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两人手牵手回到山庄,已是傍晚时分。一进前庭,便惊讶地发现一干人等济济一堂,正在等他们用晚膳。原来风清扬得到了他们安然无恙的消息,带了阿珠匆匆而来。
陶清客见到二人,惊喜万分,忙拉住了寒暄几句。陶小善偷偷瞟向阿双,见他只顾与滕守云谈笑,看也不看这里,便皱了眉,心里生出隐隐的担忧来。
尤老夫人着人去请陶清客坐到自己身边,他便不谦让,牵了小善的手一同坐下。席间众人谈笑风生,酒兴正浓,陶小善暗中察言观色,见风清扬强颜欢笑,郝双珠独自应酬,谁也不搭理谁,便沉吟半晌,附到陶清客耳边低语几句。
陶清客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便不大在意,反而凑到他跟前,轻声调笑,也不知说错了什么,惹恼了陶小善,换来一个恶狠狠的大白眼。陶清客也不慌张,只笑吟吟夹起一枚虾子,送到他嘴里。
两人眉来眼去,脉脉含情,全被尤老夫人看在眼里。过分亲昵的举动刺得她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起来。看到陶小善绽开一抹倾倒众生的艳丽微笑,霎时风情万种,老太太心头噌噌火起,忍不住冷笑连连,沉下脸大声喝道:"静语!怎不去与少主人斟酒?"
厅堂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文静语略一迟疑,便接过侍女手中的银壶,上前斟满一杯酒。陶清客不好推辞,只得勉强饮了。文氏见他温良顺从,脸色稍霁,沉声又道:"少主人好酒量,理应多饮几杯才是,来,静语,再敬少主人一杯!"
陶清客心中暗暗叫苦,忙对文氏道:"老夫人放我一马吧。在下不胜酒力,乃是实言--"文氏微微一笑,抬手制止他道:"此酒不可不饮!少主人请听我一言。老身自为尤家妇,至今三十年有余矣,诰命夫人也作了二十多年了,亡夫金刀侯尤斩,赤胆忠心,追随先帝和少主人多年。老身一介女流,也曾侍奉长公主左右,忠心不二。如今只望少主人看在尤氏一门忠烈的份上,赐老身一个莫大的荣耀,饮下这杯酒,应允了与静语的婚事!"
大厅里鸦雀无声,只听尤老夫人催促道:"静语,还愣着干什么,斟酒啊!"
文静语满面难堪,却还是咬咬下唇,斟好一杯酒,递到陶清客面前。陶小善忽然伸手拦住,冷冷道:"都说了不胜酒力了,何苦逼他?这一杯,我替他喝!"言罢接过来一饮而尽。
文氏满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瞬间爆发,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在这里倚老卖老!"陶小善何曾受过这种污辱,气得变了脸色,眯起眼冷笑道,"不过是个长了几岁年纪的老妖精,仗着是自己家的地盘,厚着脸皮指手画脚。他凭什么就要娶你家的外甥女?"
"不娶她,难道娶你?"陶小善出言尖酸恶毒,气得老太太直哆嗦,口不择言起来,"一个男子生成这个模样,十足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孽!还敢在这里口出狂言,顶撞长辈,早该叫人乱棍打出去!静语,不必理会他,换个杯子再替少主人斟满酒!"
