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当然没有悬念,吴凉这种人,一旦给他一根绳子拉他一把,他自己就能以高度的自制力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吴凉正要开过一个十字路口,周向晚和哈哈一起扒着爪子往外窗看,正想说话,忽的一阵巨大的惯性拉扯力传来,他往前扑去,又被安全带狠狠拉回来,倒是没受伤,只是吓了个够呛。
吴凉踩了周向晚最怕的急刹车。
周向晚嘶了一声,感觉全身都在隐隐发疼,只见车窗上散满了青菜叶子胡萝卜,路中央躺着一位中年大婶,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周向晚:“……碰瓷?”
吴凉点了点头,掏出手机道:“没事,我直接报警,行车记录仪都记下了。”
周向晚不耐道:“报警多麻烦啊!我叫郁金香过来把她拖走!烦死了!真讨厌!老子赶着去见家长呢!”
涉及到原则性的问题,吴凉一般不会与周向晚妥协,拍了拍周向晚,“不急,老师电话打不通,有很大的可能不在家。”
地上的大婶还在骂骂咧咧地叫唤:“咩啊!杀人啦!有钱人杀人啦!!!”
周向晚中文再遇一道粤语大坎,道:“她在说什么?!肯定是在骂我!”
周向晚本来脾气就不好,再加上刚才被吓了一跳,现在被一个泼妇用这种方式堵在路上,简直是火上浇油,登时就要下车把这无耻老赖拖走,刚打开车门,那女人就抬起了脸,灰头土脸地望向了驾驶座的方向。
那女人和吴凉四目相对,吴凉的神色一凝。
当时,要是周向晚的视力恢复正常,他就能看见碰瓷的女人在看见吴凉的刹那,表情复杂得难以想象。
狂喜,怨毒,愤怒,隐忍,很难想象一个人居然能在短短几秒内产生这些极端情绪,并在脸上表现出来。
隔着一层厚厚的车窗,吴凉紧紧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神色晦暗,冷冷地盯着路上那女人。
这个女人,是吴凉妈妈的妹妹,那年,吴凉寄宿她家,那日子过的,吃不饱穿不暖,时而水深火热,时而如履薄冰,竟然远远不如在桥洞底下过得自在快乐。
女人将心中的恨意狠狠压下,咬咬牙,攥起菜篮跑进了旁边的小巷子。
可惜,周向晚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没有注意到吴凉的脸色冷得骇人,只莫名其妙道:“跑得倒快,真是气死我了!”
吴凉嗯了一声,不想影响周向晚心情,继续开车去了老师所在的小区,道:“等会儿我先跟张老师说我们的事,你不用紧张。”
吴凉不强调还好,一强调周向晚神经立马绷紧了,但他到底爱面子,捏着拳头咄咄道:“我一点也不紧张!”吼完,拿起手机紧急抱佛脚,讲的话漫无边际:“一一得一,一二得二,64的平方根是8,八八六十四,咦,广东人好像特别喜欢八,我要不送你老师八艘游艇吧?”
吴凉:“……”
张老师有三个儿子,但他不肯与他们住在一起,和老伴儿一起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外面爬满了茂盛墨绿的爬山虎,周向晚一进楼梯,就感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周向晚爬楼梯,向来蹿在吴凉前面,张老师家住三楼,周向晚蹿过了头,吴凉叫了他一声,他才哒哒哒地跑下来,站在门前理了理发型,整了整衣领,屏住了呼吸,乖巧地和吴凉站在一起。
门铃响了两三声,门里的链锁被拉开,一位老人打开了门,黑框眼睛polo衫,手里端着一杯凉茶,头发稀少,眼神犀利,长得就是周向晚记忆里中国传统数学老师可怕的样子。
吴凉隔着门框,和张老师对视片刻,声音发涩,用粤语道:“老师,我……带我男朋友来看您……您愿意让我进去吗?”
张老师沉着脸一言不发,看了一眼吴凉,视线上移,目光对准了周向晚的脸,老脸一抽一抽,耷拉的皱纹像波浪似的充满动感。
张老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是你……”
张老师觉得自己哪怕老年痴呆了,都永远忘不了周向晚这张脸。
那时,他作为会讲俄语的省级优秀数学教师,被临时请到北京,去给一家大少爷补课。他接到的任务是要将数学教学和金融投资有机结合在一起,对接人告诉他,那大少爷是个天才,张老师处变不惊,他本来就是教奥数的,教的天才多了去了。
张老师兴致勃勃地讲了半小时大数定律,周向晚仰起他粉雕玉琢的漂亮脸蛋,奶声奶气问:“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思考了很久。”
张老师慈祥道:“你说。”
周向晚:“八乘八为什么不等于八十一?我觉得很通顺啊!”
