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走不动了,陆汀就会找个墙角坐下,喝水,啃他的警用干粮,但是掀木板和翻砖块的时候他咬着手电筒,时间久了弄得颌骨僵硬,动起来很疼,他不得不吃得很慢。 吃得慢也有好处,陆汀得以静下来,反复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 思考完了还要继续找。 最终他搜完最后一个地下室,终于能够告诉自己,你承认吧,这里只有你了。低着头爬上地面,出门时天色黑沉,陆汀看了看腕上母亲留下来的手表,时间接近半夜两点。遇难者都被清走了,媒体们一哄而散,连积水都快漏干净,这条长街空空如也。 之前邓莫迟停在门口的摩托也不见了——它固然不见了。发给邓莫迟的那十几条短信、打不通的那九个电话,也仍然没有回音。 手环上最近一条消息来自一个多小时之前,舒锐说R179已经做完所有手术,一条腿没有保住,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陆汀松了口气。当时叫舒锐来接人是对的,否则把孩子放在那个连紧急避孕药都无法提供并且只有两个医生值班的急救中心,还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 这三天多来,睡眠时间不足两个小时,陆汀走不动了。也许租摩托的铺子还没有打烊,他被邓莫迟带着去过一回,心中还有些印象,就凭着记忆走。还没走几步,穿过一条窄巷时,他忽然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手电惨白的光柱尽头是一堵墙,墙角前竟靠着一个小女孩,头深深地低下去,两条辫子垂在红洋装的衣襟前。 陆汀听见自己风箱般滞重的呼吸声。他至少做了十几个深呼吸,这才勉强走近,轻轻托起那个女孩的下巴。 尸斑已经蔓延上她的脸颊,双眼浑浊地睁着,猛烈地提醒陆汀它们尚有神采时的模样。陆汀稳住手腕,轻轻抚过她的眼皮,想帮她闭上眼睛,但失败了。R180真的死了,陆汀很早就预判到了这一点,但现在才敢承认,他认定是邓莫迟把她放在这里的,但为什么丢下,他不知道。他忽然非常害怕,怕邓莫迟遭遇意外才不得不把妹妹抛下,更怕邓莫迟此时仍然身处险境,而自己已经浪费太多时间。 但他什么方向都没有,去哪才能把邓莫迟找到,整条大街的监控录像他都翻过了,但是火光对画面影响太大,人影也太纷杂,不能提供任何线索。陆汀用力定了定心神,把R180打横抱起,警用手套接触的皮肤已经被雨水泡得浮肿,他不能让这孩子一个人在这儿烂掉,打开地图找好定位,陆汀快步跑了起来,这明月城还真什么都有,他找到一家殡葬连锁机构,预约了取骨灰的时间。 之后他不敢耽搁,来到那家摩托铺子,确实没有打烊,但老板被他身上的尸臭熏得皱眉,租了辆速度规格最高的悬浮摩托来到城镇上空,视野非常好,雨后空气还算新鲜,防毒面罩也在工作,可陆汀仍然呼吸困难,感觉不到丝毫的神清气爽。 他越过撒克逊河,回到那片人造人的聚居地。一幢幢平房依旧如破烂纸箱般簇立,偶尔有盏昏暗的路灯出现在街角,陆汀途经它们,回到那栋淡黄色小房子封死的窗前。 邓莫迟的摩托停在门口,皮质座椅上还有雨水蒸发留下的痕迹。 门是虚掩着的。 陆汀几乎要尖叫出声,这一刻,他又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了,手套里血肉模糊的指头也恢复了知觉,好像马上崩溃地哭出声也没有关系,因为会有人笨拙地帮他擦泪,轻轻和他说,没事的,不是你的错。步子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轻快过,拾级而上,陆汀冲进那扇门,却被那一室漆黑撞得发懵。 “老大?”他试着拉开吊灯,“老大你在吗?” 得到的只有机械女声的回答:“B-12-3398号客户,您已欠费15天零11小时17分,请尽快前往人造人供电署补交电费以及欠费罚款,以确保正常使用。” 什么啊,假的吧,现在这种时候还躲起来吓我,你可太坏了。陆汀这样琢磨着,缓步走过客厅。那个大蛋糕还放在鞋柜上,纸盒被雨淋得皱巴巴,里面的水果奶油发酸发臭,地上那层厚灰也还在,脚印多了些,十分凌乱。