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又到了对面。
梁袈言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少荆河把袋子在茶几上打开,一盒盒往外掏。
“怎么这么多?”这内容何止一个麻婆豆腐,梁袈言看着自己那不算小的饭盒也是满满一盒夫妻肺片,一起拿出来摆在边上,有些措手不及。
“都是卖剩的,反正过了八点卖不掉也得扔,所以最后半小时几乎就是半卖半送。我们两个男人,您说过脑力劳动饭量大,所以我就都捡回来了。这么多才是两个麻婆豆腐的价格。”少荆河像是怕被他责备似地抢着解释,然后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说,“您晚上都随便吃,很少去食堂吧?”
他那意思俨然这就是件众所周知的事,是梁袈言大惊小怪了。
说得梁袈言不由得有些讪讪,也不好接这话。想不到现在食堂有了这么多新变化,这对三年来只在“不得不”的情况下才去食堂,去了也不逗留,不多看也不多问,买完就走前后不超过两分钟的人来说确实是个冲击。
昨天中午就是他不得已的时候,到了晚上立刻就去买了一堆补给,处理好,今天一大早就背来放冰箱--这才是他三年来的常态。
吃着少荆河买回来的味道不错价格又实惠的晚饭,他不得不再次感慨,多亏请了这个助手。
方便面无论吃遍多少国家多少牌子,始终也还是方便面。会做菜是一回事,有时间喜欢做又是另一回事。梁袈言每天能分配给生活的时间少之又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不用做就可以吃便宜可口的饭菜。在节约了时间的前提下,又保证了生活质量。
这顿饭吃得他十分满意,以至于边吃边脸上也很是轻松愉悦。
少荆河觑到他幸福的小表情,微微地,也勾起了嘴角。
饭也吃完了,梁袈言继续回到办公室,少荆河收拾好餐桌,照样跟着他又回了办公室。
“你还不走吗?”看着他还摊开了笔记本开始整理笔记,梁袈言都诧异了,又特地看看时间。
都快九点了。
这回轮到少荆河头也不抬:“您一般几点回去?”
“我?”梁袈言回忆了一下,“那不一定。几点的都有。我住得近,又没有门禁。要是犯懒,不回去也是有的。”
少荆河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还是那副认真正经的表情,看着他说:“现在这楼里就只剩我们了吧?”
梁袈言想了想,点点头:“嗯,应该是。”
少荆河忽然弯起嘴角:“我要走了就您一个人了。”
梁袈言愣了片刻,明白过来又有些失笑:“你来之前也就我一个人啊。”
他的意思自然是,他早就习惯了。
但少荆河紧接着又说:“可是现在您不是有我了吗?”
梁袈言又是一怔,怔着怔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退,忽然呈现出个严阵以待的态势来,一双眼睛又明晃晃地看着他,眼神里浮突着警惕。
不管少荆河是不是故意,但他有前车之鉴,对这种是是而非的暧昧话是分外敏感。
但他想着昨天少荆河自己说过他喜欢的是女生,于是又在警惕之外还是留了三五分余地,怀疑自己想多了。但不管如何,现在他听不得这种话,一听到就条件反射地疑神疑鬼。
少荆河是何等机灵,梁袈言脸色一变他就知道不对劲,自己多半又说错话了。还没等他给自己找补,梁袈言开口了。
梁袈言没有直接回应他那话,单是问:“你现在住哪儿?研究生宿舍?”
他会问这个是因为B大的研究生公寓众所周知的破败,以至于一大半研究生都宁可自己出去租房住。
少荆河不敢再胡言乱语,肃起脸,老老实实答了。
梁袈言眉头便是一拧:“那你不住学校啊。既然不住学校,你还陪我干嘛?赶紧回去。不怕没地铁了吗?还是你有车?”
