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惯性地就忍着了,总之倚杖年轻,身强体健,每次没伤到不省人事他都不去医院,一贯的结实耐操。当然,去到他在六处的专职主治医生那里做“检查”,他不会得到真相。
他脑子里一定也有东西。
“脸都抽出指头印了!”章绍池捧住裴逸的头,埋怨,“这张脸也是我的,你人都是我的,我允许你打自己了吗?”
心里也全明白了,章绍池用大毛巾捂住,擦掉裴逸脸侧的血迹,最后用嘴唇堵住他流血的嘴角,一点一点吻掉污浊的痕迹,帮他止住了血。
……
第80章 揭开帷幕┃哥,我回来啦。
一刻钟之后, 院落的电控铁门重新开启, 裴逸出门,驱车驶离别墅小院。
当然, 他把他家章总劝服住, 按在家里了。不然章绍池当时就去书房抽屉摸到枪然后问“你们陈处和连处呢我去找他们谈谈”, 那可怕的神色很像一位被激怒的猎人拎起枪四面扫视:林子里那两头野猪呢,出来跟我的枪聊聊……
“聂妍你说实话, 别骗我或者再隐瞒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驾车一边单敲聂侦查员的频道,劈头盖脸, 半夜把妹子敲醒了。
“你没有跟那谁在一起吧?”他突然想起来, “闻羽没有再出现?”
“没有啊。”聂妍听起来也疲倦无奈, “大半夜的,你怎么啦?”
“聂妍,你有没有对我隐瞒过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情?二零一四年九月份,我在做什么, 我那时候已经跟我男友分手了么?”裴逸连珠炮似的质问。
组长很少直呼大名, 平时总是操着一口午夜牛郎似的熟男魅惑嗓音, 肉麻兮兮地喊她“宝贝儿”或者“亲爱的”。喊大名就像在骂人。
“聂妍?你回复!人呢!”裴逸吼道。
聂妍: “怎么突然问这个,您俩不是都和好如初了?”
裴逸:“别打马虎眼,清晰地回答我,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聂妍哽住,声音断断续续:“您自己不记得吗?……出任务经常受伤, 脑震荡了,忘了吧?”
“胡扯。”裴逸说,“我上次在那波利被货车当街撞了才是脑震荡,撞成那样儿我都没有失忆。你不说实话我就把你退货给上级,我不要你啦,你信不信?”
聂妍也很崩溃:“您去问连处和陈处吧组长!”
裴逸抹了一下发痒的眼睛:“我和他举行仪式结婚了……山高水远世界尽头,在一个地方,就差那么一点。”
世上竟然有这种荒谬的事,还发生在他这号极度聪明自负的人身上,堪称狗血韩剧。他差一点就嫁作人夫了还蒙在鼓里,这世界也快疯了吧。
“没有,组长,你们没结成婚。”聂妍轻颤着说出实话,连惊吓带难受,也掉下一滴泪,“据我的情报搜集表明,法律意义上你们两人仍然是很有价值的黄金单身汉,有过实质性的同居关系,当初就、就差那么一点点,仪式没有礼成,不算结过婚呀!……我、我是说,以前事就算了好吗,你们将来还可以再结一次。”
茫茫车海,人间的光影融在眼底。
每一片记忆,都悄悄留下了抹不掉的光斑。
五年以来,他耳闻过许多人抱怨、吐槽,尤其从他的弟弟亲人那里,嘉煌公司的某位老板是个活阎罗,会喷火的霸王龙,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平时对谁都没有一张好看的脸色,尤其嫉妒别人成双成对的恩爱,好像天底下所有恩爱情侣都欠了他们老章家几个亿。
莫名其妙,谁欠他了?
裴逸难过极了。欠了章先生几亿吨重深情厚谊的,就是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了。
他很对不住爱人,不知将来是否还有机会,弥补这一切。
……
深夜城中安静,路上没车,一排街灯在道边沉默地屹立,注视。
裴逸驾车飞快抵达目的地,驶入一处低调不起眼的六层砖楼住宅区,用特殊证件刷开门禁。
想要进楼废了点工夫,整栋楼都几乎听见裴组长在楼底下狂摁门铃,对着通话器叫门,把小区保安都吓得倾巢出动。
陈处假若避而不见,他真的打算在凌晨三点钟,在陈老师家楼底下吹起床号或者放广场舞。
陈焕手指有伤还缠有绷带,忙完公务才出院回家,就被气势汹汹杀到的裴组长堵在自己家里。
当然,裴逸就是一刻都不停歇,一定把陈处堵在家里跑不了。喉部镶嵌的通话器都是时时刻刻给他上司报备的通讯工具,他就是比通风报信儿的还快。
他脑门侧面还贴着一块止血纱布,有点痛。
但一开始的愤怒和不冷静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挺冷静地,来找上司翻旧帐。
陈副处一脸如临大敌,随后缓缓跌坐在沙发上,脸色化作“终于走到这一天让你知道了”的如丧考妣。
陈焕沮丧:“小裴,我们其实,从来也没有强迫你做任何事。”
裴逸打量待他亲如叔叔的上司:“我的记忆出了重大差错,那一年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我们没有非要对你做什么!”陈副处脑袋里没装金属零件都要头痛欲裂了,手底下养的这群兵,越是有能耐的越是狠角色,都压不住。
陈焕摊手辩白:“小裴,每一次决定,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身体上的每一次治疗或者修正,我都能拿出若干年前你打指纹或者亲笔签下的同意书,你要一件一件地查吗?”