陆汀静心检视过两个孩子的卧室,没有什么异样,又去看邓莫迟的卧室,桌上固定的焊接台等设备都不见了,计算机被格式化,印象中变电箱旁有一张旧照片,是幼时的邓莫迟和他的妈妈,现在也不见踪影。 陆汀花了几分钟才接受心中的判断——邓莫迟来过一次,拿走了一些东西,并且貌似不打算再回到这里。 他连那扇不好上锁的破旧大门都懒得再关了。 是好消息,陆汀告诉自己,应该没有出大事,应该还很健康。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帮邓莫迟把门关上,再费力地扣上锁扣。抬步离开前,一个黑影扑上小腿,陆汀下意识甩开,听到“呜呜”的哼声,心中陡然一怔。是那只拉布拉多,他在烤全羊餐厅对面的宠物店中买下来,送给孩子们做伴的小狗。 它还活着。虽然瘦骨嶙峋,看不出半点原先的白,但它还活着。 陆汀蹲下去,抱着它发了会儿呆,又把它放上摩托踏板,护在自己双脚之间。 之前插进那位“父亲”耳朵里的定位针还在工作,手环显示目标当前位于阿波罗酒吧。陆汀带着小狗来到那里,找店员买了点蛋白酱和吐司喂给它吃,随后摘下面罩,如几天前邓莫迟所做那般,他在大厅中扫视,又如当时,他在同样肮脏的角落找到那个烂醉的人。 那人看清他,伏在地上就要爬走,好像一条蠕动的虫。 陆汀把他踹了回去,方才买的上好的啤酒,他递到那人手中,“别这么紧张啊,我只是来问你点事。” “你,你问……”那人靠墙角稍微坐直了一些,气喘吁吁地灌酒。 “我扫了你的身份码,你以前在厄瑞波斯工作过?” “哈哈,是啊……和那个野种的老娘是同事。” “你说清楚?”陆汀笑眯眯的。 “他妈妈,本来是做鸡的,造她那一批次就是为了这个功能,够清楚了?至于我,是那儿的保安,”那人也笑嘻嘻地把眼抬起来,说一句话,就像咳一口痰,“是2073年,人造人暴乱了,我带着她逃难,后来她参加了个什么项目,一两年不见人影,回来了,怀了一年多的孩子,生下那么一个野种……” “我还以为是我的,帮她养了这么多年!鸡就是鸡!”他又吼道。 “所以你把你的女儿也卖了过去。” “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人一脸痛心,说出来的却是不人不鬼的话,“这个年纪的小Omega可不好找,新规出来,满十二岁就要打身份码,但她没有,可以冒充自然人的小孩嘛,不然那种营养不良的样子,人家还不收呢。” “你说什么?”顿时,陆汀冷汗淋淋。 “我说,她因为有一条干净的脖子,所以卖了个好价。”那人慢悠悠说道,也慢悠悠举起手来,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 陆汀却在这一秒明白,什么叫做痛彻肝肠。 印脖子的人其实来过了,可R180为什么没有,是因为他陆汀及时赶到拿出了家纹,是因为他自以为善的阻拦,当时他站在高高在上的角度得意扬扬,认为自己英勇正义,她能认识自己,被自己爱护,是件大幸事。而后来,当他和他喜欢的人忘乎所以地身处天堂,那个孩子却因为这条幸运的脖子,被恐惧的人压入地狱。 陆汀垂下脑袋,深灰色的地砖晕起像水泥一样的波纹,没完没了地要把他吸进去。他知道自己快要站不稳了,而事情还没做完,于是强行打起精神。 他朝天花板放了一枪。 “各位!”他又高声道。 周围喝着廉价酒的人造人们本就在悄悄围观,枪声响时各自缩了脖子,话音一落,他们全都盯过来了。 “面值一万的钞票,我这儿有二十张,”陆汀从皮衣内袋掏出钱包,不紧不慢地数了数,接着举起手中的钱,轻巧地振了两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现在要找十个人平分,但分之前还有点麻烦事要做,把这个人,”他往那醉鬼身上丢了张钞票,又玩闹似的朝他瞄枪眼,吓得他满地乱爬,“对就是他,把他轮了,再剁掉四肢,划烂脸,扔进撒克逊河里。钱和活儿都是先到先得,有人愿意干吗?” 人几乎在一瞬间聚拢,“别急,别急,”陆汀亲切地笑道,“来我这儿排队呀。” 挤在前面的十个大汉让陆汀十分满意,他们都有饿狗一样充血的眼睛。 陆汀捡起地上的钱,归回那一沓,又依次分发过去,一人两张,“好好干哦,今晚就给我做干净,我说不定会跟着你们看看热闹,但你们一定看不见我,”他拍拍为首那人的肩膀,“我发现谁在偷懒,天亮之前,谁一定会死。” 