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一个低贱的雇佣兵能与自己抢柏先生?
不久他打听到,秦轩文做的是龙虾生煎。
餐厅主厨赞不绝口。
他咬紧牙关,恨不得将秦轩文撕碎。
到了晚上,他倒是冷静了几分。
柏先生是疼自己的,这趟只带自己上船就是证明。秦轩文不过是碰巧出现罢了,被柏先生赶走是事实,待到游轮停泊在港口,这条狗就会被赶下去。
他眯着眼笑起来,将自己打理得光彩照人,去向柏先生讨欢。
柏先生心情似乎不错,他趁机撒娇,说想尝一尝秦先生做的龙虾生煎。
夕阳深青色的余晖落进柏先生的眼里,顷刻间消融。
柏先生问他:“为什么?”
他早就想好了理由,“主厨说秦先生厨艺好,您今天不是点了他做的龙虾生煎吗?我想尝尝,能学会的话,今后也给您做。”
柏先生笑了笑,当真将秦轩文叫来了。
上午在餐厅,秦轩文满脸寒霜,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此时寒霜褪尽,他满意地看到了对方眼中异彩纷呈的不愿、痛苦。
柏先生并没有阻止他,他心里登时有了底。
龙虾生煎端上来时,秦轩文脸上贴着汗,和那些忙忙碌碌的侍者没有区别。
他心中鄙夷,尝了一个,将其他的都扔掉了。
柏先生允许他向秦轩文讨教,秦轩文那悲伤的神情令他周身充满快意。
厨房里热气腾腾,他相当不习惯。只见秦轩文一言不发地从水箱里取出一只龙虾,沉着脸就要剖开清理。
厨刀雪亮,刀面反射着光,他本能地一怔,心中涌出一丝恐慌。
雇佣兵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若是把秦轩文惹得急了,会不会被捅上一刀?
很快,他就冷笑着打消了这种顾虑。
秦轩文绝对不敢。
靠得近了,他才看见,秦轩文手上有一处新鲜的伤。
“柏先生让你教我做生煎,你就这么教?”他双手抄在胸前,懒洋洋地说。
秦轩文停下手上的活,斜睨着他,“那要怎么教?”
他讨厌那刀一般的视线,蹙眉道:“你是哑巴吗?一句话不说,我怎么学?”
秦轩文似乎叹了口气,“那你过来。”
他十分享受对方这份无可奈何,这令他感到自己像个胜利者。
秦轩文还是不怎么说话,将虾肉捣碎后包进生煎皮里,打火热锅。
他瞧了瞧那把被放在一旁的刀,唇角轻轻勾起。
学做生煎是假。他刚满二十岁,别说做菜,就是厨房都几乎没进过。讨好柏先生有无数种办法,他才不至于蠢到劳神费力学做菜。
这太低级了。
引诱秦轩文犯错才是真。
此时厨房只有他们二人,发生任何事,为什么发生,还不是他一句话的工夫。
他要激怒秦轩文,只要秦轩文敢动手,他就有把握让柏先生将秦轩文投进大海。
方才秦轩文拿着刀,他还有些怵,毕竟刀这种东西太危险了,他能够承受一拳、一耳光,却不愿意被捅一刀。
现下刀已经被放下,他胸有成竹,舔着唇角走了上去。
锅里浇着油,生煎在里面滋滋作响。
秦轩文盯着生煎,目光发直。
“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五分钟。”秦轩文说:“起锅前用铁钳夹着快速晃动。”
他笑,“你懂这么多,为什么要当雇佣兵呢?当个厨师不好吗?”
秦轩文扭过脸,嘴唇抿着,眉心很轻地皱了一下。
“我说得不对吗?”他继续道:“雇佣兵出生入死,说不定哪天就吃枪子儿了。”
秦轩文转回去,反应平淡。
他哂笑,“哦对了,你已经不是雇佣兵了,柏先生已经把你赶走了。”
秦轩文的手指不经意地一抽,手背上泛出一片青筋。
“柏先生为什么要把你赶走呢?”他支着下巴,模样单纯又无辜,眼中充满好奇,“你做了对不起柏先生的事?还是没有完成柏先生交给你的任务?还是……”
生煎底皮被油爆得焦黄,锅里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秦轩文侧脸上咬肌分明,看得出正在忍耐。
他心中欢愉,接着说:“还是因为柏先生不喜欢你,不要你了呢?”
刚被铁钳夹起的锅“嘭”一声跌落在灶台上,秦轩文眼眶泛红,哑声道:“你不是来学做生煎的吗?”
