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别玉却一直在注意着角落的人。
当他看见自己亲上俞适野后,那人从怀中掏出手机对准他们的时候,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当下一冷脸,将俞适野扯到身后,自己大步走向偷拍的人,抓住对方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眉头打个疙瘩说:“狗仔?”
“我不是!我就只是——”狗仔立刻否定,话到一半却卡壳了,显然在急切之间想不到辩解的词语。
温别玉不听他说话,明确警告道:“你在侵犯我和俞适野的隐私权,不想收到律师函,最好把你手机里的照片全部删掉。如果有一张半张俞适野的照片流到网上去,我绝对跟你清算到底。”
有些人能惹,有些人不能惹。
狗仔秒怂,当着温别玉的面,把自己手机里的照片删掉,灰溜溜地走了。
温别玉一直看着对方离开地下停车场,还没回头,一阵鼓掌声在旁边响起,不知什么时候,俞适野走到他的身旁。
“好好的,鼓什么掌?”温别玉问。
“欢迎我的将军凯旋归来。”俞适野理所当然赞美道,“是怎么发现他不对劲的?”
“藏在柱子后边一路跟着我们,看着就鬼鬼祟祟,故意亲你一口,果然试探出来了。”
“嗯……”俞适野沉思,“其实你可以用非亲吻的方式试探一下的,突然这么开放,真是不像你,把我都搞呆了。”
温别玉才不承认那一瞬间自己除了亲吻,什么也没有想到。
两人继续走向车子,中途俞适野给保安部门打了个电话,语气不是很好的让他们仔细排查一下公司周围,把身份不明的人全部清扫出去。
等电话结束,两人也进了车子。来到了私人的空间,一路不语的温别玉才轻哼说:“你的人都是我的,还不让亲一下吗?”
正启动车子的俞适野噗地笑出来:“行行行,我坐这儿,你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温别玉斜了人一眼,没有亲,而是在车子上寻找片刻,找出一副口罩来给俞适野戴上。
俞适野:“干什么?”
温别玉:“以防万一,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你了。”
俞适野有时觉得温别玉没有醋劲,有时又觉得温别玉的醋劲大得出奇,可能是薛定谔的醋。他故意撸起袖子,露出胳膊,调笑道:“看不见脸,也看得见我身体的其余部分。”
温别玉大方说:“只要看不见你的脸,就算看光你的身体也没有关系。”
俞适野觉得这话很不对劲,他思考许久,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当初我在泡澡你殷勤的给我贴上面膜的原因?你觉得只要我把脸遮着,就算跑出去裸奔也无所谓?”
“……”温别玉,“这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总结的。”
俞适野微微一笑,风度翩翩:“等到家你就完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温别玉:“我投降,投降还不行吗?”
“哦?还给别人看我的身体吗?”
“……都是我的,不给别人看。”温别玉补充,“这是法律的规定。”
***
提前放假的翌日是休息日,俞适野本该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和温别玉睡个懒觉,但中途他接到了个来自俞汝霖的电话,电话里,俞汝霖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谈。
虽然很不耐烦,俞适野还是动作轻柔地起了床,简单漱洗一下。
出来的时候,温别玉睁开了眼睛,但没全醒,顶着头比正常情况下蓬松得多的头发,睁着眼迷迷糊糊地看人。
本来不想打扰人睡觉的俞适野脚步一顿,走到床边,梳理下对方的乱发:“醒了?我要出门一趟,中午会回来吃饭,难得周末,再睡一会吧。”
温别玉抓住五个字,“中午会回来”。
他安心了,乖乖点头,遵循本能,重新倒下去,闭眼睡觉。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之后,俞适野来到了俞汝霖的别墅,那是独立城市之中的花园别墅,别墅颜色轻盈,墙体粉白,再饰以浓翠的绿意,让人轻而易举地忽略墙下的砖石,是如何的原始与冰冷。
