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荆河的视线慢慢飘向她,又心想:这位也--
少纤云可没管他在想什么,一杯酒下肚,她拿着空酒杯的手,分出根食指指着他:
“事业是事业,关于结婚,你一定得听我的!大侄子,你可以不结婚--不,没人逼你,结不结婚你完全可以自己决定。但是--但是啊,你不能总想着一个人,什么事自己都能做。这不对,知道吗?人,是社会动物,我们这个物种能活到现在,靠的全是团结协作互相帮助。你现在一个人是挺好,但你不能自己孤独地过一生。你要去寻找,哪怕走遍世界,也要找到一个人能配得上你,能陪你一辈子,重点是,能让你变得更好的那个人。”
少荆河沉默了。随后,不自觉地向梁袈言看了一眼。
可是梁袈言却是被少纤云的话吸引,转头看向了她。
少纤云一张俏脸红彤彤的涨着四五分的酒意,见梁袈言也看过来了,便依然晃着手指,也转而对他说:“我先生是个野生动物摄影师,常年在野地里蹲守,有时候蹲三个月可能就只是为了拍一只母豹带着她的小豹子出来觅食。”
“三个月,”她掰着手指头,“这还是你有结果了,回头去看,是三个月。但等的时候呢?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会是个头?况且有了结果那还是好的。有多少次的等待到最后也没有个结果。”
少荆河心上忽然被这话敲了一下,夹着根青菜漫无目的地在碗里转了一圈,很不是滋味。
“我以前觉得,把时间精力耗费在这种地方的人真的是闲。你有这时间和毅力去干点什么不好?早功成名就了不是?可你还别说,每次出野外回来,人家有时兴高采烈,有时也唉声叹气,但精神头总是很足,年纪这么大了还是活蹦乱跳的。普通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没几个有他这活力。所以后来我想通了,总要有人在大家平时留意不到的地方做着那些必要的,但别人不想干、想不起、或是想干又没有勇气去干的工作对吧?即使他们未必有普通意义上的‘成功’,但他们也一样努力,一样热爱自己的职业,也一样会从中收获成就感。”
梁袈言抿起嘴角笑了笑:“是的,是这个样子。”
少纤云明白他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又对他莞尔一笑,摆着手继续说:
“以前我看他们每次出门就扛上几十公斤的器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经常整个月不洗澡……跟个傻子似的蹲在野外,你说,这算个什么工作?
后来,我认识了我先生,我开始跟他们接触,开始理解他们追求的是什么。往崇高一点说,以目前地球上物种灭绝的速度,所有对野生动物的拍摄可能都已是一种抢救性拍摄,他们在做的不过是为了可以给我们以后的人类留下一点关于地球生物原始的信息。
往私人一点说,那就是他的爱好,他做这个他高兴。你硬让他每天穿西装打领带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谈生意,过不了三个月他就得抑郁。所以您说,谁的一辈子不是一辈子?还不能干点让自己开心又真正对社会有贡献的事了?”
她说着说着,像又突然回忆起什么甜蜜的事,低头自顾自地一笑,又说:
“我以前日子过得可逍遥了,想去哪儿去哪儿,想买什么买什么,什么都不用操心。结果为了他,现在开公司做生意,累得半死。
我先生那工作就是个特烧钱的工作。我能做的,就是让他在需要花钱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地花去。工作用的器材?买去!野外蹲点要用的东西?买去!还有如果在市场遇到被人偷猎的动物,得先买再报警吧?买!”
她看着梁袈言,也不笑了,特认真地说:
“您说赚钱是为什么?我以前老觉得自己吃穿不愁日子过得挺好的就够了,费那劲干嘛?后来我才知道,赚钱--是为了让你无后顾之忧地做个好人。当你想做件好事的时候,不用瞻前顾后,不用犹犹豫豫。
大的不说,就说猫狗这些小动物。比如,你哪天在路上碰到一只受了伤的小猫或小狗,看着觉得‘呀,真可怜,这得赶紧送医院吧?’,结果一想到宠物医院那收费,你犹豫了。
好,那不送医院,自己带回去慢慢照顾也行吧?可你住的是出租屋,除了你还有三个室友,你自己就占个小房间。带只猫回去,是不是还得考虑室友还有房东?
