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水袋呢?"罗枸杞转身停下,等着徵羽缓慢走过来,他见徵羽缠在腰间的一个皮水袋不见了,便有些无奈的问道。
徵羽漠然看了罗枸杞一眼,并没有回答,然则即使他不回答,罗枸杞也知道徵羽将保命的东西都给了人。
也不知道徵羽是因为没有了求生欲望,从而也不在乎食物与水,还是徵羽本身就是这样的人,他见不得别人受苦。
"给你,不能再给别人。"罗枸杞有些无奈的摇头,不过他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块饼塞给徵羽。
"你不用再管我。" 徵羽没有去接,他启了启发紫的唇,声音很虚弱。
"一个人能活的份,分给了两个人,也只是两人都救不了而已。" 徵羽淡然地说道,他不会拿罗枸杞的食物。
"你也知道这个,怎么将所有食物都给了别人。"罗枸杞轻责了一句,只有真正吃过苦才知道什么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们比我更需要。" 徵羽平静地说道,就像他说的是天气好冷一样。
罗枸杞没有再坚持,他将饼塞徵羽怀里,再看了一眼虚弱不堪的徵羽,然后咬了咬牙,转身走了。
离开京都的第三天,罗枸杞再次往回望,他没有再看到徵羽那摇晃的身影,本以为不会有过多的感触,然则内心还是难受不已。他真的是见多了苦难,然则即使他的心冷如冰,却终究是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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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下时,仍旧还有着意识,感觉到有只手大力推了推他,即使已经倦得不想睁开眼睛,但仍知道那是金兵的手,因为那金兵正在咒骂。
死亡总以为是迅速的,但却来得很缓慢。甚至即使是在身体机能即将衰竭的时候,仍旧有着意识,能感触到自己身子正被拖动,大概是想丢弃在一旁吧。
不过,当拖动停止后,却有一双有力而温暖的大手摸上徵羽的脸,同时徵羽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中,就像孩提时,穿着单薄衣服在寒冷的院子奔跑时,父亲追上将他抱满怀时的那种温暖。
那是安心的温暖,让人想沉睡,安眠。
徵羽失去意识时,本能的抓住了怀抱他的人的衣襟,贴紧了那厚实、宽广的胸膛。
梦里,衣着素雅的少年蹲在高大的书架下,翻找着什么,一个铜铃般的欢跃声音在身后响起。
"哥哥是不是在找这套书?"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明眸白齿,巧笑倩兮,白皙的手上拿着一卷《昭明文选》,得意洋洋的扬着。
"这书我整套都拿走了,爹爹说书房里的书我也有一份,可以随便看。"
女孩她是如此深受家人宠溺的,又聪慧可爱。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小心嫁不出去。"少年纵容的笑,他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
"要你管,再说了,我要嫁个像曹子建那样的才子,不学无术的我才不嫁。"女孩不以为然地说道,但她的想法却极其单纯。
"像曹植那样的才子,要有八斗的才学,这世间哪里有啊。"
少年忍俊不禁,故意损了女孩一句。
"当然有。"女孩横了少年一眼,说得倒也斩钉截铁。
女孩不再理会少年,她走到书架前,露出老气横秋的表情,选起了书。
她的手指放在《楚辞》的书脊上,见少年正在看她挑书,她快速将书抽了出来,并对少年扮了个鬼脸。
女孩当年的誓言在耳边再次回荡着,还有女孩那淘气的鬼脸一起再现。
只可惜女孩终究没能活到出阁的年龄。
当她躺在那冰冷的过道上时,她的生命消逝,连同她的音容笑貌,永远不会再出现。
梦里徵羽淌下了泪水,只是一个往昔的片段,却让他悲恸不已,即使在梦中,也无法去欺骗自己,那巧笑倩兮的女孩再也不会存在了。
当感觉到一只粗糙的大手正在碰触着自己的脸时,徵羽从梦中醒了过来。
"梦到什么?往昔的美好生活?"
