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森抬起头,终于看到那张明艳的脸,眉梢的一点痣无声地妩媚着。
她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她扬了扬眉,在小孩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道歉。”
罗森看着熟悉的玫瑰,轻轻笑了,他身上都是血污,这一刻却不疼了。
那小孩跟他不停道歉,罗森却看都不看一眼,他盯着玫瑰,那目光不用开口都说着想念。玫瑰在他面前蹲下,那小孩便跑开了。
罗森展开双手,玫瑰乖顺而轻巧地投向他怀里,完全没了刚才杀伐果断的模样。
杜亚琛是下午才接到消息的,罗森的枪伤伤到筋骨,至少一周内不能下床。宴喜臣在其后听到罗森和玫瑰回到E区的消息,就心急火燎跟着杜亚琛一起往回赶。
罗森的伤倒看起来不严重,重点部位都没受伤,只是需要休养,于是宴喜臣的注意力就被旁边抱着枪穿着皮衣裤短靴的玫瑰给分去一半。
宴喜臣还没来得及反应,杜亚琛淡淡地瞥了罗森一眼:“谁让你去S区的?”
杜亚琛平日的语调听不太出喜怒哀乐,这倒不是因为他冷淡,恰巧是因为杜亚琛看起来太过混不吝,他的情绪都藏在笑背后。除了在巴西利卡大剧院失控的那一次,杜亚琛很少向宴喜臣以外的人流露出情感或情绪,他从当佣兵的时候就一直这样。
杜亚琛真动起气来,其实是笑里藏刀那一款,但现在他轻描淡写不带笑的一句,宴喜臣就听出他这是真动怒了。
罗森低下头:“老大,玫瑰在S区,我不能不去。”
“说话之前想一想,你到底叫谁老大。”杜亚琛没有回头,但一直在他身边站着的玫瑰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不能让她在那种情况下去冒险。”
“那种情况,哪种情况?”杜亚琛依旧是轻描淡写地问,他靠在墙上摆弄着玫瑰刚递过来的一瓶养乐多,却没有撕开的打算,“玫瑰去S区,是我提前跟老江说好的。她的情况我也关心,能预料到什么时候会好。你行动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来问问我?”
这回罗森怔了一下,急忙想要从床上下来,玫瑰赶紧上前搀扶着。她想求情,又不好开口。杜亚琛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她多说两句,杜亚琛对罗森的火更大。
“老大,我,我不知道……”
“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才应该先来见我。这样自以为是的冒险,再有一次你不用出现在我面前了。”杜亚琛目光随即在罗森包扎的腿和胳膊上转了一圈,终于将目光停在玫瑰身上,“照顾好他。”
宴喜臣本想跟玫瑰说两句话,他没想到玫瑰已经能恢复成现在这样。只是杜亚琛没给他机会,心情不好地转身就走,宴喜臣不得不追上。
他出了门,脚步还是一样地快,宴喜臣小跑着追上人,杜亚琛刚好把养乐多的空瓶子扔到垃圾桶里,有点烦躁地点上一根烟:“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罗森现在受了伤,打乱了你原有的计划吗?”
杜亚琛转身,将手臂搭在宴喜臣肩膀上:“你先说,你心里也有计划吧?”
宴喜臣点了点头,看向远处的城市表面,目光向极处延伸:“巴西利卡大剧院,或者埋骨地,我总要回去的。烁哥……已经走了,接下来这个会是我真正的战场。”
杜亚琛点点头,说了句也是。他告诉宴喜臣,罗森和玫瑰本来就是他打算在回到里世界之后,用来撑住混乱区的。
他们两个,少了谁都不行。单罗森一人,有时太鲁莽,不够机灵,玫瑰又偶尔不够果敢,容易被自己绊住脚步。
“如果这只是你和他的事,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杜亚琛若有所指,宴喜臣心中敞亮。表世界,是他一个人的表世界,里世界却不同,成百上千个人正因为存在和消亡的问题奋斗着,而宴喜臣现在成为了那个决策者,他手里握着这个世界的生杀大权。
他的意志已经不能代表他自己了,这令他感到迷茫。他想要打破这个虚假的世界,这毋庸置疑,也是他心中唯一最合适的结局。可每当他想象到自己要下刀的那一刻,就想到了那些平庸的面孔。宴喜臣完全理解他们想要留在表世界的心,他曾经就是这么走来的。他是通过一步步走来,才越来越确认自己的态度,确认自己绝无再逃避的可能。
多少次他看到那些面孔——巴西利卡大剧院的那些老人和少年,如今混乱区的平民百姓,还有那个让罗森受伤的,参与围剿里世界势力的小孩……这些人拼上性命也要保护的世界,现在就攥在他手里。
对自己正确的东西,对所有人都会是正确的吗?他不知道,但他已经见识过这个世界复杂的一面。
“听我说。”杜亚琛揽着他肩膀的手收紧,让宴喜臣的臂膀挤着他宽阔的胸膛,“按你认为对的做,不问代价。你已经做过许多选择,相信你这一次也能做得很好。”
宴喜臣没有转头,但他抬手,握紧了那只攥着他肩膀的手。
作者有话说:
隔壁开了新文《青焰》,BO文,大概是个Alpha们心中的Omega男神偏偏只追求一个Beta的故事,随性中篇,欢迎捧场!