思前想后,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最后你能怎么办?是不是就只好一狠心一闭眼扭头走开?
猫狗也好,路上摔倒的老人也好,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你面前受苦,你却无能为力,这痛苦的只是它吗?不,还有你自己。你狠下心肠离开它,但会在今后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它。所以挣钱啊,不是为了别人,也不是为了当大善人,不是!就是,为了让自己少一点后悔,少一点难过。”
梁袈言点点头,叹了口气:“是。”
“所以你问我从我先生那儿得到了什么,嗯,大概就是学会了做个‘好人’。”
少纤云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说给少荆河听的,抬脸对他一笑:
“荆河,今天真的是难得,我们多久没好好坐在一起吃饭了?所以你别怪姑姑啰嗦,你对于未来有什么样的规划,就决定了你希望自己去过什么样的人生。事业也好婚姻也好,我希望你都要找到那个人,那么再难的路也有人陪着你,支撑着你,让你只要一想到他,就感到特别心安。你得去找。”
第32章第32章
助理跟在少纤云身边,手伸出来虚应着,小心翼翼地做出不碰触到她但又能随时扶住她的姿态。
少纤云现在这状况是个半醉,半醉的人那是最烦别人说她醉了。你要跟她温馨提示声“小心”,她都觉得你这是看不起她得跟你急。
“干嘛呀?我好好的,看不出来吗?”少纤云觉察到助理的手,一转身虎起脸,“用我走个直道让你瞧瞧不?就两瓶葡萄酒……给我边儿去!”
少荆河扶着梁袈言跟在后面,看不过眼扬起声:“姑姑,你再不好好走道我就把你现在这模样拍个视频连同那两个空酒瓶的照片发给姑父去!”
少纤云一顿,立即回身指着他:“你发,你能找到他我都佩服你!他出野外了,在大雪山还是哪个山坳里蹲着呢。我都找不着他,你?嘁!”
少荆河不慌不忙地睨着她:“我又不找他,发他邮箱里,他什么时候得空了什么时候看。”
少纤云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打出个嗝,那语气就变了,非常的语重心长:“荆河,我刚刚在饭桌上教你的你都忘了吗?要做个好人。想想伟大的马克思曾经说过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少荆河点点头:“嗯,我不煎你,你赶紧好好的别逞能。”
少纤云又看了他半晌,才翻他一眼:“--来,那谁,”她伸出手臂,“搀本宫一把,本宫有些头晕,转不回去了。”
助理赶紧从后面接住她那手臂,她慢慢转回身,又甩起另一只手:“小张把车开哪儿去了?让他赶紧过来先送梁教授他们回去。”
助理说:“前面停的那不就是?您--哎!”
少纤云一个踉跄,自己稳住了,“嘿嘿”一笑还挺得意,又回身招呼少荆河:“你们,上车!”
少荆河对助理摇头:“不用,我们打车就行。你赶快送她回去,让她喝点蜂蜜水睡觉,不然明天一定脾气好不了。”
助理连连点头,也没几步就到了马路牙子上,把司机也叫出来,两人一起把还在咕咕哝哝的少纤云扶进了车里。
助理也上了车,伸手跟少荆河告了别,车一溜烟开走了。
这下轮到少荆河扶着梁袈言站在路边。
梁袈言垂着头,安静得很,有气无力地一手搭在少荆河肩上,手软腿软任他撑着走。
这路段本就繁华,出租车有的是。很快就有一辆停在他们面前,少荆河撑着人勉强开了门,把他慢慢放靠在座椅上。
好在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勉强算驾轻就熟。照旧先把人扒拉好,自己也坐了进去。
“上哪儿啊?”司机问。
少荆河报上B大青年教师公寓,司机再把具体地方弄清楚,一踩油门,上路。
其实梁袈言没醉。
说没醉,也不确切。他这个状态比较特殊,和上次被少荆河捡着的时候还不一样。
他醉和没醉之间有个临界点,过了那就是醉得很彻底了,跟上次一样,整个人精神都恍惚,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会大哭大笑,记忆还彻底断片儿。