青铜钟般的声音,带着几分轻嗤,又有着几分熟悉。
完颜阿鲁罕收回自己的手,看着指间沾有的湿润泪水,有些玩味。
徵羽呆滞的看着完颜阿鲁罕,他的指甲捏进了手心,以确定自己不是处于另一个梦境,但手心传来了痛楚,他真实存在着,连同这声音的主人也是。
"我在哪里?" 徵羽启唇虚弱的问道,他似乎在帐篷之中,同时存在的还是一位他丝毫不想见到的金国男子,一切都出现的太唐突了。
"现实之中。"完颜阿鲁罕离开徵羽,朝摆放在帐篷里的一张矮桌上走去,桌上摆了几道肉食,他适才显然在用餐,或许被徵羽梦中的呓语所干扰。
然则即使完颜阿鲁罕如此说道,徵羽仍旧有些恍惚,不过逐渐的他想起来了,然则又觉得荒谬,不过也仅此而已。
"屠杀你全家的不是我的部下。"完颜阿鲁罕说得唐突,他取出佩刀,割着桌上的肉类进食,徵羽显然又在昏迷中呼唤过家人。只是不知道完颜阿鲁罕是否调查过徵羽的身世, 从而才会知道详情。
徵羽没有理会,只是躺回毯子,缩在那一条羊毛织的毛毯里。
他躺的地方,自然不是完颜阿鲁罕舒适的床,而是被丢在帐篷的一处角落里,那条毛毯也像是士兵所盖的做工粗糙的被子。
"活着的更有价值,尤其是有才艺的人。"完颜阿鲁罕冷笑了笑,对于宋人这种文明程度高他们金人不知道几个台阶的人,他一直奉呈掠夺而不是杀戮。与其他的金大将一样是贪婪的侵入者,只不过完颜阿鲁罕要高明几分而已。
见徵羽并无什么反应,而完颜阿鲁罕也没去在意。他低头吃着那盘半生不熟的羊肉,吃饱后,看着桌上那锅剩了大半的糜粥,他拿了木碗,盛了一碗。
端着木碗走到徵羽身边,这位金国蛮子拉开了徵羽的毛毯,示意徵羽用餐。
"自己动手,你大概也不希望我叫人用斗灌的方式。"金国蛮子冷冷说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既然他将徵羽放在了自己帐篷里,便是不打算让他死去。
徵羽爬起了身,看着放在地上的金人糜粥许久,始终没有伸手。
"看到你就想起一个人,一个死去的人。"完颜阿鲁罕冷戾地说道,脸上明显带着不悦,他起身打算唤人来。
就在这时,徵羽却伸出了他的手,端起了那碗热粥,低头吃了起来。
不是因为完颜阿鲁罕打算进行的野蛮行为,而在于徵羽确实饿了,他不打算再忽视胃因为长期饥饿而传来的绞痛。
见徵羽开始进食,完颜阿鲁罕不再理会徵羽,返回座位,唤了门口侍卫去传人,他统领军队,自然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对于徵羽,完颜阿鲁罕其实并没有具体的感情,如果当时不是骑马审察队伍,见到奄奄一息的徵羽被丢弃于路旁,他也不会将徵羽抱起。
终究,徵羽对他而言有些特别,而或许他也并非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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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刺,据我所知食物充足,维持到青城根本不成问题。"
完颜阿鲁罕坐在案前,抬起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部下,确切的说是负责管理粮草的部下。
"回忽鲁,粮草确实充足,即使再行军两个月也不成问题。"
阿里刺禀报,带着几分自信,他备了足够多的粮草。
"既然如此,多分一些粮食给宋囚,这些人不仅仅是俘虏,将他们饿死在路上,还费那么多周折抓来做什么?"
完颜阿鲁罕冷厉地说道,他本不想理会这些事情,但只是行军四五日,宋囚便都半死不活的模样,其理由这位金国大将自然知道。
其他将领带领的军队确实有刻意虐待宋囚的情况,不过他掠这些人来并不是要让他们死在半路,他要将他们活着带回金国。
阿里刺脸有愧色,虽是个蛮子,但还不算愚昧,只是他倒是有些不明白,这么多宋囚,饿死一两个也不算什么,将他们喂饱了还不怕他们跑了?
