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瑶真是发不起脾气来,柔柔的说:「我想你,以为再见不著了,又不甘心死了,怕你真回来寻不见我,要哭的。」
他一句话说的乾净,里头不知多少心酸。我们都是给抛弃的孩子,我那麽离开他,无非是让他的恐惧重现,想到以前他曾企图自尽,我一阵寒颤。
「我做事总有自己的打算,你老操心呢!」我忙搂著他说:「你也敢想那事儿,要真自个儿寻短去,我便不理你,叫你一人在奈何桥旁空等,便是来生我也不认你。」
明明是我做错事,湘瑶却急了,「我没有啊,这不是好好的吗?我还记得对你的承诺......可是我做错什麽了,叫你一声不吭就走......」说著,白皙的鼻头泛了点粉粉淡红。
我很惊讶,湘瑶这人柔弱归柔弱,却向来不肯在人面前哭的,身旁一堆宫人侍女,他怎麽红了眼啦?难道他那失心症还没好?
我捧住他的脸,「怎麽啦?」
「没......九爷......他就住同个院里,听说给皇上圈禁了,不给出门儿。」
风云!风云!到底是心疼他弟弟,还是红线牵著有趣呢?湘瑶被折腾成那样,心里的伤哪里是一年半载便可痊愈?将湘瑶跟华星北置於一院,叫他每天看著对自己施暴的爱人,难道这样湘瑶就快活了吗?他日渐灼美,却性子依旧,就吃了苦头也说不出的,干什麽让他待在华星北身边嘛!
我让他在花园里的石雕椅上坐下来,一时间不知怎麽安抚,只好将他搂著,让他倚我肩上。
「我不敢出房门,怕让他瞧见了,连门窗都不敢开。几次他踏进门,叫著我名字,我怕极了,他再走近,我竟昏了过去,狼狈的很,越是不想出丑,却越发丢脸了。」
「你又没对不起他,怕他做什麽?」我心疼的说:「他才该怕见你呢!」
湘瑶揪著我衣服,轻轻说:「一见他,便想起那晚,怎能不怕呢?」
他的声音像极细的碎冰,在雪白的背景里飘浮,莹透晶彩,人是这样脆弱,连声音都柔雅细致,一字字咬的清析,从樱桃般可爱的口中溜出,一瞬间化成了水,落进耳里,痒痒的,若有似无。
可怜极了,湘瑶就这麽紧紧揪著我,深怕再次分离。
「皇上或许以为这麽著,你们早晚就会和好;别担心了,我让他把华星北弄走吧?」
「别啊!九爷弄到这个地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呢!能弄到哪去呢?别叫受气了才好。想到他过去那麽意气风发的潇洒模样,现在的九爷,真是好可怜。」
「那可好,你何必可怜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应在他身上可真是灵活灵现。」
湘瑶就是想替他说话,也实在没好话可说,垂著眼帘不吭声,半饷才轻声说:「只恨我这麽没用,要能好好陪他也罢,见了人连句话都说不出,枉费他疼我一场。」
「疼?」我不以为然的说:「身上的伤怎麽来的都忘了?要把人弄成那模样也不是三两下功夫就了事,也不知道那晚你怎麽熬过来的,哪天他要发疯再糟蹋你一次......」
湘瑶眼波一震,又将身子靠的更紧。
唉~明知他放不下他的,即使怕他仍是爱他,那水般性子底下,却无比固执。若当初那一剑刺进华星北心窝,现在的湘瑶就能放手了吗?或许现在就没有湘瑶这人了......
