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又为自己的念头而感到惊讶。
他很少会将“美丽”这个词加之于兄长身上。
诚然,兄长的外貌非常出色,但他从未评判过。
修斯从水里冒出头来,一边拨起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抬头看着刘易斯:“你今晚怎么回来了?”
“偶尔回来一下。”刘易斯说。
“你倒是很规矩的,基本上都是按学校规定做事的。”修斯一边说着,一边顺着扶梯走上了岸边。
月华如练,透明的池水顺着修斯壮实的肩膀滑落,仿佛水银泻地。
刘易斯看着修斯,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修斯已经不再是稚嫩的男孩,而拥有了充斥着男性力量的身躯。
修斯围上洁白的毛巾,坐在沙滩椅上:“没什么事,你都会听学校要求,在学校寄宿的。”
刘易斯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因此将话头转移到了修斯身上:“你倒是相反。你很少在学校宿舍留宿。”
“是的。”修斯躺在藤编沙滩椅上,姿态悠然,“我是有私人理由的。”
刘易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是什么理由呢?”
“我是GAY,和喜欢裸体的同性集体生活不会很方便。”修斯说。
刘易斯简直像是雷劈中了一样,那表情——十年后修斯想起此时刘易斯的表情还能笑出来。
“GAY?”刘易斯愣愣的。
修斯说:“是的。”
刘易斯退开了一些:“你是在开玩笑吗?”
“恐怕不是的。”修斯往后靠在椅背上,语气相当寻常,像是谈论天气一样。
修斯轻轻瞥了刘易斯一眼:“你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性向就是这么让人困扰的事情吗,小易?你不会歧视我吧?”
刘易斯连忙摇头:“我只是吃惊。”
“比起你发现自己是同性恋者的时候还吃惊么?”修斯问。
刘易斯怔愣了半晌,才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现在学校里很多人说你是同性恋,加入了一个什么小基佬的社团。”
刘易斯的头有些疼:“我没有加入那个社团。”
刘易斯甚至没有办法将“小基佬”三个字说出口。
修斯笑了:“没有就最好。”说着,修斯拿起了旁边放着的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了。
刘易斯也有些口干舌燥,大约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因此,他也拿起了放在旁边的一瓶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又说:“为什么不希望我加入那个社团?”
“性向这种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不用搞那么大张旗鼓的。”修斯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尤其是现在这个时期。”
“现在这个时期?”刘易斯仿佛不解,“你是什么意思?”
修斯说:“就是这个脆弱的时期。”
“脆弱?”
修斯说:“你想象得到吗?如果老爸知道我们是同性恋,分分钟送我们去电击治疗。”
刘易斯一怔。
他好像还没想到这个情况。
在发现了自己的性向之后,刘易斯陷入了困顿之中,但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了了解自己上面,而不是去应对外部环境。
这大概和刘易斯的性格有关。
刘易斯一向是一个安全感很充足的人,也比较喜欢自我探索,而不是想着怎么抵御外来的风险。
而修斯则不然。
一旦发生了什么变化,修斯首先会考虑最坏的可能。
而刘易斯现在一听这话,便顿时冷汗如注。
也许刘易斯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都没参透,但是老爸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为人,他是很清楚的。和修斯说的一样,老爸为了“体面”这件事情,绝对是没有底线的。说推他去做“电击治疗”、“矫正性向”,真的不是开玩笑的话。
老爸是做得出的。
也许是因为有这样的爸爸,他们才有一个快四十岁了还每天做高强度运动保持身材的妈妈。这个美人妈妈,不但身材曼妙、皮肤紧致,而且,作为儿子的二人,记忆中都没有妈妈素颜的样子。
“做刘夫人,这是基本要求啦。”老爸都是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讲这件事的。
有一次走红毯,妈妈穿的高跟鞋太高,摔了跤。老爸觉得很无面子,送了妈妈去高跟鞋训练班,地狱式培训了一个月。回来之后妈妈穿着12寸高跟鞋头顶水碗走泥沙地都跟玩儿似的,但是高跟鞋脱下来之后,都是红肿的伤痕。
这是一个严苛之极的家长。
刘易斯想到这一切,不觉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修斯却伸出手来,抚摸刘易斯的手背:“喜欢同性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你不需要感到不安。”
刘易斯默默睁开眼睛,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我感到不安?”