"下去。"完颜阿鲁罕挥了下手,不打算再多说,他带兵一向严厉,他的命令也无须重复。
阿里刺行了个金人的礼节,然后起身走了。
部下离开后,帐篷里就只剩完颜阿鲁罕与徵羽。完颜阿鲁罕仍旧当徵羽不存在一样,坐在案前阅读着从靖王府掠来的书籍,而徵羽也仍旧卷着身子缩在毛毯里,始终没有再动弹过。
徵羽听不懂完颜阿鲁罕和他部下说的是什么,但还是能听懂斥责的语气,不过徵羽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了什么。
在帐篷里呆的这个晚上,徵羽都是缩在毛毯里的。一则,冬夜,天气确实寒冷;二则,他与完颜阿鲁罕处在一起,神经不免有几分绷紧。
对完颜阿鲁罕的恐惧,已经是无法抹去的,即使徵羽强迫自己不要表现出不安与恐惧,但毕竟曾有两个夜晚,这金国蛮子带给了他无法磨灭的痛苦记忆。
夜已深,然则徵羽并没能入睡,而完颜阿鲁罕却只是坐在案前读书,显然也还没打算入睡。
徵羽睁大着双眼听着帐篷外的风声,想着这个金国蛮子到底想干什么?
然则,这个金国蛮子也确实什么也没有干。
当他合书,吹灯入睡时,徵羽因为连日的疲惫已睡着了。
盖着厚实的毛毯,温暖的睡眠里,竟没有梦魇。
天未亮时,徵羽就被帐篷外的声响吵醒,于是从毛毯里爬起,帐篷里完颜阿鲁罕已经醒来,而且着好衣服,正在用餐。
徵羽看向完颜阿鲁罕的时候,对方也正好在看他。
"看来睡得不错。"完颜阿鲁罕说道,他露出的是饶有兴致的表情。
徵羽站起身子,看向帐篷门帐,他想走出去,然则又不知道完颜阿鲁汗到底想如何对他。
"又活过一天的感觉如何?"完颜阿鲁罕削着肉片进食的同时不时抬眼看徵羽,他的话语一直带着几分讥讽。
徵羽舔了舔干裂的唇,望着门帐外天空,东方晨曦绽露,绯红一片。
确实是又活过了一天,仍旧还活着。 r
徵羽嘴角极难得的扯过一丝苦笑,生与死果然无法主张,因为他的生命掌握在别人手里。
并非是第一次意识到这点,然则却是仿佛悟了一般。
内心曾经有过的挣扎都消失了,心真正的平静,随着朝霞的升起,徵羽苍白的脸上血色略有了恢复。
徵羽回头,看着手把利刀,眸子也带着鹰眼般犀利的完颜阿鲁罕,启了启唇,完颜阿鲁罕才又一次听到徵羽的声音。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徵羽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而且也虚弱,但却不卑不亢。
"溪边的芦苇,柔弱却也坚韧。"完颜阿鲁罕仿佛心情很好的用金语说了一句话。他右手支着头,斜视着徵羽,左手抓着那把锋利的短刀把玩着。
徵羽不解的看着完颜阿鲁罕,他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
"过来。"完颜阿鲁罕示意徵羽过来,他往空木碗里盛了碗糜粥,他已经吃过,锅里尚有剩。
徵羽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他并没打算忤逆这位一大早心情就似乎不错的金国蛮子,而且他确实也饿了。
徵羽在木案一侧坐下,端起粥就开始吃起来。金人的糜粥就是蔬菜与肉类和米一起煮,蔬菜与肉都没有仔细切碎,而且没加姜,粥中带着腥味,身为宋人的徵羽不可能感到美味。
宋人的美味佳肴,刀法精细,材料更是珍贵,何其的精致,一位宋国的将军根本不可能吃这种东西。
徵羽边吃边觉得有些不解,军队中掠来的宋囚中也有伙夫,大概是因为吃不惯吧。
再看完颜阿鲁罕拿随身匕首削着吃着的那盘羊肉,也只是简单炙烤过,肉中还带着血丝,并没有烤熟。
身为宋人且家境殷富的徵羽显然并不知道金人饮食简陋,而且喜好半生的食物,平常百姓家吃的也只是拌生狗血的半生米而已,根本吃不起肉类。
徵羽用完餐时,完颜阿鲁罕已经离开帐篷,有几位金国士兵走了进来,开始收拾帐篷里的东西,对徵羽没有理睬。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士兵与宋囚都用过餐,又准备上路了。
徵羽主动的归队,跟随着宋囚一起走。