我心狠狠揪一下,忍不住将湘瑶脸扳过来,看著他澄清的眼,乌亮的瞳。
「不谈他。你想我了,有没有偷哭?」
「谁像你?爱哭鬼。」
「没天良!我可是想著你就哭呢!」
「所以说你是爱哭鬼。」他又微笑了,瞳仁在目光流转的那瞬,让阳光映出彩虹般光芒。
我用指去触他的眼睫,密长卷曲,抚著叫人从指尖痒到心头,他笑的更深了,许久未能这般嘻闹,他淘气的笑著,猛然仰头,做势要咬我。
这傻子!又不是头天见他,他眼波一漾,心里打什麽主意,我摸的一清二楚,顺势以指在他鼻头弹了下,他「呀!」一声,嘴儿欲再咬上,我却把手往他腰际摸去,搔的他无路可躲。
一阵嘻闹,我见他额角微湿,便将他前襟顺手拉开,「包这麽紧干什麽,热出汗来要吹了风,又得病上......」
湘瑶见我脸色僵凝,便收了点笑意,将自己衣服拉好,「连痂都落了,一点不疼......」
我将指从衣缝中插入,硬是掀开他的衣襟,看著他雪白细致的肌肤,和那粉肌上,新月般咬痕。
疤痕有的粉粉淡红,几处却颜色深点,仍旧带点鲜艳的红,想是当初咬的深。在湘瑶身上错落的疤痕,如鳞片遍布,将他饰成了白蛇。
「我们永远都不分开......永远都要相好......再不让人欺负你......永远都不分开......不叫你一个人哭泣......」我边以指揉搓著他锁骨旁的疤痕,边低声反覆说著。
湘瑶无声的叹息,靠回我身上,几乎听不见的说了句:「没办法的,你有皇上了。」
我没回答,只以唇扫著他额角的柔软胎发,轻轻的说著:「再不叫你一个人害怕......」
46
那天,天空带著的紫蓝,连日光照在湘瑶的脸蛋上,我都只看到优雅的阴影。对湘瑶的不舍和依恋,冲刷了相会的喜悦。
相见不如不见。想是文人也有过这麽刻骨铭心的无奈。
我只搂著他说话,讲宫里头的事,避开了孤寂和落寞,专挑下人的趣事儿讲给湘瑶听。
讲到太监们阴阳怪气的嗓音,讲到传说里的冷宫。
「戏里头常唱冷宫、冷宫的,我当打入冷宫,说的是冰窖之类的地方,原来冷宫不是真的冷呢!夏天时,倒比别的地方都热,挑的是风水差的地方。」我稀奇般的讲给湘瑶听。
湘瑶噗嗤一笑,「原来你一直以为冷宫真的很冷啊?」
我傻眼,「难道你不这麽以为吗?」
他又笑,满脸溺爱的看我,「琴官真好玩儿。」
我回看他,看进他眼底很深很深的地方,他或许累了,眼底有著倦意,想是跟华星北同个院子住,他也辗转难眠。
我数著跟风云一个个缠绵的夜,可怜的湘瑶却孤寂渡过,连房门都不敢出了,难不成就这麽将自己囚在房内?连人带心,都锁住了。
怕黑的湘瑶,是否凝视烛火,在蜡炬成灰时,珠泪始乾?
石椅宽,我请人拿来大绣花枕头,跟湘瑶搂著躺下来看天空,宫人们劝了几句,怕我们吹了冷风,我说:「就躺躺,不睡的。」
他们还是捧被子的、捧屏风的浩浩荡荡来了。
体贴入微。只是连点放纵都不得享受,有点叫人喘不过气。日夜不断的在众人目光下行动,也太别扭了。
但湘瑶窝著我怀里,还真睡著了。可怜见的,刚开始欲睡难舍,拼命的想睁眼,说话都混沌了。
我问他:「要不,进房睡会儿吧。」
「不要,睡著了再醒过来,没的白过了时间。」
我知道他又不甘心就睡了,於是告诉他:「那闭著眼说话吧,我就在这儿。」
说没几句话呢!湘瑶气息平缓下来,安安稳稳的睡在我臂上。
我的左手渐渐麻了,右手跟湘瑶交握,因久了,也有点酸软,宫人於是又上来说要将湘瑶的身子扳开。
我怒目斜视,低声说:「做死呢!谁吵醒了湘瑶试试!」
或许风云送怀著龙种的丽儿,去当尼姑的事,给众人个警惕,他们蹑手蹑脚的下去,互相递著眼色,一副好心没好报的委屈。
管他呢!我在这宫里也没个知心人,白做那假好人给谁瞧呀?就当个狐假虎威的男宠又怎样?反正平日好声好气的,也没看谁真心跟我亲近。
从那麽个人人轻贱的倡优,成为转眼集三千宠爱於一身,我也知道自己多幸运,我这麽幸运、这麽幸运......