大汉们积极性都很高,这就冲过去拎那试图爬走的醉鬼了。 陆汀并不想围观这场荒唐剧,他把一次性监视仪别在其中一位的耳朵上,兀自走出酒吧。小狗已经吃完了酱和吐司,还在门口等他,他轻轻把它抱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停在淡黄平房附近的飞船里。 设定好回程路线,陆汀开始剧烈呕吐,把这几天吃的那点干粮全都吐了出来。他跪在操作台下,摘下早已磨穿的手套,也带下来一点结痂的皮肉,心想,自己脸上现在一定很脏,烟熏的灰、雨和血和汗、吐出的酸水,但那只小狗竟然凑了过来,嗅他的手,舔舐他的脸颊。 对不起,对不起,陆汀不停地说,不停地和它道歉,小狗只会投来湿润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毕宿五,他想快点回去,他要洗个澡再睡一觉吃很多高能量的食物然后在吸氧舱里呼吸点新鲜空气,他得避免突然之间垮下去,死掉。但他不能停留太久他还要出去找。 他快要喘不上气了。 七十二小时早已过去,再来几个七十二好像也没有区别,陆汀本能地逃避去做那个决定。他把接下来的日子继续花在寻找上,想了无数条邓莫迟可能经过的路线,去找监控录像,结果发觉人造人聚居区的摄像头都是坏的,根本没有录像上传,最后一个可疑的影子出现在明月城的边缘,一晃而过的几帧还被他逐个打印出来,放在枕边每天翻看,越看越觉得无望。陆汀也琢磨了许久可能的落脚处,任何一个邓莫迟带他去过的地方,他全都找过了,打听过了,他甚至还动用了关系去查了CTA9M83那个账号的消费记录,得到一片空白。 最后陆汀出海,来到了那座遥远的岛礁旁,Last Shadow应该蛰伏在下面。 他投下很多潜水球,传回的数据显示,海面下有的只是泥沙,仅有的金属是废弃的磁力锚。 最后的幻影不见了。 陆汀终于,还是,不得不,意识到,邓莫迟走了。 没有打一声招呼。 邓莫迟当然没有死。陆汀一直坚信这一点,他心里的感应还在,就像那天,在阳光剔透的飞船里他抓着邓莫迟的手摸向自己心口时一样,他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们的心是一起跳动的,要是邓莫迟死了,他自己剩下的这颗心一定已经碎了。 也许邓莫迟也不能说是消失,只是暂时联系不上。 那能等到他回来找自己吗?邓莫迟会放弃吗?一想这个问题,陆汀就觉得自己都要放弃自己了。所以不,不要胡思乱想地等待,不要做那么被动的事,我自己去找就好,我要道歉我要帮他任何我能帮的我要求他不要离开我,陆汀重复着这些念头看向那片蓝天,能告诉我怎么找吗?他想这样问,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喊声。 他固然是有罪的,但如何赎罪,竟没有一个神或是魔鬼,赐下来些微的指点。 回到毕宿五时正值傍晚,陆汀不敢承认自己心如死灰,因为承认了就是认输,就是再也站不起来。他给狗喂了鸡肉,把自己关在浴室中,在Lucy贴心播放的猫王情歌中剥下上衣,背对镜子照了照。 他看到那个牙印,珍惜地摸,因为他恍然发觉,自己只剩它了。 随后他对着通讯录犹豫了一会儿,在姐姐和发小之间,选择了后者。 “喂?”舒锐很快就接通电话,调侃道,“小孩已经醒了,你这大忙人已经忙到没空带他哥一块来看看的地步了?” “没有,”陆汀笑了笑,“我很快就去看。” “行,找我还有什么事?过会儿要开会呢长话短说吧。” “我记得有一种避孕针,受精卵形成十五天以内打进去就不会怀,”陆汀确实没有废话,他的声音很低,也很冷,“是真的?” “嗯——确实有这种东西,但受孕后只要十一到十二天胚泡就植入***内膜了,某种意义上,它已经可以称作胚胎,才不只是受精卵,所以那种针剂与其说是避孕,实际和早期流产药之间界限非常模糊,对身体伤害比第五周到第七周进行人流还要大,医院是严格管控的,”舒锐顿了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流明之罪——它似蜜
作者:它似蜜 录入: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