张老师:“……”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天才。
后来,张老师才明白,周向晚确实是音乐绘画方面的天才,但是在数学领域,他连猪都不如,猪虽然笨,但比他安分多了!周向晚为了不学数学,爬树,跳楼,离家出走,一被抓回来就躺在二十八平方米的床上打滚耍赖,简直要把张老师搞出心肌梗塞。
为期一个月的教学,他和周向晚互相折磨,以周向晚掌握基本的四则运算而告终,但周向晚依然是张老师职业生涯中的唯一败笔。
周向晚那时还小,再加上过了那么多年,并没有认出这是小时候教过他的魔鬼数学老师,他见张老师堵在门口,一副对他很不满意的样子,连忙展现自己可爱的一面,先下手为强,紧张又认真道:“爸爸!”
吴凉:“!”
爸爸的发音和八八特别像,张老师痛心疾首,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小笨蛋长成了一坨大笨蛋,不仅拱了他精心培养的小天才,还站在他家门口,又问了他那个老问题。
“等于六十四!”张老师气急败坏道:“周向晚,你给我站在门口做一张数学卷,没及格就不准进来!”
吴凉:“……”
周向晚:“卟嘤……我就知道!”
第97章 百鸟朝凤周向晚
周向晚深刻地意识到什么叫公开处刑。
楼梯口大妈大爷,街坊邻里来来往往, 周向晚完全暴露在他们探究的视线下, 委委屈屈地坐在小板凳上,膝盖垫着一本书, 上面放着一张雪白的数学试卷。
大爷大妈议论纷纷:“靓仔, 你系边度人啊?”(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周向晚坐在小板凳上, 仰起头来看人, 他虽然暴躁, 但没人惹他的时候,向来是很有教养的, 有问必答:“你们能说普通话吗?我听不懂。”
大爷大妈理所当然道:“我讲嘅就系普通fa啦!”
周向晚:“……”
幸好,周向晚就长了一张听不懂中文的脸, 大爷大妈得不到回应, 也没在意,自顾自地聊起天来。
“老脏当上叫兽,还系个考系迷啦, 这靓仔肯定系他带的大猴森!”(老张当上教授还是个考试迷,这小伙子肯定是他带的大学生)
大妈是个退休教师,低眉看了一眼周向晚的试卷, 呵呵笑了起来, “居然还系小学鸡的系卷呵呵呵呵呵……”(居然还是小学生的试卷)
大爷大妈围着周向晚一起被逗笑, 大爷捧着保温杯,大妈拎着菜篮子,怀着迷一样的慈祥, 对着周向晚又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慢悠悠,乐呵呵地走了。
周向晚:“……”我与整个广东的画风格格不入。
阳光斜穿下来,他身后垂下条条翠绿柔软的藤蔓,随着徐徐的清风在试卷上筛下片片摇动的金星——简直就像是把周向晚脑子里的迷惑实体化了。
为什么一条狗要在甲乙两个人之间跑来跑去,人和狗都在动,怎么就能求出两地距离!
周向晚眼睛看不清,脑子不好用,咬着笔头,举着试卷贴近脸,瞪起蓝澄澄的眼睛使劲儿瞧,视线不知不觉地越过试卷,仿佛一个只能靠脸勉强维持生活的学渣,挤眉弄眼地暗示吴凉——学霸带带我!
吴凉:“……”
吴凉和张老师都是话少的人,坐在桌上,一人一杯凉茶,对视良久,吴凉梗塞道:“老师,您让他进来做试卷吧。”
张老师抿了一口茶,道:“你倒是护他,这小子任性得很,按你的性子,还不被他欺负到土里去!”
吴凉:“……他也让着我的。”
张老师重重地放下茶杯,看着吴凉,像是无奈,又像是担忧,用粤语轻声道:“你认准佢喇?”(你认准他了?)
吴凉没说多余的煽情的话,只是简简单单地嗯了一声,语气轻巧,神色却极郑重。
张老师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了解吴凉的性子,一件睡衣能穿十几年,不是因为他节俭,而是他认准了一样东西就不愿意换。
睡衣破了,能打个补丁,但这世事无常,人心易变,用什么可以补得上?周向晚是个不靠谱的,吴凉却又执拗至此,张老师越想越愁,面上不由皱起眉来。吴凉最怕的就是让老师失望,手指蜷了蜷,哑声道:“老师,对不起。”
张老师:“对不起我什么?”
吴凉深吸一口气,睫毛颤了颤,轻声道:“我是同性恋,我让您失望了。”
“你是让我失望了。”张老师淡淡道。
吴凉脸色一白,没说出话来,似乎是默认了。
“我失望你这么多年不回来看我,我失望你没有和我一起作理论,而去干房地产浪费天赋……我失望,你以作为同性恋为耻!”
