只是换了个更大一点的笼子。
飘到了河边时,因为看到了意外的场景,丹粟稍稍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头抽离出来。
他在河边看到了亚历克斯——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在清醒认识到自己已经回不去星际时代之后亚历克斯就积极融入坟墓之中。伊凡把自己木屋的所有权分了一半给他。琉璃塔建完之后黑暗精灵们都撤回了地下,只在月色朦胧的夜晚偶尔出来采摘浆果和草药。
包括伊凡自己都更习惯地底下那个不见天日的洞穴屋,只不过因为亚历克斯孤零零住在地上实在可怜,他出现在地面上的频率才高了那么一点。
而现在,接近正午时分阳光最烈的时候,丹粟在河边看到了亚历克斯和一个黑暗精灵站在一起。那个黑暗精灵还不是伊凡,而是某个丹粟不认识的陌生女性精灵。
丹粟不认识,就说明对方在部族里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没有轮值到宫殿做过侍女没有被选去帮忙建造琉璃塔,换言之不够漂亮不够聪明也没有魔法才能,作为女性更不用考虑在战士方面的天赋,黑暗精灵的技能点按性别点得很极端,伊凡那种奇葩几千年里就这么一个。
她披着厚厚的黑色斗篷,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但不妨碍丹粟看到她的眼睛是血一样的红色,头发金色和银色混杂,而不是黑暗精灵传统的银发金瞳。
丹粟知道这样相貌的黑暗精灵意味着什么,黑暗精灵的部族里有好几个,但他们几乎不会离开聚集地,更不要说单独走到地面上来——他们属于黑暗精灵里类似于残疾的存在,天赋低微体力也很差,红色的眼睛证明他们患有所谓光盲的疾病,有一点光就会看不清东西,而地面上的阳光会灼伤他们脆弱的皮肤。
除此之外这些精灵连外貌都跟传统的黑暗精灵差了一大截,充分证明了五官不够出色是绝对撑不起来黑暗精灵那被诅咒过的肤色的。
丹粟悄悄地在树后聚集起形体,淡淡的黑烟在草丛中蔓延靠近,叫他很是听了一会英雄救美一见钟情奋起倒追的狗血爱情故事。
为什么说是狗血呢?
因为英雄救美的那个英雄是伊凡,女主角一见钟情的对象也是伊凡,跑来找亚历克斯不是告白而是情敌对峙。
更因为伊凡就坐在没几步远的树上看戏,瞧见丹粟还丢了个果子给他,嘴里咬着根草茎俨然与己无关的样子。
——说到底本来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不跟太认真的人玩感情游戏,伤身又伤命,对亚历克斯的感情止步到想睡为止,女主角他更是只有过一面之缘,依稀记得是个见了他就哆哆嗦嗦头都不敢抬的废物,前天狩猎更是被他一身血直接吓晕过去,鬼知道哪来的一见钟情倾心已久。
一时没忍住,伊凡嗤笑了一声,“您说多好玩啊。”他嘲讽地对丹粟说道,闲适地躺靠在树上姿态如同一只慵懒的猫。
他没克制自己的声音,一出声就吸引了河边尴尬对峙的亚历克斯两人的注意,亚历克斯满脸得救了外带一点被戳中的小心虚,控制不住地去偷看伊凡的表情,伊凡却是一眼注意到了那个女精灵的奇怪表现。
她根本没看伊凡。
满脸喜悦激动情意绵绵在扭过头第一眼看到丹粟的瞬间变了。她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又像是天上掉了个巨大的馅饼下来,那双红眼睛水汪汪跟个兔子似的,脉脉秋波却尽数发送给了滚滚黑烟连个人形都没有的丹粟。
眼睛都没往伊凡身上多瞟一下。
呵。
一见钟情啊。
伊凡唇角挑起了兴味十足的笑。
……
有人挥着锄头想挖墙脚的事情,巫璜目前还一概不知。
他正慢条斯理地收割着自己辛苦了……好几天的成果,背景音里道士愤怒到破音的嘶吼充分舒缓了他被那包骨粉刺激出的阴暗情绪。
他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天赋太好知道得太多,就像常在河边走的人,总免不了有沾染上的时候,况且他还久病在床被迫天天对着群蝇营狗苟的家伙熬日子。
不过活着的时候他那些污浊的念头实在没什么表现机会就是了。
身体差得连坏事都干不了,巫璜反省一下自己生前的日子是不怎么快活。
那道士已经气得快疯了,面容狰狞扭曲骂得让人大开眼界,起码周望津的表情已经从“卧槽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变成了“卧槽居然还能这样”,道士出现的第一秒就缩在巫琮身后怂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他们出门的时候被道士堵了个正着,或者说是巫璜让道士堵他堵了个正着。
周望津手上还拎着两杯奶茶抱着一桶爆米花,电影票被突然出场的道士吓得掉在了地上,怀里猫儿子还锲而不舍地扒拉着衣服从纽扣缝隙钻出个小脑袋来,好奇地看着被巫璜一个个摁进地里的厉鬼幽魂。
“咪咪!”