少荆河此刻像被拷问一样在椅子上挺直了脊背,竭力做出好学生的模样以降低他的疑心。
摇了摇头,他从表情到口气都极尽装乖,只为尽快挽回局面:“没车……不过我住得也不算远,没地铁也有公车,您不用担心。我单身,回去也没事干,在这儿好歹还有您,有问题我还能随时请教,就当自习了。”
因为他有着天底下最纯良的眼神,语音语调运用起来又使得言辞总显得颇为恳切,这番硬生生向着“好学”拐过去的理由果然还是凑效,梁袈言的目光渐渐又和缓下来,脸上紧绷的肌肉也慢慢松弛。
“还是太晚了。你毕竟不住校,还是早点回去的好。都要拿到学位了,还自什么习?以后天天都会见的,有问题多的是机会问。”他还是不赞成,不过也放缓了语气,“第一天就把自己弄这么累,以后怎么办?回去回去,我这里不用你陪。”
这回少荆河很识趣,没再争辩。
虽然他是真不想走,他在这里呆得很舒服,但今天才第一天,他得懂得适可而止。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他端端正正地背好书包,对梁袈言弯了弯腰:“梁教授再见。”
“嗯,明天见。”梁袈言依然沉浸在眼前的屏幕上,随口应着,连眼睛都没抬。
少荆河下了楼,走出空空荡荡的老楼,心又变得空空荡荡的。
好似昨天的面试重演了一遍,很好的开局,过程也十分顺利,结果临到结尾,事情就总会突然蹩向他始料未及的地方。
他慢慢沿着小道往外走,又下意识抬头向楼上望去。
然而梁袈言的办公室在另一面,站在正门他什么都看不到。而那一侧又只有一片荒疏的灌木丛,连路也没有。
少荆河实在是郁闷,又怕是自己太心浮气躁,过于急切露了行藏,不然就是梁袈言心有樊篱,再难接近。
总而言之,要走近惊弓之鸟的梁教授这事,现下依然,道阻且长。
第21章第21章
通过七天的试用期,少荆河本来以为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结果才第三天,他就快挂了。
学语言即使一开始充满热爱,在很多时刻也会感到很痛苦乏味,更何况他学东古语的时候只有热情根本谈不上热爱,所以就更是痛苦。但他没想到,还有能比学东古语更痛苦的事--
编词典!
三天来除了第一天让他熟悉环境还算轻松,接下来两天他做的只有一件事:校对语料。
简单地说,就是把语料库中已初步选定会在词典中使用的例句做一个校对。有原出处的需要找出原文比对确认,没有的则需要他独立先进行简单的一校,之后再交由梁袈言处理--由他二校或是交由项目组其他人做二校。
所以他还得先把有原文的那部分与没有的做个区分,分别归类后再统一校对。
这事乍听不过都是些水磨工夫,琐碎多耗时长而已,也没太多技术含量。但如果你听到要面对的是十多万条的语例时,大概任何新人都有想马上撂挑子的冲动。
少荆河已算是同龄人里少有的心静,但当他打开梁袈言给他的语料库文档,还是被那些排列得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和天城体字母交错的词条震撼得头皮发麻。
他硬是对着屏幕呆了两秒,才眼一闭,认命地叹了口气,开始回忆自己现在要干嘛来着?
当然,尽管对个人来说这项工作工程量巨大,但他也心知肚明自己要做的真就是编词典这整件事里最简单的一类活计。而且参与到这件事中的每个人的工作量都不会小于他的。
他甚至都尚未算真正进入了编纂的行列,不过是才开始做分类提取这些大概高中生也能干的皮毛工作而已,两天下来就足以抵得上三年在东古语里吃过的枯燥无聊之苦的总和了。
一件毫无难度,但极度需要耐心和细心的活儿也同样是件极度耗损人力的事。
换句话说,就是“熬人”。
他坐在资料室里,对着笔记本和厚厚的书本,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逐渐僵硬的颈椎和发花的眼睛,以及被饥饿催促就会自动鸣叫的胃肠在提醒着他一天中的几个模糊的时间点。
--饭点、午休、必须要休息一下了……
然后他还要承担起去买饭的重任。
当然,他也更乐于去做这个。能站起来走动一段距离,与外面的空气接触一会儿,感受初夏校园里煦暖的阳光、清新的草木香气和熙攘朝气的学弟学妹们带来的热闹--这些本来早已司空见惯的事忽然就变成了一种享受。
尽管他在逐条审视这些语料时也一边感慨着当初的收集该是何等的艰辛,不知整个项目组耗费了多少人力和时间,才把数据库攒得如此庞大完备。可是感佩的同时他坐在巨人的肩膀上替巨人做着捋毛的手尾,心中回响的依然是三年来无数次的灵魂叩问:“我到底为什么要来干这事儿?”