吴凉呼吸一窒,眼眶顿时红了。
张老师语气缓和下来:“吴凉,你永远不用因为你的性向和我说对不起。在爱面前,什么恋都是平等的。你能带男朋友回来告诉我,我张章樟以你为荣。”
人民教师张章樟深明大义地说完,再次痛心疾首地望了周向晚一眼,心塞道:“但是,你找这种扑街仔就不太好了。你养三岁儿子吗?”
吴凉连忙抓住机会塑造周向晚机智青年的形象,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他虽然数学不好,但在艺术方面很有天赋的。”
张老师道:“我知道,他还会吹唢呐。”顿了顿,幽幽道:“你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吗?”
吴凉:“……”一种熟悉的不良预感涌上心头。
“七八岁的小孩,为了把我赶走,特地去学了唢呐,一天就学会了百鸟朝凤,每天半夜扒拉在我窗户前,鼓着腮帮子嘀哩嘀哩一通吹……”
吴凉莫名在脑子里想象出了那副画面,七八岁的周向晚肯定长得比现在要小只多了,冰雪一样的小孩,古灵精怪,飞扬跳脱,双手扒拉在窗前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蓝眼睛,鼓着腮帮子吹唢呐,吹百鸟朝凤需要极大的肺活量,小周向晚脸吹得通红,但还是像个流氓似的噼里啪啦地吹,可以说是为了不学数学非常努力了。
“……他有那功夫为什么不多背几个公式?”
张章樟正想将周向晚不靠谱之处一一指出,却见吴凉垂着睫毛,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
张章樟见过吴凉礼貌疏离的笑,拘谨勉强的笑,害羞感动的笑,却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笑过。
张章樟一大把年纪了,并不知道他这种情况被当代网友称为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狗粮,只是严谨地判断吴凉被爱情蒙蔽了双眼。
“周向晚。”张章樟从polo老头衫拿出一根红笔,“交试卷。”
周向晚:“!”
作者有话要说: 百鸟朝凤是非常优秀的作品,但晚妹硬是把它吹得欠揍无比,啊,他小时候真的好熊噢(:
第98章 逆风起航周向晚
周向晚拿着铅笔, 惊恐地看向吴凉, 吴凉无奈地朝他招手:“没事, 你来。”
周向晚没动, 为了以防万一,先给钱盟发了个消息,再举起试卷, 纵览全局。
凭自己的实力做题,已经把全部的空格都填满了。
所有答案有理有据, 就算不能考一百分, 也能及格。
Nice。
周向晚从小板凳上弹起来,噔噔噔往张老师身边一挤, 大马金刀地在桌面上把试卷排开,拍板道:“爸爸, 你批!我准备好了!”
桌子被巴掌一拍,上面摆的锅碗瓢盆都丁零当啷地颤了颤, 张章樟老脸一抽,咬牙道:“你乱叫什么,我没你这种儿子!”
周向晚心里特别感激张老师当年收养了吴凉, 一张嘴叭叭的,毫无犹豫道:“爸爸!”
张章樟:“……”
张章樟看着周向晚那张混血美颜, 内心竟可耻地有一丝动摇, 他有三个儿子,加上吴凉,都是感情内敛, 沉默寡言的性子,四个男人坐一起搓麻将,半天嘣不出一个屁,对他的称呼不是“老师”就是“老爸”,他内心深处,其实想要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儿,能撒娇喊他几声爸爸。
就是,眼前这个,娇是娇了,可惜是一坨一米九的霹雳二踢脚壮汉,这谁扛的住啊!
张老师刚要动摇,马上就想起了周向晚小时候是怎么折腾他的——对付这种小混蛋,不可以手软!
张章樟坚定意志,冷血无情,气势十足地提起了红笔,周向晚见状,忙一把拉过了吴凉,脑袋搭在吴凉肩膀上,闭上眼睛,怂唧唧道:“你帮我数着扣几分。我不敢看。”
吴凉:“……”
张老师没好气地开始改试卷,一路唰唰唰下去,笔尖在纸上沙沙摩擦,听起来杀伐果断,干脆利落,完全不知道他打的是勾还是叉。
周向晚抱着吴凉腰,越抱越紧,揣揣道:“我错几个了啊?”
吴凉从小到大都是满分,从来没有为分数担忧过,此时破天荒地感受到了独属于学渣的紧张,喉结动了动,低声道:“目前还没有错。”
“哇,一百分!”
周向晚立马膨胀,欻一下睁开眼,想检验自己的胜利果实,但他嘴巴一直有毒,刚睁开眼,就见张老师打了个鲜红的大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