"你--"陶小善急怒攻心,直想站起来破口大骂。陶清客急忙按住他双手,摇摇头用眼神制止。陶小善满腹伤心委屈,只得强忍怒气,眼睛便红了,泪水在眶眶里打转。陶清客双手接过文静语递来的酒杯,环视席间众人一眼,便轻轻放回桌上,一字一句沉声说道:"这酒,我是不会喝的。"
尤老夫人始料未及,惊得目瞪口呆,"少主人,你--"
"在下并不是要给老夫人难堪。"陶清客语重心长地柔声道,"夫人德高望重,是在下所敬重的长辈,原本只要您开口,就一定会欣然从命的。只是在下已经有了意中人,所以恕难从命。"
看着众人各异的复杂表情,他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这个人,各位也都认识,就是我身边的陶小善。"言罢转过头对小善温柔一笑,轻轻握住他的手。
客厅里寂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尤老夫人痛心疾首,拍着胸口喃喃道:"他,他是个男子啊,少主人,此事有违伦常,万万不可以,不可以的啊--"
"这个问题我也曾犹豫过千百遍。"陶清客泰然自若地回答道,深情款款地凝视着陶小善星辰般灿烂美丽的双眸,"只要真心实意,两情相悦,何必在乎男女?我爱他,愿意与他白头偕老,厮守终身,生死相随,不离不弃!我们的感情真挚而强烈,绝不猥亵,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即便这样仍为世俗之见所不容,我也无怨无悔,此心不改!"
他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尤老夫人的表情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席间众人也各怀心事,神色各异。只有陶小善好像掉进了蜜罐里,感动幸福地一塌糊涂,他已经被排山倒海般的狂喜冲昏了头脑,只能呆呆地融化在那浓的化不开的甜蜜当中,唯一记得的就是用力回握他的手,努力要他知道他对他的爱也丝毫不逊色。
看到尤老夫人泫然欲泣的表情,陶清客心中大大不忍,柔声劝道:"老夫人疼我爱我,在下十分感念,并非不领情,只是希望老夫人也能一样的疼爱小善,莫要再责怪他才好。他是我一生伴侣,污辱了他,就如同污辱我一样,还望老夫人斟酌三思!"
一阵良久的沉默过后,阿双突然放声长笑,"哈哈,好!"他大吼一声,兴高采烈起身举杯道:"我的舅舅果然是个敢作为,有担当的男子汉!小善,我祝福你们,来,干了这杯酒!"便豪情万丈地去与陶小善把酒言欢。
风清扬微微含笑,也缓缓起身,与陶清客遥遥撞杯,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冯衔玉端了酒杯,也去敬陶清客,"陶公子果然胸襟坦荡,一鸣惊人啊,在下实在佩服。"他意味深长说道。
"不过是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将军过誉了。"陶清客微微一笑,回以一礼。滕守云,尤靖龙等也纷纷上前祝酒,连卧龙山的三个老儿,也硬着头皮上前祝贺。这厢陶清客疲于应酬,那厢尤老夫人也冷静下来了。她本是诰命夫人,颇识大体,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哭大闹,便止住悲声,闷闷发愁,一顿晚宴就这样戏剧性的结束了。
陶小善挽着陶清客的胳膊一路蹦蹦跳跳的回到房里,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陶清客看他甜蜜模样,自己心里也觉得十分满足,便从后面揽过来,慢慢拨开柔滑的长发,在他嫩白的粉颈上轻啄一口,低声笑道:"我今日的表现如何?"
"勇气可嘉!"陶小善甜甜一笑,转过身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奖给他一个大大的香吻,"今天晚上的你比任何时候都可爱,郝双珠嫉妒的发狂,说我们像拜堂成亲呢!"
"噢,是么?"陶清客看到他明媚艳丽的动人姿态,怦然心跳,轻轻吻上他的额头道:"那我们今夜洞房花烛如何?"
温存了半天,也不见他回应,便惊讶地睁开眼,看见陶小善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瞧得他心里直发毛。
"老头子啊"陶小善一本正经道,"还记得细泉那晚你做过什么坏事吗?"
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又旧事重提,陶清客微张嘴巴,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那一次我可是伤得三天下不了床啊!虽然你是误服了碧珠情有可原,但是也没道理再让你欺负我,对不对?"陶小善一面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一面装模作样狡猾地说道,"再说,我的肋骨还没好利索呢,洞房的事,等我那天高兴了再说吧!"