如果只是接近那个点,身体也会进入酒醉状态,手脚发软,腰直不起来,没人扶走不动道……但脑子其实还有大半是清醒的。
周围什么动静他都听得到,也能正常理解,也知道自己行动无法控制,也很想去控制--
总而言之就是个想动动不了,连掀个眼皮说句话都嫌费劲,但偏偏其他感官和思维又依然在线,身不由己的状态。
这么一说,倒跟植物人有点像。
他其实没想喝这么多,即便是聊得高兴,那也是小酌怡情,大醉丢人,他知道得很。
一瓶葡萄酒也是在他自觉还挺有余的量内。他不是好酒到没数的人,但他没料到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酒后劲会这么强。他放杯放得比少纤云早得多,却瘫软得比她还快。
所以少荆河过来很关切问他话的时候,他听得很清楚。可即使听得清楚,也努力了半天,但就是只能点一下头,勉强发出几个胡噜的音节。
之后少荆河扶起他,把他的手臂绕过自己肩膀,然后一手横过他后背撑起他走出酒店,少纤云说着话,少荆河也说着话,所有的这些他都清清楚楚。可他没法做出自己的反应。
他觉得丢脸。太丢脸了。
喝得醉醺醺,软趴趴地倚靠在自己助手身上。不仅全无形象可言,而且明明是插了人家的团圆饭一脚,结果醉得比谁都厉害,还得人家分出心来照顾他。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不懂事的巨婴,一高兴起来就得意忘形,就把“礼”、“仪”两个字丢到了九霄云外!亏少纤云还一口一个“教授”叫着他,他现在哪有半分能为人师表的样子?
即便现在坐进了车里也是这样。瘫在座椅上,浑身没骨头似的,脚拦在少荆河的脚前,头靠在门边,东歪西扭像个又大又难看的/。
他丢脸。他汗颜,不是因为酒精,是真的面红耳赤。
他心想着,明天上班可怎么面对荆河?
他努力发出了声胡噜的“荆河……”,想先说声不好意思,道个歉。
少荆河听到了他的叫唤,向他转过脸,先是等了一阵,想听他是不是有话说,可半天也没下文,才低低地回了声,想确认自己没听错:“教授?”
其实不是没下文,是剩下的话梁袈言努力了半天也没指挥动自己的嘴和声带。
“怎么了?不舒服?”少荆河又问,半弓下腰察看他的神情。
窗外的路灯璀璨,可照进车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梁袈言垂着头,一副动弹不得的模样,少荆河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个所以然,于是想了想:“您是不是靠着不舒服?”
边说他边扶起梁袈言,小心翼翼地把他在椅背上扶正了。
“这样好些吗?”
梁袈言没法说话,但确实感觉舒服多了。至少脖子不是硬拗着,弄得下巴都快贴上胸口。
少荆河把腿也给他摆正,梁袈言终于成了个|,头自自然然地仰在椅背上,好受多了。
他仰靠着椅背,闭着眼睛,随着车身有节奏的晃动,一股被酒精带动的倦意涌上来,渐渐地就想睡了。
正是半寐的关头,他忽然感到右手被搬动了一下。
他那只裹了纱布的右手原本自然而然地亘在两人之间的椅面上,少荆河挪动了下身体就碰上了,这才留意到。怕被自己待会儿不小心坐到,他把那手拿了起来。
原本想放到梁袈言自己的腿上去,可这车开得也不特别稳当,怕呆会儿又给晃掉下来。想了想,他干脆往梁袈言那边挪了挪,把那手继续放自己手里,在椅面上托着。
这手虽然伤得不算太重,但毕竟还没全好,再碰了压了总是麻烦。
就少荆河摆弄他手这会儿,梁袈言的睡意一下又没了。他清晰地感觉到少荆河拿起他的手,想摆过来,但犹豫了一下,显然是为了保险起见,最后还是托在了手里。
连手也要给人添麻烦。
梁袈言暗叹一声,羞愧到最后,反而干脆决定明天也别解释了,还是就让少荆河以为他彻底醉了吧。否则不光两人都会尴尬,人家说不定还以为他是想借机占人便宜。
梁袈言努力催眠自己,反正也动不了,不然就真睡过去算了。真睡着了就不用面对如此难堪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