裴逸双手交握,坐在陈焕面前:“是我同意你们,那样做?”
陈焕沙哑道:“你自己也很矛盾吧,逃避在感情上越陷越深,你想结束和章总的情人关系。”
为什么?
我,为什么?
“一线战事,前路艰险,火海刀山……除非能像楚总和小霍当年那样,就把两条命拴在一起同生共死。”陈焕表情突然凝重,“本来就是一段情人关系,我们原本不会干涉你嘛。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你自己也没有想到章先生竟然对你认真了?我们都猝不及防,你也没想到他会送钻戒要求结婚吧!突然三天之内刻不容缓就要结婚,要生活在一起,你自己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你的身份和立场,你的任务,保密涉密条例……那时必然做出选择,我们不可能把你铐起来、按头强迫你,你只能,自己放弃。”
裴逸弯腰把脸埋进手心。世界在他掌心里融化,情绪在指尖奔流。
他那时也好似一个年轻、狂热、冲动的信徒。人确实需要经历失去和挫折,回过头来才想明白,曾经轻率就放开手的,多么珍贵。
裴逸很平静了:“我脑袋里镶得什么?记忆修改芯片,还是 bomb?”
“没有的。”陈焕摇头,“没有用芯片,更不会搞炸弹。我们确实怀疑,尚未查清的这个犯罪集团控制了闻羽,是利用某种设备,就是几年前某国研制出的Brain Twister,俗称‘记忆扭曲芯片’。但我们不会对你……不会对你身体造成损伤,503研究所已经掌握很先进的生物电波覆盖技术……只是处理很短的记忆,截取并覆盖跨度为几个月的记忆细胞片段,没有植入性损伤。”
裴逸点点头。
陈焕如蒙大赦:“你如果不信,调阅系统档案出来看,有你亲笔的同意书和签名。”
“我对自己做了什么啊?”裴逸淡然一笑,机械式的点头,“只是很短一部分,几个月跨度的一段时光,我把我的感情抹掉了。”
“或者,你那时也动了真感情吧,不想拖累章先生。”陈副处终于说出一句比较公道的话,“你恐怕是真的,太在意他了。”
……
陈副处讲的全是真话吗?裴逸已经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的话了。
章绍池给了他一个银行保险柜号码和钥匙,不用多说,让他自己去看。
这位老板谨慎得很,守财奴,贵重名表首饰都存银行,所以裴逸搜查别墅都没搜到。他在清晨时分匆匆踏入银行大门,在地库的保险柜里,找到未婚夫为他封存了五年的求娶信物。
蓝色丝绒小盒,衬托一对镶钻的男戒。
确实不是大鸽子蛋,走得简洁大方路线。内缘雕刻了他俩的姓氏花体字,中间点缀一支精致的穿心箭。
盒底标签的年月信息,无可辩驳地向他倾诉:婚戒购于二零一四年九月,他失落的小段记忆里,罗马古城的秋天。
保险柜还存了一些照片,全部装在牛皮纸袋里。大约是他男人平时搁在家里看着难受但又舍不得烧掉,就一并存银行里当作古董文物了,准备留给后世三代瞻仰。
裴逸盘腿坐在保险柜房间里,史前限制级的亲密腻歪的“准蜜月”照片摊开了一地,一张一张地看,一点一滴拾回角落里模糊的记忆。
看得都笑了,鼻头酸酸的,尝到了久违的暖意。
他们在地中海沿岸几大城市,所有数得上的名胜景点,都搞了不知羞耻的自拍照。从各个角度用各种高难姿势,在摩天大楼顶上,在悬崖边上,热吻拍照。他扑到男人身上,双腿缠腰,一边亲嘴一边偷看镜头,俩人凑在一起笑成三百斤的孩子……
他几乎愚蠢自负地放弃了或许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还总是自怨自艾,认为自己就是浪迹人间不被疼爱的孤儿。
让你这些年等待一个浑身镶满机器零件的顽固的傻瓜回心转意,我真是个傻瓜。
哥,我想起你了。
哥,我回来啦。
……
裴组长离开银行大楼的同时,他携带的通讯腕表突然接收到新的信号。
他接通了,还以为是厉寒江给他回电了。他往人行道边撤开两步,背对街道车流,腕表上显示的讯息却不是来自熟悉的频道。
此时就在燕城二环路中心地带,繁华宽阔的大街上,裴逸以眼角余光扫向四周各处,屏住呼吸,搜寻周围可能的异常动静。