如同这里的主人。
他进了大厅,见着了俞汝霖。
哪怕休息日,哪怕在家里,俞汝霖也穿得一丝不苟,衬衫的扣子一路扣到最上一个,发胶将每一缕头发牢牢固定。他正在餐桌前吃早餐看报纸。
俞适野拣了对面的位置坐下。
长长的餐桌一如谈判桌,桌首坐着俞汝霖,桌尾坐着俞适野。
俞适野率先开口:“找我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俞汝霖收起报纸,报纸抖出一阵簌簌声响,像一串刀片被串成了辣椒串,再彼此碰撞后产生的声音。
“你最近在搞分散式养老公寓?”俞汝霖说,“这东西不赚钱,收了吧。”
俞适野蓦地笑了。
不意外,真的不意外。
是俞汝霖认为重要的,会找他来说的话题。
只是他心底总有一些微弱的期待,期待俞汝霖会说的是别的事情,比如他妈妈的事情。
就像濒死的人,死撑着吊一口气,盼望在苟延残喘的最后,还能吃到那心心念念的灵丹妙药。
可惜世上总多是沉疴难起,难得有妙手回春。
自菱格窗户射入的光一道接连一道,轻柔地垂下来,冷漠地垂下来,重重遮拦在父与子间。
***
温别玉再次从梦中被吵醒,是因为手机传来了提示音。
他皱着眉,睡意昏然地朝屏幕上看了一眼,下一瞬既睁大眼睛。
赵景修发来消息,消息中说……
等温别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驱着自己的车子,一路开到了俞汝霖的别墅前。他匆匆洗了把脸,随便套了身衣服,早饭没有吃,仪容没有整,就这样呆在别墅的大铁门前,被保安拦下来询问:
“有预约吗?”
没有预约。
温别玉双手紧扣方向盘,于长长屏息之后,重重松气。
他的嘴角微微挑起来,挑出一个略带自嘲的弧度。
虽然时隔九年,但每一次来这里,好像都挺狼狈的。
再狼狈,也要进去。
温别玉的手摸向手机,打算给俞适野打电话的同时,一辆红色法拉利缓缓驶到旁边,车窗降下,许音华微带诧异的脸出现在车中。
“……小玉?”
温别玉同样意外,还没进门,他要找的人就出现在眼前。
没等他说话,许音华已经冲保安说:“开门,这是适野的爱人。”
保安连忙答应,闭合的铁栏杆敞开,温别玉的车子和许音华的车子先后驶入花园,接着,温别玉下了车,看向同样自车中下来的女人。
“夫人。”
许音华的脚步轻轻一顿。
她侧头对温别玉说:“你要找汝霖的话,他现在应该正在吃早餐,吃完之后,会有十五分钟的时间见你。”
温别玉:“我是来找您的。”
听了这句,许音华似乎也不意外。
她足尖一旋,贴在小腿的鱼尾裙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又驯服地贴在那双笔挺的腿上。她穿着一双高跟鞋,那高高的鞋跟让她像战士一样直面温别玉,问:“什么事?”
“是和俞适野有关的事情。”温别玉对着许音华,一字一句问,“既然滕宣是您的情人,当事情曝到网上的时候,为什么要俞适野替您背?”
这是温别玉刚才从赵景修处得到的消息。
真正被拍到自滕宣酒店房间里出来的,是许音华。
和滕宣有关系的,是许音华。
最开始在网上被人质疑的,还是许音华。
但非常快的时间里,有幕后的手操纵舆论,直接将俞适野扯了出来,作为一个替罪羊承担了所有指向许音华的猜疑与指责,供人品评和议论。
许音华缄默片刻,勾出一抹冷笑。
“是我做的我不否认,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承认。在网上操纵舆论的不是我。这一点,你虽然不知道,但小野知道……”
这个回答打乱了温别玉的步骤。
他先是错愕,错愕之后瞬间弄明白这中间的利益关系,反应过来,失声道:“你是说这些都是俞适野的爸爸做的,是他操纵舆论,掩盖了真相——”
许音华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事情你找谁去。”
她似乎不太想在这里花费太多的时间,说完了这句话,就转过身,准备离开。
但背后的声音并没有停。在很短的时间里,又一个问题掷向了她。
“……事情不是您做的,但您默认了。您觉得,让俞适野替您背锅,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许音华的神色变得冷漠。
“小野也不在意的事情,要你来替他伸冤吗?”
“就是因为俞适野不在意,才要我来说。”温别玉寸步不让,“就因为他是你的儿子,所以他理应为你负担一切,包括名誉受损?”