“像是孙若庭那些人,平时你连话都懒得说多两句的,现在却肯和他们交朋友。就算不喜欢他的行事、言谈都与他交往,为什么?是因为你想找一个团体去获取认同感。就好像一个中国人,刚刚背井离乡,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然后忽然出现一个老乡,可以教他外语的地道说法,教他怎么在本地生活。那么,就算这个老乡是他平时不喜欢的人,他也会跟着这个老乡走的。”修斯淡淡说道,“就是这么浅显的道理而已。”
刘易斯竟是无言以对。
刘易斯总是看着平静,遇到任何问题都不会露出焦虑的样子,可事实上,他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青春期男孩,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焦虑?
“如果你需要一个‘老乡’,为什么找孙若庭呢?”修斯握紧了刘易斯的手,“为什么不找我?”
刘易斯的手在修斯的指掌里被紧紧握住。
刘易斯发现自己无法挣脱。
这样力量的悬殊让刘易斯顿生焦虑。
比起刘易斯为性向而产生的不安,他因为兄长而产生的不安要严重得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修斯好像成了刘易斯的“过敏原”。
他要是离修斯太近,便会焦虑、忐忑。
刘易斯用力挣开了修斯:“不需要。”
修斯被刘易斯这样断然拒绝,脸上立即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你真的很不喜欢我。”修斯说,“弟弟。”
“我没有不喜欢你。”刘易斯不想显得对兄长无情,却又缓缓说道,“可是有时候,我总觉得不能相信你。”
修斯看着刘易斯的脸,半晌微微一笑:“你倒是很聪明,弟弟。”
“嗯?”
“确实,还是不要相信我比较好。”修斯说。
第10章
确实,因为发现了自己的性向而不安、脆弱,因此跑去和“小基佬”团体厮混——现在回过头来看,真的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不过,大多数成年人回过头来看自己青春期的困惑,都会觉得不值一提。
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刘易斯唯一的遗憾可能跟是这件事被修斯所知悉。
兄长一定更加觉得自己愚蠢、幼稚了吧?
然而,刘易斯还是无法舍弃玩偶熊。
如同他无法舍弃不挣钱的艺术品牌一样。
这个早晨,刘易斯如同往常一样神清气爽地出现在公司里。
从容不迫,风度翩翩。
没有人能看出他内心的困弱。
——他的兄长除外。
或许,这也是他越长大越和兄长疏远的原因吧。
谁都不会喜欢一个随时能把自己看透的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长久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刘易斯看完了一堆文件之后,抬头就问:“Flory呢?”
助理回答:“Flory昨天熬夜加班忽然晕倒,现在还在医院。”
“是吗?”刘易斯露出关切之色,“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其实也没什么的,只是有些低血糖吧。”
刘易斯却立即放下手上的工作,驱车前往医院,看望加班晕倒的工作人员。
一听到晕倒,这事情就很让人在意呀。
他到了医院,也看望了Flory。Flory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连续加班又没有好好吃饭,有点儿营养不良而已。Flory甚至玩笑说:“像我这样子吃个饼干喝杯咖啡连踩72小时,没猝死就算好了!”
刘易斯听得眉头大皱:“工程那么赶吗?要不要多帮你调派人手?”
Flory便说:“不用、不用。是我自己没处理好工作时间而已。”
刘易斯便又叮嘱了一番,叫他好好休息。Flory却坚持说自己没有大问题,今天就要回去继续上班。
刘易斯皱眉问道:“你行不行的?”
“当然行呀!”Flory说,“我在医院打了点滴、又睡了一觉,现在不知道多有精力!再说了,这个项目我跟了八辈子了,还燃烧生命来搞,你现在叫我撒手给别人接上的话,我可能会砍死你喲!”
刘易斯见Flory精神确实不错,还有心讲笑,便也放心不少:“好吧,那你自己注意休息!”
慰问了几句之后,刘易斯便离开了病房。他没走了几步,就在走廊遇到了一个熟人。
“杨橄榄?”刘易斯轻轻唤道。
杨橄榄听见刘易斯叫他,便立即转过头,一怔:“你……你也来看范言结吗?”