看起来好好吃!
小奶猫的眼睛都亮了,却被周望津赶紧塞塞好藏进衣服里,满脸警惕地盯着那个道士。
他可是听大佬说了,这个道士想害他就是因为看上了自家宝贝儿子。辛辛苦苦怀胎二十年生下来的猫儿子,他是绝对不会交给这个满嘴脏话一看就不学好的地中海老男人的!
道士却也已经没了心思去觊觎周望津身上的小龙,这几天他的连番手段被巫璜一一破解,反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元气大伤,自然也就知道巫璜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寻常碰到了硬茬子他都是触之即走,反正天下那么大不缺他的容身处,然而没了酆都骨玉的他根本不能退,那是他的大半条命,他的立身之本,他必须得拿回来。
道士精心谋划,挑了利于自己的战场设下埋伏,又引诱周望津那傻子乐颠颠地踩进来,盼着打巫璜个措手不及。但过程明明与他的计划完全吻合,结果却是背道而驰,现在被打得像条落水狗是自己,而且他把巫璜那不紧不慢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这人享受的就是慢慢磨死自己的过程,若非如此他十几分钟前就已经彻底败了。
他不甘心啊。
手上役使鬼魂的令牌烫得几乎拿不住,道士嘶哑着嗓子召唤来更多厉鬼冤魂。他殚精竭虑筹谋几十年才得了现在的大好局面,又怎么可能甘心就这么引颈就戮,或是直接自杀寻个痛快。
他还有最后,最后的一张底牌,一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轻易绝不敢动用的王牌。
巫璜只慢悠悠磋磨他,也给了他掀开底牌的喘息之机。
——一兜豆子。
道士的腰间挂了一个布兜,解开布兜哗啦啦啦滚了满地的,是一地滴溜溜圆滚滚的豆子。
道士的表情如同疯魔,咬破舌尖喷出一小口血,高声呵念,“弟子罗平周,借酆都阴兵之力!”
话一出口,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灰败了下去。周围阴风骤起似有鬼哭狼嚎之声,遍地豆子响起砰砰闷响,而后甲胄碰撞刀兵齐鸣,一颗颗豆子化为一个个黑甲黑面的高大兵士。
撒豆成兵。
阴森寒气扑面而来,冲得周望津两腿一软翻出白眼,三魂七魄也要被这寒气冻结住一般。道士的声音有气无力,却满是胜券在握的得意:“此乃酆都阴兵,你、你们,都得给我死。”
“大、大佬……”周望津拽着巫璜的衣袖打着哆嗦,更用力地把猫儿子藏进衣服里。
“酆都阴兵?”巫璜像是听见了什么古怪又有趣的东西一般,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而后他极轻极快地,笑了一声。
道士哈哈大笑高举令牌,“杀了他,杀了他们!”
在他的命令之下,黑甲兵士动了,甲胄碰撞发出坚硬的响声。
周望津闭上眼抽抽鼻子,听着那响声上下牙打颤。
那声音如同上了锈的齿轮,嘎吱嘎吱,忽地把道士的笑卡在了喉咙里。
那些黑甲兵士面向巫璜,垂下头颅弯下膝盖。
……跪了下去。
第27章
周望津哆嗦两下,眯缝着眼偷偷从巫璜后头往外看, 一探头正对上黑甲兵士阴气森森的脸, 想也不想一声“卧槽”脱口而出。
道士的内心可能比他更加卧槽了。
“不、不可能!”道士后退两步,举起手上的令牌垂死挣扎。
“动啊!杀了他!快点杀了他!”