虽然嘴上说得很动听,但他到底还没有为了词典这种东西可以无私奉献无论多少人生光阴都无怨无悔不计回报的伟大情操。
尽管另一个自我的回答,当然是永远的:“为梁袈言啊!”
可是这个答案现在像是在时间和苦力的洗涤下,开始慢慢褪色,以至于失去了一直以来足以支撑起他全部动力的力量。
他以前以为读了东古语的研究生就能有机会接近梁袈言,结果读完了三年才发现三年前的自己太天真,东古语不过是第一级台阶而已,而上面要攀登的还有107级。
于是他看到招聘启事的时候又以为,这下终于能接近梁袈言了,结果现在看来,这依然只是个开始--甚至是还会持续很久的“开始”--因为根本还无法预测他还要在资料室里坐多久。
总量达到十三万条以上的例句,仅仅是做原文“有”和“没有”的分类,工作量也庞大得像根本看不到尽头。就仿佛一条茫茫无边的银河,哪怕一层楼里也就他们两个人,也被分隔在了两端,不到吃饭都见不上面。
更何况,就算真的接近了之后,又能怎样?他依然不知道。
其实最让他泄气的还不是词典。而是先不说他对梁袈言是不是真就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单看梁袈言现在那提防劲儿,他也心凉了大半。
毕竟现在已不是研究生报名的那时,更不是他站在梁袈言床边的那时。
现在,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近一千天,再浓烈的焦灼也已稀释成了不是那么迫切的问号。那些“是什么”、“为什么”经由其他的方式是不是一样能得到解答?他自然也会开始新一轮的自问自答。
而眼下这随便数数,就是数不尽的“前途叵测”,着实让凡事都很有自信和恒心的他有点想打退堂鼓。
之所以还没法彻底敲响那面鼓,纯粹只因为如果就此撤退,他重新开始的人生也依然很迷茫罢了。
是的,少荆河这位同志,从小至大最大的困惑正是于此。他家境良好,吃穿不愁,自身条件上佳,即使天天摆着副扑克脸也照旧人缘良好无虑无忧,是以他还未进入青春期就开始惦念着“人为什么要结婚?”乃至“人为什么要活着?”这类自困型的终极哲学问题。
这便让他的人生还未扬帆就先陷入了一片迷雾之中。
他既不齿于像“那些人”一样按部就班地走着事业家庭,结婚生子的人生轨迹,又无法给自己找到一个能让他感到更有意思的人生套餐。
被顺水推舟一般随大流地到了大学,才将将找出个“梁袈言”作为目标。如果现在放弃这个目标,显而易见他必然很快又会陷入迷航的焦虑中。
对着十数万的词条,他心里的那架天平七上八下摇摆不定得厉害。
“好……我马上、我这就过去。”走廊里梁袈言的回答和脚步声忽然透过门缝传进来。
少荆河的眼神在屏幕上一顿,还没来得及细想,身体已经腾地站了起来,自己就去开了门。
果然梁袈言匆忙的身影就在眼前飞快地走过。
“梁教授……”
“我那个--”梁袈言抬手指着前面,脚下不停地扭头对他说话,表情也像是依然还沉浸在某种突如其来的紧急状况中有些张皇又有些迷糊,“去一下,那个,院长找我。你你在这里……我马上回来。”
他啰嗦而断续地大概自己也没搞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总之只匆匆地用着比平时还快上一倍的步速,快要小跑起来一样赶到楼梯口,低着头就下去了。
少荆河一半身子站在门里,一半身子探在走廊上,看着他消失的背影,那副焦急紧迫,一门心思就跟着他去了,哪还记得起什么天平。
呆站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钻回到座位上。
听力变得分外敏锐起来,一大半的心思都放在门外。
又过了二十分钟,门外终于又响起人声,却不是梁袈言的。少荆河听着拧起眉,这不许立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