刘易斯一阵愕然:“范言结?”
杨橄榄看着刘易斯这样的反应就明白了,便说:“哦,没什么。”
刘易斯却问道:“范言结怎么了?”
杨橄榄有些犹豫,过了半晌,却说:“他……昨晚自杀了。”
“什么!”刘易斯惊讶无比,“为什么?”
杨橄榄却将话题一转,说道:“那你货物的事情处理好了吧?就货仓那事情……”
“处理好了。”刘易斯说,“小事。”
其实刘易斯也不知道是不是“小事”,但既然修斯都说了是“小事”,那肯定就没什么大不了。
杨橄榄心里却绕了几个圈,只忍不住问:“是不是有人故意搞事情?”
刘易斯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实话说了吧,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杨橄榄叹了口气,“KNOT是什么环境,你也是知道的。范言结这个**,也算害人害己、自作自受了,你不会打算踩死他吧?”
刘易斯没想到杨橄榄还真的是任何时候都可以这么直接了当。
这种话明明是很不适合这么直接说的,但杨橄榄还是这么说了。
刘易斯还真的有些佩服他了。
刘易斯看着走廊上往来匆匆的医护人员,不觉皱眉:“橄榄,你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橄榄也是有几分不安,只说:“范言结是个衰仔,品格也很衰,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给你添麻烦了……”
刘易斯说:“他没给我添上什么麻烦。我们都知道,KNOT本来就负债累累,现在他本人又惹上官司、丑闻,就算我什么都不干,他都翻不了身的。”
“是啊。”杨橄榄叹着气,说,“是啊。”
刘易斯想到了什么。
现在突然自杀的范言结,竟然让他想到了之前忽然消失了的孙若庭,
孙若庭消失的时候,刘易斯还是个稚嫩学生,对此尽管意外,但并未深究。只是当他知道了整个“小基佬社团”都拆散了的时候,刘易斯还是隐隐觉得有些蹊跷的。
“Lewis?”杨橄榄见刘易斯在神游,便唤了他一声。
刘易斯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问:“范言结现在……抢救过来了吧?”
“嗯,他吞服了很多安眠药,但是抢救过来了。”杨橄榄说。
刘易斯问:“他为什么会自杀?”
杨橄榄叹了口气:“之前仓库藏毒的事情,他脱身了,但之后就多灾多难了。你也知道KNOT现在就是问题很大,要解决就是要投钱。他找了很多投资人,但没有人理睬他。以前愿意和他说说话的财主,现在连见都不见他。”
刘易斯心下一沉,脸上却浮着淡漠的微笑:“可能是因为这单官非影响了他的声誉吧?”
“也可以吧,”杨橄榄耸耸肩,“总之,不止是找投资的事情处处碰壁,他的仓库啊、店面啊、货物啊三天两头就被举报、被盘查,生意都做不成,营业额跌到地心,负债越来越多,基本上运行不动了。他真的要颓废要死了。”
刘易斯问道:“就是因为这个要自杀?”
“这个算是压力吧,但是最后推了他一把的是他要坐牢了。”
“什么?”刘易斯惊讶无比,“不是说藏毒的量很小,只有几克,他自己也没吸、没贩卖,所以不入罪吗?”
“是的,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是新的事情。”杨橄榄说,“你知道开私人公司的,很多时候都会做账来避税的吧?”
“是的,我知道。”刘易斯说,“这样的情况很普遍。”
“是的,如果操作得当是没事的。”杨橄榄说道,“但是最近KNOT的一个会计跳出来举报他偷税漏税。他现在面临牢狱之灾。”
“什么?”刘易斯一听,心中一惊。
其实这样的事情也很多,通常会捂得很严实,不大可能会那么容易被发现的。
只能说,范言结被盯上了。
刘易斯沉默半晌,只说:“所以,范言结自杀。”
“是的。”杨橄榄深深叹了口气,“但是救回来了。”
刘易斯却道:“救回来了不代表他能解决目前的困境。”
“我知道。”杨橄榄说,“我会帮他请个好律师。而且呢,只要在三个月内把钱填回去,就很可能不用坐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