第61章 生杀大权
那天晚上杜亚琛格外性急,还藏着点隐隐的暴躁,把宴喜臣撞得有些疼。即使宴喜臣一向温和隐忍,到最后也有点受不了,硬是把人从身上蹬下去。杜亚琛带着一身汗,被蹬下去又翻上来,铅石一样沉沉地压在宴喜臣身上。宴喜臣推他好几把,都没能把人给推开。
“有话就说。”宴喜臣喘息,“你快把我压死了!”
杜亚琛的脸正贴在他的肩膀上,摸了把宴喜臣的腰:“要去处理事情,不能陪你,担心。”
这举止在宴喜臣看来几乎有些撒娇的意味了,他好笑又好气,按住身上那只胡作非为的手:“担心什么,说说?”
“担心你受伤,也担心你放过它。”
巴西利卡大剧院之后还让杜亚琛心中忌惮的,不是那个表世界中正直本真的方烁,恰恰是里世界中这个由宴喜臣的愧疚感和方烁的恶意所融合出的“该隐”。
“我又不会跟他跑。”宴喜臣不高兴地反驳,握着杜亚琛的手往自己胸口放,“想你,只想和你在一起。”
杜亚琛还没说话,他就感觉自己的胸口剧烈跳动着。杜亚琛似乎被他这句话哄得兴致很高,下面又抵住他。
宴喜臣推他一把,杜亚琛从他身上翻下来,从侧边抱着他:“明天我会去S区,我答应过老江,至少不能任由局面再乱下去。”
宴喜臣小声地“嗯”了一声,手指滑过杜亚琛的腹肌:“玫瑰,段明逸,我跟他们道别,还想再去看看……段云。”
“别说得像什么丧气话一样。”杜亚琛吻他额头,任由他手在身上胡作非为。
“不丧气,明天去后,我就去巴西利卡大剧院找该隐。这样你在S区,如果一切真的结束……”
杜亚琛沉声道:“我们约定好的,一切结束后,我们会在一号公路见面。”
宴喜臣的手往下探去,笑道:“之前看人说,每一场恋爱都应该当作最后一次谈,每一场做也是。”
“明天不想起床了你。”杜亚琛笑着调侃,但还是翻身上来,拉掉了床头柜的灯。
杜亚琛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先去见老江,宴喜臣醒来没见到人,也利索收拾了自己去见玫瑰。
玫瑰正在床边照顾罗森,坐在床边给罗森喝粥,气氛很恬淡,宴喜臣都有点不好意思打扰。
“出来说吧。”玫瑰给罗森掖了下被角,在客厅招待宴喜臣。
宴喜臣是来道谢的。那时候,如果没有玫瑰对他说的那些话,也许他不会那么快走出来,在表世界找到杜亚琛的也不一定是他了。
玫瑰闻言,很潇洒地摆手:“老大是你相好,但我们跟他感情也很深。”
言下之意,就算跟宴喜臣没有交情,她也会尽一份力。宴喜臣仔细地打量她,她的确跟前一阵不一样了,又是自信而潇洒的那个女人,有时候显得有些刻薄,战斗时又显得有些妩媚。但留在宴喜臣印象最深处的,却是玫瑰披散着头发穿着长裙,微微对他笑的样子。他记得罗森说过,在他们相遇之前的玫瑰,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少女。
“之前的猜想……关于空间的意志……”宴喜臣艰难地开口,不知怎么往下说。
“其实我心里有谱。从老大刚开始找你时,我就在猜想你对这个世界的意义,肯定不仅仅那么简单。不要觉得为难,你没有欺骗任何人,你一直在往对的方向走。”玫瑰笑了笑,走到桌边,在花瓶里抽出一支玫瑰递给宴喜臣,“他给我起这个名字,是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我相信老大也会这么对你说——放手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宴喜臣走出公寓时,感觉到身上的枷锁像被解开了。他捻着手中的玫瑰茎,小心地避开刺,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宴喜臣将这支花,放在了段云的骨灰盒前。
“你这样不合适吧?”段明逸神色不虞地靠在房间门口。
宴喜臣没理会,他望着桌面上那支花——可能确实有点滑稽吧,但的确是他的真心。
他退开几步,伏地认认真真磕了一个头,将窗帘拉开,让阳光透进来,自己坐在床边,段明逸也跟了进来。
“为什么想到突然来?”段明逸沉默着,忽然问。
“来跟爷爷道别,还有你。”宴喜臣认真地看着他,“明逸,还记得那时候咱们在K区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段明逸扭过头去:“你那天晚上说了许多话,到底是问哪一句?”