努兰挑起眉,笑靥如花,“对啊,我当然是来学做生煎的。”
“那就学。”秦轩文说。
就在听到“柏先生赶你走”时,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悲伤,掩藏在身体各个角落的疼痛仿佛都活了过来。
这句话,一直是他不愿去想,也不肯接受的事实。
努兰早前骂他是一条狗,他的情绪都没有太大的起丨伏。此时听得这句话,胸膛就像被捅了一个大洞,海风灌进来,烈火烧进来,刺骨与灼热狠狠撕扯着他的心脏。
“我当然要学。”努兰轻哼,凑到他耳边道:“你是不是以为柏先生让你进他的房间就是中意你啊?呸!你已经被赶走了,为什么还恬不知耻地回来?”
他用力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我告诉你,你不妨将这几天看做一场梦,等游轮一靠岸,你就什么都不是了。”努兰顿了顿,又道:“而我,会一直陪在柏先生身边!柏先生现在宠爱我,将来也会宠爱我!”
火蒸干了锅里的油,原本饱满的生煎渐渐失去光泽。
火舌倒映在秦轩文眼中,像撕开的血肉,淌出的鲜血。
“会做生煎又如何?你已经不配留在柏先生身边了。”努兰放肆地笑起来,“你这条卑贱的狗!”
秦轩文忽然转过身,火光仿佛还留在眼中。
努兰又怕又喜,情绪极为亢奋,趁热打铁道:“柏先生怎么会在意一条狗呢?他早就不要你了,不要你——”
话音未落,一记重拳就招呼了上来。
秦轩文面色煞白,双眼血红,好似心脏里沸腾的血液全都冲向了头颅!
努兰的计划就是挨揍,可没有想到这一拳会如此凶猛。他撑大了双眼,一时竟觉天旋地转,痛得无法招架,脸颊与头颅像是要爆炸一般,口腔被咬破,两枚牙齿合着血从口中喷出,他连惊叫都忘了,整个人往后一跌,摔进了那口烙铁一般的大锅里。
皮肉焦糊的气味在周遭散开,他这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尖叫挣扎,那声音恐惧到了极点,嘶哑到了极点,像是地狱里被扔进火海油锅的鬼魂。
他也的确是在油锅里。
秦轩文粗重地喘着气,痛苦随着呼吸一口一口从肺里涌出,竟带着血腥。
耳畔回荡着“柏先生不要你了”,一声接着一声,每一声都有着锋利的刀片,横冲直撞,将他割得遍体鳞伤。
这句话是他的死刑,是他的万劫不复。
眼前一片血红,火光四溅,他像头杀红了眼的凶兽,将努兰从油锅里提了出来,用那只被不小心割破的手死死掐着努兰的脖子。
睚眦欲裂,邪火蓬勃。
他要将这个不停说着“柏先生不要你了”的恶魔掐死!
灶上的火仍然在熊熊燃烧,努兰双脚悬空,双手不断拍打着他的手臂,死命挣扎。而他手上的伤口迸裂,血从皮肉上绽开,顺着他的手臂与努兰的脖颈一道一道往下滑。
他咬牙切齿,全然感觉不到伤口的痛,手指不断收紧,空气中已然响起骨骼扭曲错位的异响。
他的力气足以捏碎强壮雇佣兵的腕骨,拧断一个娇弱少爷的脖颈又岂有难处?
努兰面部肿胀,脸色灰紫,眼球与舌头向外突出,额头爆出狰狞的青筋,美貌已经荡然无存。
颈骨弯曲到了极致,下一瞬,垂死挣扎的人就将彻底断气!
不久前的尖叫终于引来了救兵,千钧一发,就在那一声脆响即将响起之时,明久火速赶来,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努兰。
厨房一时间涌进许多人,有侍者,也有雇佣兵,还有努兰的随从,以及闻讯前来的医生。
生煎已经黑如焦炭,其中许多被努兰的后背压得爆裂。
灶上的大火终于被关掉了,周围变得极为安静,又极为喧嚣。
秦轩文双眼失焦,满脸是泪,怔愣地站在一地狼藉中,手臂颤抖不已,划满了从伤口流出来的血。
可手指,竟然还保持着掐人脖颈的姿势。
努兰捡回一条命,背部却被大面积烫伤,喉咙几乎被绞碎,趴在地上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
明久感到大事不妙,着急地喊道:“轩文,轩文!”