他吼得声嘶力竭, 但黑甲兵士只无动于衷地垂首跪地,像是一座座铜铸石刻的雕像, 哪怕道士气急败坏地扑上去又踢又打也一动不动。反倒是那道士一脚踢上去像是踢到了钢板上, 脚趾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面容扭曲, 又气又急惊怒交加, 只恨不得吐口血当场昏死过去。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神情透出死气沉沉的青灰。
他当年机缘巧合取得的三件宝贝, 酆都骨玉助他修为大涨,令牌既可号令万鬼也是调动豆兵的兵符,而那袋豆兵是他的最后底牌, 虽说撒豆成兵的高昂代价让他不敢轻易动用。
他已经太习惯于靠着这三件宝贝无往不利的日子了, 以至于此时站在这里, 竟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他的身子僵住了似的动也动弹不得, 瞠目结舌喉咙口一味发出滑稽的“咯咯”声响,甚至怀疑自己陷在了一场荒诞的梦里。
怎么可能呢?
他来去纵横顺心如意的几十年, 怎么就在这么桩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小事上翻了船?
仿佛刀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森冷锋锐的寒气刹那间割断了他全部的精气神, 只留下具空荡荡的壳子。
巫璜冷眼看着, 倒也不知道该说是那道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还是错把鸡毛当令箭着实可笑。
但他也不否认看到令牌豆兵的时候, 自己满心暴躁恼火之中确实夹杂了几分被充分取悦的愉快之情。当然不是对那个道士,而是丹粟那个小傻子,死了带点什么不好,非得带上这些哄孩子的玩意,猝不及防见了叫他险些绷不住脸。
——关于令牌和豆兵的来历,就不得不把时间线往前前前拉扯一点来叙述了。那时候丹粟还是个不到巫璜腰高的小豆丁,可怜巴巴的被巫璜一时兴起给带了回来,但说实话巫璜根本没想过孩子到底要怎么养。
巫璜自己就不用说了,过高的天赋让他从出生起就与他人天然地拉开距离,成长经历毫无参考价值,而宫殿里的侍从鱼龙混杂,不是东家的眼线就是西家的探子,他倒是无所谓留在眼前看这些人勾心斗角当个消遣的乐子,刚带回来的小崽子还是别让他们祸害了。
是以巫璜养丹粟养得磕磕绊绊,丹粟也是长得曲折迂回,从小跟着巫璜读书认字勤学苦练,早早地就能独当一面,却是到了十四五岁都有人旁敲侧击想给丹粟说亲了巫璜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小孩子是得要有些玩具的。
现在再说什么玩具晚是有些晚了,也不妨碍巫璜准备。
一匣豆子和一块令牌,令牌印刻了巫璜的灵力,豆子不光可化为黑甲兵士百名,还有貌美的女官伶俐的小厮十几,歌喉动人舞姿曼妙的伶人数个,连带着一座小宫殿两处山林,屋舍摆件以及林子里飞禽走兽花鸟鱼虫。
要是觉得这些还不够,还能用令牌召来幽魂补充豆子的阵容,自己添补些喜欢的花样。用的时候打开豆人描画得精巧细致栩栩如生,不用的时候化为豆子小小一匣便于存放,说白了就是个高配版的过家家,丹粟收到后虽然爱惜但只礼貌性地玩过几次。
巫璜亲手做的他怎么有不爱惜的道理,只是他已经过了玩过家家的年纪很久了。
丹粟也好,巫璜也好,都全然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觉得这东西除了玩器之外还能有什么实际用途。
更不要说是这种生死的紧要关头,巫璜看见道士一脸破釜沉舟洒出那一袋豆子的心情,就跟两军对垒一边拿出了一盒子小熊玩偶当杀手锏一样。
再怎么阴气森森煞气逼人,也就是撒豆成兵哄孩子的玩意。
巫璜只笑了一声已经很顾及道士的面子了。
毕竟将死之人,总得留点体面。
“回去吧。”巫璜淡淡说了一句,跪了满地的黑甲兵士便应声俯首,重又化为了满地圆鼓鼓的豆子,自己有意识一般滴溜溜滚啊滚聚在一块,非常自觉把自己收进了周望津抱着的爆米花桶里。
道士的布袋子是不可能回去的,死也不可能回去的。当着真正主人的面往敌人怀里跑,豆兵还不想那么快被巫璜碾成豆渣。
周望津抱着爆米花桶,满地豆子塞进来挤得桶里紧巴巴,上头要掉不掉的悬着几颗爆米花。
那道士虽然还勉力站着,茫然四顾手足无措的情态已没了神志,呆滞着喃喃重复“怎么可能”之类的话,咕咕哝哝活像只待宰的鸡,毫无反抗地任由着巫璜搓扁揉圆。
呼——危机解除。
周望津松了口气,抓了两个爆米花塞进嘴里压压惊,蹲下来捡起地上被自己踩了两脚的电影票揣进兜里,揉着怀里的猫儿子语重心长地开始叭叭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