“我说,不论发生几次那样的事,我都会选择帮你。现在也是一样,你永远是我兄弟,在里世界的第一个兄弟。像我这样的人,本来以为不可能再和什么人建立感情联系,但是你,还有爷爷,给了我第二个家的感觉。”
宴喜臣说着,发现段明逸的眼眶有点红了,他这次倒没躲避,只望着宴喜臣的眼,像在确认他话的真实度:“你说的都是实话?”
宴喜臣笑起来,做发誓状:“我句句都是掏心窝的话。”
段明逸站了两秒钟,走向他,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那时候你心里也不好受……对你说那样的话,对不起。”
宴喜臣又笑起来。
“你笑什么?”段明逸立马又瞪回去。
“我不是来和你冰释前嫌的,明逸,我从来没在心里怪过你任何事。但我知道,关于我那天在巴西利卡大剧院做的事,是你心上的一道疤。我今天来真的是和你道别的,还有爷爷。我会重新回到巴西利卡大剧院,这是我最后要面对的一个答案。或许在我找到答案后,一切就会结束,那时候不管会发生什么,都希望你还能记得我,也希望留在你心里的我,不是个恶劣的形象。”
“你在说什……”段明逸刚开始还满脸迷茫,很快他反应过来,几乎是立马站起身,“你要回到巴西利卡大剧院找该隐?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离开的那个是方烁,但不是该隐。”宴喜臣目光微冷,“里世界的该隐,是方烁的恶念,也是我的噩梦。”
段明逸怔怔地看着宴喜臣,心中撼动:“你的噩梦……”
“我要去了结我的噩梦,明逸,也祝你好运。”
段明逸直到宴喜臣离开后,还有点回不过神。他在脑内梳理许多关于宴喜臣的事,从巴西利卡大剧院开始,那个幻影般的该隐,对玫瑰下诅咒的该隐……再到表世界,战火,回忆,他的过去,最后是那间医院里传出的,宴喜臣若有若无的哭声。所有的一切串联到一起,段明逸脑子里那根弦绷紧,他终于明白了宴喜臣的话。
他轻轻碰了碰桌面上那支孤零零的玫瑰,在那个阳光铺洒的房间里,一个人沉默地坐了许久。
杜亚琛已经离开,他给宴喜臣留下简短的一封信,宴喜臣将那封信折了揣在怀里,最后跟罗森道别后,一个人武装完毕,在第二天的第一缕阳光中离开了安定区。S区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也花了宴喜臣几个小时的时间。
一路上他看到人们像流民似的逃窜,居无定所,生死由命。
他们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有着普通的样貌和普通人会有的恐惧。喜怒哀乐还有他们的恐惧,宴喜臣在车上看得清清楚楚。看多了,也恍惚,就像看了一路众生相。
到巴西利卡大剧院时他抽了一根烟,很细的女士烟,是临走时玫瑰给他的。宴喜臣来到这个世界时什么也没带,他想走了也应该一样。
差不多吸到头,宴喜臣扔掉烟,将枪背到前头来,虚虚握着,推开巴西利卡大剧院的门。
里面空空荡荡,宽阔的舞台和幕布,还有密密麻麻的观众席座椅。一切看起来那么规整,就像这里不曾流过血一样。宴喜臣擒着枪,越往前走,越头皮发麻。
沿着唯一的通道到了台上,他抱着枪转了一圈:“哥。”
刚一出声,巴西利卡大剧院的门就关上了。那仅剩的一道白光,忽然熄灭,剧院短暂地陷入黑暗,接着聚光灯亮起,投射聚拢在宴喜臣身上。
他站在舞台中央,因为刺眼的白光眯着眼,抬手遮挡。目光适应后,白光后头的景象就显现出来,空旷的观众席上,坐着一个人。
三十岁的该隐,还保留着死去那年在宴喜臣心中的样子。
“哥。”他又叫了一声,台下的人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