"知道了。"陶清客额头汗珠豆大,无奈同意,心里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来。陶小善看着他整理床铺的背影,偷偷发笑,摸摸袖子里的《春宫大全》,暗道:我都还没机会看呢,怎么能这么快就洞房,老头子你就乖乖等着吧,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第四十七章
陶小善正在房中津津有味地研究《春宫大全》,全然没有发觉阿珠的到来。见小善看得入迷,她便好奇地凑过去一瞧,顿时面红耳赤,劈手揪了小善的耳朵啐道:"怎么不长进,又看这些,可是哥哥给你的?"
陶小善吃痛,忙不迭嬉皮笑脸地讨饶道:"郝姑娘,好姑娘,手下留情啊!" 顾不上脸红,趁着阿珠扑哧一笑松手的当儿,手疾眼快的塞进袖子里。"别冤枉你哥哥,这是老头子给我的,你可别声张啊,叫风哥哥知道了,保不准儿又怪到阿双身上!"
阿珠本来杏眼圆睁,听到此神色一暗,幽幽道:"风哥哥误会他的地方多着呢。"
小善看她神色,心下便明白几分, "我看你们三个这几天别扭的很,可又是为了什么?"
"唉!"阿珠轻轻长叹,"都是自寻烦恼!"
"你也知道,哥哥他仰慕滕大哥的人品,喜欢与他亲近,这本来没什么。只是风哥哥听说滕大哥有断袖之癖,便误以为他二人就是那种关系。几天前,两人为此大吵,哥哥便赌了气跑出来,到现在也不肯和风哥哥说话。"
"那你与风清扬的亲事又是怎么回事?"
阿珠满面忧愁,半晌才缓缓道:"都是哥哥的主意。作为妹妹,我只有全心全意地充当好报恩的角色。哥哥对风哥哥的情意,你我早就一清二楚,心知肚明,但就要因此剥夺风家续承香火的权利,那我们就太自私了。我决不会夺哥哥所爱,只要有了风家的骨血,我马上就会把风哥哥还给他的。"
"那你岂不太可怜了。"陶小善痛惜万分说道,"一生就要寂寞度过,对你太不公平!"
"小善,若换作你,还会有别的选择么?"阿珠眼底含泪,轻轻笑道,"你也会和我一样,在所爱的两个男子间挣扎,抉择。我虽没你那么幸运,但也不会寂寞,因为我还会有哥哥,丈夫,孩子,还有舅舅和你陪在我身边。"
"你这样说我真要自惭形秽了。"陶小善摇头苦笑,"你们家的人都总是想着为别人做牺牲,我却只是一味纠缠你舅舅,丝毫不理会他也想拥有自己骨肉的心情,你若是尤老太婆派来的说客,怕是早就得逞了。"
"你怎知我不是她派来的?"阿珠闻言破涕为笑,"我倒还真是呢!她苦苦哀求,我哪好推辞,只得到这里来跑一趟交差啦。"瞅瞅陶小善的脸色又忍不住笑起来,"放心!我祝福你们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当什么说客!古语云:君子成人之美,我虽不是君子,可也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舅舅昨日那一番话,真是胆魄十足,他既如此决然,必是什么都想开了,你又何苦自欺欺人,庸人自扰呢。"
陶小善微微一怔,随即会心一笑。阿珠见他放松下来,便笑道:"舅舅哪里去了。新婚燕尔,也不陪陪你?"
陶小善红了脸啐道:"臭丫头也不害臊,什么新婚燕尔。你舅舅他被冯衔玉请去,商议大事去了!"
冯衔玉从长椅上起身,看着陶清客笑吟吟款款而来。他满面春风,神清气爽,眉眼嘴角,无不含笑,整个人仿佛沐浴在阳光中。只可惜这样灿烂的笑容竟是为别人绽放,冯衔玉忍不住酸溜溜的想到。急忙忽略胸中荡起的微漾,抱拳笑道:"多日来一直解毒修养,未能答谢陶兄救命之恩,在下这里请罪了。"
"将军说哪里话。"陶清客回礼笑道,"当年受将军恩惠,得以保全汾州,在下也未曾谢过,如今已两年有余,这样算来,我不就罪该万死了?"
冯衔玉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怎么也说不过你。那咱们就两清,谁也不欠谁,这总对了吧!"