看著湘瑶,他眼底一轮淡淡蓝青,越发衬的长睫如扇,楚楚可怜。
宫人无声的在刚才盖著的绸子上盖了件薄毯,原本几许凉意,现在暖和舒适,有人事事照应周到,想来也不错。
湘瑶跟我总是处处遭人为难,尤其是我不知分寸的个性,若非风云这双翻云覆雨的贵手,我这扫把星,恐怕要将湘瑶拖累。
我一会儿想湘瑶,一会儿想风云,居然分不清自己最爱的是谁!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只是离愁吧?所有好的、坏的、苦的、甜的回忆,叫我混乱。
湘瑶......我的爱人、我的父母、我的兄弟、我的儿女......我乾净的那另一半......
风云......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爱人......除了爱,再找不出其他的文字,来形容我对他的感觉。
抬起头,风云从容走来。
他没说话,眼底又是无奈又是爱宠,无声的指了指宫人,又指了指我的手臂。
这人颇似湘瑶,閒事管的多,举凡穿衣、吃饭、睡觉、甚至不睡觉,事事有意见,只湘瑶说起话来甜爽,他偏是会搞这套无声戏,专拿眼睛说话。
风云瞧我不动弹,便低声说:「这样子压著,血脉不通!」
死太监,专门当细作,柿子净是挑软的捏!看湘瑶压的我手发紫,跌脚似的忙跟风云告密讨赏去,多心疼我似,张贵妃整我的时候倒没人出声!
我孥孥嘴,示意他,湘瑶睡的香,要他别动声色。
风云不甘心的瞪眼,伸手假做要摇醒湘瑶,我气极,将交握的右手抽出,把湘瑶圈在怀里,湘瑶因这一动,气息稍微紊乱了些,看似挣扎在半梦半醒间。
我忙拍著他胸口,耳语般告诉他:「继续睡,乖,不做恶梦喔。」
风云无可奈何,让人端来梨花凳,坐在旁边,执起我发紫的左手,轻轻按摩著。
麻痹的手像针刺般,又痛又痒。
「快抽出来,看压坏了筋骨。」风云看我皱眉,忍不住又低声说。
我带著挑衅看著他,却将唇凑近湘瑶眉角,轻柔一吻。
风云面无表情,将手在湘瑶颈上比划著,横一下。
他看我僵硬的表情,忙露出笑脸,用手点了点我鼻头,表示他不过在闹著我玩儿。
一点都不好玩!
我闭上了眼,将头窝在湘瑶肩颈中。
风云只好乖乖坐著给我揉手,偶尔才轻声细语的说:「朕跟你玩儿罢了。」「火气大的很。」「别拗了。」「朕道歉不行吗?」「连看都不肯看朕一眼了?」
他窃窃私语般的小心,仍惊扰了湘瑶。
湘瑶一睁眼,莫名其妙的很,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样子,爱娇的喃喃说:「琴官?又窝我床上?看师傅不揍你才怪。」
我心一震,想不通为什麽湘瑶醒在过去。
那时我们更小,师傅不让我们这麽搂搂抱抱,後来我们才明白,那时我俩都是童身,因为初夜价码好,是怕我们闹出火来,破了身子。
在学戏的岁月里,觉得时间漫长难挨,等我们都有过那一夜之後,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段迅速流逝的美好时光。
而湘瑶痊愈了吗?他像易碎的琉璃,我将华星北打碎的湘瑶捡起来,以为湘瑶没事了,可是会不会,其实漏了一片?
不知该不该将湘瑶唤的清醒,我只轻轻说:「师傅死啦!往後再不用挨打了,我们也不唱戏,谁都不用怕了。」
湘瑶先是迷惑的看著我,然後缓缓的舒了口气,「嗯......是啊......」
我将他紧紧搂著,不让他发现风云来了,不想他受任何打扰。
不要再看到湘瑶眼底有那种迷惑和茫然了。
「对不起。」我对风云说。
湘瑶不明所以,当我还自责著之前的事,含糊的说:「没事儿。」
「我对不起你。」
风云表情不变,沉默许久,才冷冷问一句:「你当真?」
湘瑶闻声一惊,想翻身坐起,却被我搂个死紧。
「对不起。」我又说。
风云点点头,「朕的心,也是血肉,你这样一次又一次想尽办法离开朕,朕让你伤的透。」
无话可辩,我只说:「你爱我是真,我明白的。」
「好,明白就好。」风云的声音一点都不温柔了,冷硬的像应对大臣,「朕不负你,若离开朕能使你快乐,朕也不再强求。给朕一月时间,一月之後,便放你走。」
「风云......我对不......」
「无需道歉。」
「我也是真心爱......」
「留著吧。」风云表情不变,语调平稳的说:「此字伤朕太深。」
我努力想看透那冰冷言语下的真意,可是他藏的太深,而我太鲁钝,什麽都看不出来。
莫非一曲将终,万籁俱沉?