“你又知道什么呢?”许音华轻声说,“小野如果不愿意,他就该自己去澄清,我没有拦着他,谁也拦不住他……”
“他不会澄清的。”温别玉说。
“你要替他代言吗?”许音华慢条斯理。
“因为他爱他妈妈。”温别玉冷冷说。
草坪上变得安静,许音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一刻,温别玉确信自己在对面的女人脸上看见了一丝愧疚,可愧疚一晃而逝,就像阳光下的初雪,消融得无声无息。
许久,许音华的声音在响起来。
她变得平静,冷漠一般的平静。
“我很感谢他今天为了承担的一切,但这并非我对他的强迫与禁锢。小野长大了。他该做出他的选择,我也会有我的生活……一个女人,如果她在家里得不到爱,那她就该出去找会爱她的人。她有这个资格。”
许音华转身离开。
她的背影依然直挺,依然雍容高贵,袅袅娜娜。
她身体力行地实践着她最后的自白,这么多年来,她在俞汝霖这里得不到爱,就出去换着不同的人,一个个爱她的人。
可温别玉只觉得荒诞。
她一面渴求爱,一面挥霍爱,明明憎恨着来自丈夫的漠视,却又似乎看不见亲生儿子对她的付出。
他突然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一直以为,俞适野的家庭很幸福,但是……他的目光转向了别墅,太阳下,别墅反射着苍白的光,如同他最初对这里的回忆。
温别玉曾来过这里一次。
九年前,那一夜后,俞适野自学校中消失,他惊慌失措,找了无数地方都找不到俞适野,最后来到俞适野的家,见到俞汝霖。
对方见了他,神色也是平静,平静中透着冷漠。
“你来找小野?小野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他所有未尽的惶恐都憋回肚子里。
他握紧拳,低垂眼,看见杯中茶水里,自己茫然无能的虚幻面孔,于是,才握紧的拳头,也不得不无力松开。
……
温别玉再度看向面前的别墅。
九年过去了,这一次,俞适野就在别墅之中……
他进了门,方才踏入,俞适野懒洋洋的嗓音就自里头飘出来:“……从刚才开始,您的所有重点我概括一下,差不多是‘你不好好赚钱你就是心理变态’,得了,我承认我是心理变态——”
温别玉出奇地愤怒。
他迟疑的脚步变得坚定,冲进去,厉声打断这一切:“你不是!”
第三十九章
来自门厅的声音让餐桌旁的两人一齐转头望去。
俞适野看见了温别玉, 下意识出了声,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温别玉:“别玉,你怎么过来了?你……”
俞适野看清楚了温别玉的神色。
那是理智即将压抑不住火焰,火焰马上就要喷薄而发的表情, 这一表情针对的不是他,而是坐在餐桌旁的俞汝霖, 于是他一下子明白了:温别玉已经知道所有事情了。
“我——”温别玉开口说话。
“好了,别玉。”俞适野同样开口。他的声音比温别玉慢上一些, 恰恰好打断温别玉的话,更在同时将温别玉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对方的视线投过来,落在自己的脸上, 带着淡淡的委屈, 不是温别玉自己的委屈,是替他委屈。
他没有受伤,另一个人为他心疼委屈……这种感觉很好, 非常好。
俞适野的目光柔和深邃, 他自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温别玉身旁,在对方再一次开口之前,以手指抵住他的唇,制止温别玉的话。
“不气不气。”他和声安慰, 再将人环抱。
低沉的声音是一裘柔软的毯, 自肩披下,挡住四面的风霜雪雨。就像俞适野说的, 温别玉突然不那么生气了,他沉默地栽入俞适野的怀中,蹭了蹭。
“交给我,我会解决这些事。”
俞适野本来无意于这些事情,他不再关注父亲的目光,不再在意父亲的期待,于是也懒得花力气去辩解和对抗,父子维持着表面的感情,冷漠一如俞汝霖的冷漠。
但不在意之余,有一点是在意的。
身为男人,总不能让自己的爱人难过。
俞适野牵着温别玉的手,把温别玉带到餐桌旁,坐下。
坐下的时候,他注意到对面的俞汝霖。对方并未针对眼前的情况表露什么,脸上兀自带着一成不变的漠然。他连看也不看温别玉,目光径自落在自己身上,眼球里明晃晃是自己的影子,连这影子,都是单薄而片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