他摸不透完颜阿鲁罕的性子,不过他更喜欢跟宋囚在一起,而不是跟在载着这位金国蛮子私人物品的牛车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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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罗枸杞看着朝他走来的徵羽,脸上带着愕然,而且显然十分的惊喜。
"徵羽!"罗枸杞揽了一下徵羽的肩,惊喜的唤道。往往外表冷冰的人,内心可能曾似火过。
惊喜过后,罗枸杞恢复平日的神情,将一件冬衣塞给了徵羽。
"金人发的,应该是金兵多出的冬衣。"罗枸杞淡然说道,确实是多出来的,而且也只发给那些比较重要的宋囚。
"你呢?"徵羽问道,他不想拿罗枸杞的东西。
"我有一件了。"罗枸杞再次淡然说道,虽然是破棉袄,但还是保暖的。
徵羽穿上了冬衣,立即觉得暖和了许多,毕竟他只穿着两层曾经华丽却并不保暖的绸衣。
"你昨晚在那里?"罗枸杞终于还是问了,毕竟他以为徵羽是倒地死去被丢在了路边。
"完颜阿鲁罕的帐篷。" 徵羽平淡地说道,他根本不想叫他的那个特殊的称谓,便连名带姓的说。
罗枸杞没再问,他虽有点惊愕,不过今天令他惊愕的事情除去徵羽一事,还有其它的。
先是突然金兵丢了几件冬衣给像罗枸杞这样在军队中起作用的宋囚,然后早上的食物竟然比平时多了不少,而且是所有宋囚的食物配额都增加了。金人这样的举止,还真是令在金人军队中呆了四年的罗枸杞感到几分惊诧。
罗枸杞是知道完颜阿鲁罕的一些作法与其他金国将领不同,他在金的军队里呆了四年,在好几位金国将领的军队里都呆过,而完颜阿鲁罕算是有些特别的,虽然即使此人的更多行为都表明他只是个蛮子。
军队拖着一群行动缓慢的囚人,显然是走不快的,长途跋涉,对士兵而言尚且痛苦不堪,何况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平民与女子。
身体略有些恢复的徵羽,一日走下来,再次疲惫不堪,落在宋囚的尾巴后面,被金兵驱赶着前进。
忍耐着,凭着意志力前进,终于等到傍晚,队伍停止了前进,驻扎在了溪边,这些被驱赶的宋囚才得到了休息。
等伙夫煮好了食物,端出来发放的时候,这些原本一日三餐因赶路仅剩两餐的宋囚都饥饿难耐了。
排在前头的人拿了自己的份,都散开了,轮到徵羽的时候,徵羽将端在手里的空碗递出,在宋国伙夫那分到了一碗热粥和一个窝头。粥不再稀得不见米粒,而窝头也比平日的大了许多,徵羽有点不解,他显然并不知道从今早开始,宋囚的食物配量增加了。
徵羽将碗端在右手,左手拿着窝头,脸上平淡没有表情,他早就吃习惯了这类粗糙的食物。
一群宋囚自然是没有地方可坐的,或站或蹲,满身尘土,一身疲惫的端着碗狼吞虎咽。即使这里边有不少是穿绸衣的,有不少往日是终日酒肉的,但此时都一个样,再也没有什么身份地位,富贵贫贱之分,都只是一群落魄的亡国奴而已。
徵羽喝了口粥,细嚼着窝头,即使饥肠辘辘,但他也只是慢慢的吃,吃得快也没有多的,吃得慢也没人抢。
将最后一小块窝头咽下肚时,徵羽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他,于是他抬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披着一件羔皮裘的完颜阿鲁罕。
四光接触,徵羽并没有回避,但他也只是淡然的对视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到了别处,而随后完颜阿鲁罕也离开了原先站的地方。
"看来他仍然对你有兴趣。"罗枸杞低声对徵羽说道,他留意到了刚才完颜阿鲁罕看徵羽的神情带着专注,而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徵羽看了罗枸杞一眼,没有说什么,他神情很平静,只是略为不安的在袖子下捏了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