是我,一切因我而起,都是我这般负心,我究由自取.......我是应该看著他,黯然走开......
在风云离开後我才放开湘瑶,湘瑶挣脱著坐起来,看著我,颤抖著说:「为什麽要这样?你这麽爱他!你是这麽的爱他!」
我有点失神,欲哭无泪,好多东西梗在胸口,却无法倾倒,我的结论只有一个,「不信任爱的人,或许没有资格得到爱......」
不信任爱的人,没有资格得到爱......
尾声
最後的那个月,风云都没有来看我,突然一天,两名护卫说要送我出宫了,零零落落的几个陌生宫人无声的跟著,也不知道他们干什麽的。
出皇城门後,我没有回头,没有意义吧!看,也看不穿千载宫墙,即便看穿宫墙,或许也看不到他,深情的凝望。
路途平稳而安静,没人开口,我的手和湘瑶紧紧交握,对过去恐惧、对未来不安,喀喀车轮声伴随人声传入车内,叫人耳朵和胸口都撕裂般的疼。
走出城外,连人声皆无,只闻虫闻鸟鸣,听惯丝竹之音,听这自然天成的美乐,倒是陌生,我突然想起四岁那一年,在庙外看到的戏旦。
当年的他很红吧?如今再不复为人所知,被吞噬在滚滚红尘里。
想到娘曾要我用功读书,好做大官的事,我胸口更痛更紧了。
『芙蓉输面柳输腰,恰成花梁金钿摇。即便无情也无语,生尘莲步使魂销。』
『盈盈十五已风流,巧笑横波未解羞。最怜娇憨太无癞,黄金争掷做缠头。』
『玉郎偶驾羊车出,十里珠帘尽上勾......』
「停车!」我突然大喊。
「怎麽了?」湘瑶转过头来问我。
我笑笑:「我自己驾车!」说著便一骨碌爬滚到前面去,拉著缰绳,「驾!」
湘瑶睁大了眼,先是有点害怕的小声叫著:「琴官、琴官,你疯啦?」
「人生傀儡棚中过,叹乌兔似飞梭......安乐行窝,风流花磨......」我突然唱起歌来。
湘瑶眼底慢慢带出笑,随著我唱:「山花袅娜,树影婆娑......爱风魔、怕风波,识人多处是非多......适性吟哦无不可,得磨跎处且磨跎。」
一路高歌,在不知名之处,护送的卫士要我停车,我想,是到了彻底遗忘过去的时候了。
下了车,雅致小楼三栋分立在林里,说来离城不近不远,成了ㄇ字型,朝著京城方向,或许上了三楼可望帝城,那走廊搭的好,分明让人了望用。
风云真真入心,分离後,仍不忘折磨我的心志,莫不是要我日夜望著他所在之处,後悔自己的自私及任性。
「你想,从这里,会不会看的到广寒宫?」湘瑶问我。
哈!我想风云,他定是想著华星北,「看的到也没用,九爷给囚在别的地方。」
「又不是、我又不是......」湘瑶窘了,「谁说要看他?」
我拉著他,「少来了,我还不知道你呀?算了吧,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直奔顶楼,来不及细看屋内摆设,更无暇关照屋内那些人,找到三楼的中厅,我碰的一声就推开门。
「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从容不迫,方显君子之姿。」房内原是有人的,他缓缓转身,冷冷的说。
我呆若木鸡。
有一个人,话不多、很冷漠,老用眼睛说话,惜字如金,那人不惯於人前说笑,却对我甜言蜜语、甚至挑逗调戏......
「不过一个月,便认不出我?」他走近了,在我耳旁说:「看不教训你呢!方圆百里无人居住,你只管放心的叫,我保证,你的声音将有一段时间,不须用在别的用途,啊?」
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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