银行大楼的巡逻保安……
街边的环卫工人……
街角停泊的巡逻警车……
许多车辆从眼前不作停留飞速滑过。繁荣的大都市,快节奏的生活,一切仍如往常风平浪静,内心却已是惊涛骇浪,风声鹤唳,看谁的眼睛都像看到了监控摄像头。
他再次背转身去,思索片刻,不动声色地回复电文:【闻羽在哪?把我的43" 与敌同眠0 ">首页45 页, 闻羽还给我吧,我希望他平安无恙。】
与其盘问“你是谁”这类总之得不到满意答案的废话,裴组长直接开始讲条件了。
裴组长都能脑补出一幅生动画面,对面的人敲出这些字符时通红的双眼、发抖的手指。一股积压多年的怒火,眼瞅着像要把显示器和键盘都隔空朝他掷过来了,是在愤怒他的愚忠和执迷不悟呢。
他在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多么缜密而心思诡异的一个大变态,用这种方式来骂醒他。
醍醐灌顶,这回他是真醒了。这种神级对手,也只有他的Boss爸爸厉寒江能够与之打个平手。
裴逸打出这一连串,又觉得不妥。
他迅速删掉,斟酌着口吻重新回复:
小心翼翼点击发送,隔空把这句短讯送出。
对面久久没再回复,让裴逸绞尽脑汁思索自己哪句讲错了?无法得到对方信任。
信任就是生命无法承受的轻率。他现在也谁都不信,很难信任身边的任何人。
甚至尽量减少说话的机会,不想使用通讯联络装置。因为那样会招致监听,他讲出的每一句话都有收录和备份。
他轻敲耳机,戳出电流声,“嘟嘟嘟”打了三长两短的一串暗号,无声地通知他的组员。
……
第81章 暗埋的引线┃I do.
时钟回溯到数小时之前, 裴逸从陈副处的公寓离开, 驾车驶出小区正门。
小区后门,停着一辆他应当也能认出型号、颜色和车牌的熟人车辆。
那是连处长的私家车。
陈焕送走裴逸, 两眼发直地回房,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阖拢。书桌前的沙发转椅转过来, 正是连南钰。
二人对视,都有口难言。书房的空气炙热而压抑, 暗燃的火星随时都能引爆。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当初过于执着急功近利, 不该那样,大错特错……”陈焕垂头坐在沙发上。
连南钰黑着脸, 眉宇间阴云密布, 内心的郁闷都挂相了。眉峰和眼眶微微抖动, 表情随时要塌,多日以来强撑的身份架势和镇定气势,就快要“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我没有做错,老子也培养他这么多年, 对我自己侄儿都没这样上心, 我难道害过他?”连南钰含怨盯着陈焕, “我做错什么?”
连南钰也像是不认识陈焕了,不断摇头:“所以我不赞成你把章先生搅进情报工作,他一脚踏进来,都进来了还能请出去?你从来就这样优柔寡断!”
陈处确实悔了。
内心弹劾出的悔意,从这人私下联络章总,悄悄纳入六处的外围情报系统, 就暴露出懊悔的端倪。
有意识地,就把一对迷失了方向的有情人,重新羁绊在一起。陈焕总揽情报事宜,瞒着所有人做的。等到连处长察觉想拦都来不及,气坏了,批评陈焕“你简直在扯你自己后腿儿!”
左摇右摆优柔寡断还总爱虚张声势,这确实是陈副处性格中的弱点。
所以这人只能当副手,这些年都被楚总压着,现在就快要被裴组长踩着他上去了。
连南钰愤慨地说:“于公,我们是为国为民,为国境线的安全稳定每一次都是我们这样的人逆行着不顾艰险危难、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还能有错了?于私,我这个当叔叔的,也没对不起孩子。”
“上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毕竟不是您啊,老连。”陈焕挖苦了一句,“死的,伤残的,是他们。现在那些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