他听不见,眼前的一切都失了声,像是突然被抛入了大海深处,海水灌入耳中,隔绝了一切声响。
周围明明很嘈杂,充斥着哭声与喊叫,可他木然地转动眼珠,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与哭声。
他机械地抹了把脸,满手的血,满手的泪。
他在海底吐出肺中的空气,咕哝震响,那一串泡沫飞速向上浮去,继而炸开,消逝于无光的海水。
扭曲的视野里,他看到了柏先生。
柏先生来了!
人群散开,主动让出一条道。
努兰像是盼到了救星,哭得更加嚎啕。
这一幕煞是精彩,所有人都成了舞台上的角色。
唯有秦轩文呆呆地站立着,脸上是血是泪,是哀是殇,视线在捕捉到柏先生的一刻,由浑浊变得清亮,又由清亮变得黯然失色。
“怎么回事?”柏云孤问。
此话一出,空气顷刻变得黏稠,像被煮融的膏脂一般覆盖在众人的皮肤上。
秦轩文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突兀的“我”。
倒是努兰哭喊起来,“柏先生!他要杀死我!他差一点就杀了我!”
努兰的美已经不见了,背上全是狰狞的伤,颈部是触目惊心的掐痕,脸色诡异,连五官都因为方才的紧勒而扭曲起来,显得可怖又丑陋。
但柏云孤似乎并不介意,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平静道:“谁想杀死你?”
如得到了鼓励一般,努兰怒目瞪向秦轩文。
秦轩文仍是站在原地,眼中已经有了焦距。
他凝视着柏先生,周身都在颤抖,明明强大到单手就能结果一个人的生命,此时却显得无助又可怜。
柏先生也在看他,眸色如以往一般黑沉,像与海水相接的无星夜空。
夜空掠过一缕风,海面就涌起汹涌的浪。他在巨浪中颠簸着,挣扎着,无声地喊叫着。
柏先生越过努兰,向他走来。
他僵得几乎要变形的手指终于卸了力,右脚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头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喉中挤出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柏先生。”
这一句近乎哀求,跌落在地,被铿锵的足音踩得粉碎。
熟悉的人近在眼前,那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场瞬间将他包裹。
他想要靠近,畏惧却令他再退一步。
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努兰,血液在短暂的沸腾之后迅速冷却。
他毁了那个娇艳如花的美人。
他一记裹着风的拳头,撕裂了美人的脸,又将美人按在滚烫的油锅之中,甚至单手将美人拧起来,几乎掐断了美人的脖子。
那是柏先生宠爱的人。
他整个胸腔都在震撼,恐惧如潮,漫过了他的胸膛,又漫过了他的鼻梁。
忽然,柏先生伸出手,扣住了他的头顶。
“你躲什么?”柏先生声音很冷,冰针一般扎在他身上。
那一道自头顶倾泻的力,让他无法动弹,更无法后退。
柏先生眼里仍是他看不懂的沉肃,可柏先生压在他头上的手正在加重力道。
他害怕了。
因为他隐约感觉到,柏先生在生气。
气他毁掉了努兰。
气他不知分寸。
气他不懂惜香怜玉。
可是……
他望着柏先生的眼,心中一个声音喊道——可是他逼我,他说您不要我了!
内心最深的阴霾被人堂而皇之地嘲笑,浑身最重的一块伤疤被人面目可憎地揭开,暴怒之下,他真的无法忍耐。
恶人正在放声大哭,而他哭不出声,只余下安静淌出的泪,与不知所措的眼神。
他想说,柏先生,您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可他说不出口。
柏先生手指更加用力,加上了一个向后的力道。
他不得不扬起面,抿着的唇颤而又颤。
“躲什么?”柏先生又问。
“我……我犯了错。”他终于开口,眼睛似要淌出血来,“柏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他是!”努兰撕心裂肺地吼道:“他将我按在油锅里!他掐我的脖子!他想杀死我!”
“不是,不是这样……”他脸上没有血色,苍白将血迹衬托得更加触目惊心。
“那是怎样?”柏先生淡淡地问。
痛苦冲击着他的神经,眼泪将他的视线剪成碎片。
像是最后一口气都被抽走了,他轻轻哽咽,轻轻诉说:“他说您把我赶走了,您不要我了。”
声音越来越轻,像旭日初升前的霜露,像即将落入手心的雪花,分秒间就将消逝无踪。
这话像是从灵魂里挤出,没有斤两,也许只有近在咫尺的柏先生听到了,也许连柏先生都没有听到。
他胸膛的震颤停了下来,像是心脏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