两人都忍俊不禁,相视一笑,互相让了座,陶清客便道:"多年不见,将军愈见沉稳。冒昧问一句,究竟何事劳动你大驾亲临,那纪宗文又铁了心要杀你?"
"多年不见,当然是为了见你!"冯衔玉好似开玩笑般呷一口茶,笑道,"八年前我费尽心机都没能得到你,如今有了机会,岂能错过?你从建阳逃出来后,不知那纪宗文是如何得知你在翠和山庄,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知我要来见你的,总之他十分害怕你我联手,我独吞宝藏,便想在你我见面之前,杀人灭口。"
"消息应该是吴紫鸳透露出去的。"陶清客沉思半晌,缓缓道,"那时我和小善已然失踪,他们还急着要杀你,应该是怕你知道后返回安全之所,错失良机。吴紫鸳居心叵测,可见一斑呐。"
"她再如何厉害,终究也逃不过你的火眼金睛啊!"冯衔玉别有深意笑道,"当日我身陷绝境,命悬一线,怎就如此之巧,半路杀出你这个天兵天将来?可见你果真是我命中福星,心至缘来。若有你相助,十个吴紫鸳也不在话下!你我之缘,何止于此?"
陶清客含笑不语,半晌轻轻道:"缘止何处,八年前我不就说清楚了么。"
"你还是一如继往的固执啊!"冯衔玉淡淡的语气难掩一丝失望与惆怅。
"我为将军引荐一人如何?他聪明绝顶,满腹韬略,最重要的是,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和远大抱负。"
"哦?"冯衔玉沉吟半晌,若有所思道,"你说的是--"
"苏澄!"陶清客从容笑道。
"苏公子身陷囹圄,生死不明,苏氏被抄家,下场凄惨,我都已经听说了。大隆朝失了这股清流,如今一片乌烟瘴气。我已有意南下,若能得此良才,亦是万幸。"
"如此甚好。"陶清客笑道,"这样我借将军之力达到目的后也不会太愧疚。"
冯衔玉闻言,不禁失笑:"你呀,做什么事不是成竹在胸,势在必得。得了便宜又卖乖,哪里还愧疚?可怜那尤老夫人就着了你的道儿了,病急乱投医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噢?"陶清客被他戳破也不恼,呵呵笑道,"找你做甚?"
"我也纳闷呢。听那位文姑娘说,老太太是想请动郝双珠为她做说客,知道守云与他私交甚密,而我又是守云的主公,便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陶清客微一皱眉,心内有些好笑,如此宛转曲折的说情,也难为老太太想得出来,可见真是急昏了头了。
"那位文姑娘也是个颇有主见的奇女子啊。昨夜本来是代尤老夫人请我的,结果她反而恳求我去说服顽固不化的老太太。她说陶小善从小孤苦可怜,没有父母,把你当成唯一的亲人,如果失去你,即一无所有了。如此古道热肠,令人钦佩啊。"
陶清客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从冯衔玉那里出来,已是傍晚。抬头看看天色,陶清客心里忽然强烈地思念起陶小善来,便施展了轻功,飞一般地奔回两人所住的小院。陶小善早听到脚步声,笑盈盈扑进他怀里。
"今儿个躲在屋里不见人,什么事都没做么?"陶清客软玉温香抱满怀,惬意满足,亲亲他的额头低声调笑道。
"什么叫躲在屋里不见人!"陶小善恼怒的抬眼,愤愤抗议道,"我是怕那老太太见到我心烦,横生事端,息事宁人罢了。我可没闲着,做了好多事呢,不信你去问阿珠!"
"噢?她来过了,给老太太当说客么?"陶清客明知故问,笑得一脸灿烂。
"怎么会呢!"陶小善轻叹一口气,便把郝,风三人的情爱纠葛一一说与他听。陶清客颇有些意外,微张嘴巴沉思不语,半晌才幽幽道:"你们这些孩子,心事未免太深沉些,如今变成这样,走哪一步都会有人受伤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