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适野说:“大伯他们已经决定好了,明天回老家,将奶奶下葬。”
俞汝霖默不作声。
俞适野再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又等了等,没等到声音,于是转身,刹那,他听见了俞汝霖的声音。
“……小野。”
他回过头,看向俞汝霖。
床上的人还藏在床上,不说话,甚至不朝他看。
俞适野等了一下,没等到任何东西,他不再停留,径自离去。
命运在父子身上完成了螺旋似的环。
曾经的俞适野前来祈求俞汝霖的帮助,只被冷冷拒绝与嘲弄。
如今的俞汝霖经受了相似的痛苦,想要祈求,已无从开口。
他已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将冷酷加诸到别人身上,于是冷酷最终回到他身旁,与他相依相伴。
第六十二章
接下去的时间, 俞适野代替俞汝霖, 和其余长辈一同回到老家,将奶奶入葬。
俞适野全程沉默,只在挑选照片提了意见, 避开了奶奶的所有近照,反而选了张年轻美貌的照片, 同墓碑上爷爷的成双成对。
灰色石碑,黑白照片, 年轻的夫妻中道分离,兜兜转转半个世纪后,重逢于此。
难怪, 照片上的两人, 笑得如此开怀。
处理完了合葬事宜,其余人先行回返,俞适野和温别玉则留了下来。
难得回来一趟, 俞适野想祭拜一下温别玉的爷爷,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温别玉说了,温别玉却觑着他的脸色,斟酌道:
“先不着急,这几天奔波劳碌,我们先回家休息休息, 我把车子开过来……”
“我还好。”俞适野摇摇头, 说。
不,你一定不好。
温别玉在心里回答了俞适野一声, 没纠结这个,而是动作飞快地将车子开过来,又将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等着俞适野开车。
俞适野上了车,正要动手系安全带,旁边却伸来一只手,一丝不苟的将他的安全带系上,系完了也不罢休,除了动手碰了下安全带的纽扣之外,还在启动车子之前,将车上的门锁、气囊、刹车……挨个检查了一遍。
车子终于启动了。
它缓缓开在路上,表盘上的速度,始终不超过40。
这样沉着的速度里,哪怕将脑袋抵在车窗,也几乎感觉不到震动。
俞适野撑了会头,望着温别玉一丝不苟的严肃表情,轻轻叹了一声,说:“别玉,我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和奶奶生活的事情吧?”
“更准确的说,这些事情是奶奶告诉我的。”温别玉小小纠正。
“那是我挺小时候的一件事情。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半夜爬起来找奶奶,看见奶奶对着爷爷的照片哭……”
幽黑的走廊尽头,有扇点亮的门,推开虚掩的房门,年幼的俞适野看见落泪的奶奶。
那时的奶奶也不年轻了,皱纹爬上她的面庞,银丝杂入她的黑发,她佝偻着肩,背对俞适野,明明哭得厉害,却不怎么管自己,而是很宝贝地护着手里的照片,不让一点泪水沾湿照片。
他迷惑地叫了奶奶一声。
奶奶惊醒了,匆匆擦干了眼泪,回头问他怎么半夜爬起来了,接着又像往常一样,吓唬他不好好睡觉的话,就会被可怕的魔鬼拔去牙齿。
那时他什么也不懂,被奶奶一吓,就捂着嘴巴,乖乖跑回房间睡觉。
散落在时间的印记,被俞适野一一说出来。
温别玉的神色随之变幻,小时候好骗的俞适野让他嘴角添了一分笑意,但笑意很快如同黄蝶一般,消失在肃杀而满是焦黄落叶的深秋中。
他的心沉甸甸的。
“从那一天开始……”俞适野和温别玉说,他的语气很缥缈,虚浮在半空中,似乎在谈论什么遥不可及的事情,“我就再也没有看见奶奶抱着照片哭了。爷爷走的时候,奶奶还很年轻,虽然带着五个孩子,但依然有改嫁的机会,她没有这么做,她很辛苦地把孩子拉扯上,将他们一个一个送去上学,培养成人……最后用一生怀念爷爷……”
“我什么都能理解,别玉,我什么都能理解。”
“可我就是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这时候,俞适野的语气忽然又强硬执拗起来,就像是个抱着自己怀中的糖不肯撒手的小孩子,他和大人闹了别扭,站在原地,想要等着大人回头来哄自己。
但这一次,和过去都不一样。
他们走了,越走越远,虽然中途频频回头,冲俞适野挥手,微笑,但他们始终没有停下离去的脚步,直到去了再也回不来的远方。
温别玉眼眶微微发热。
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两人沉默下去,俞适野不再说话,他闭起眼睛,遮去自己的无助。
开车的温别玉瞅着空,看了眼俞适野,靠坐着的人面色苍白,神思疲倦,眼珠却在薄薄的眼皮下飞速颤动,哪怕休息,也无法安稳。
温别玉不觉加快了车子的速度,快速地开完了最后一段距离,直至目的地前。
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停了,他被人轻轻推了下,温别玉关切的声音响起来:
“我们到了。”
俞适野重新睁开眼睛,睁眼的刹那,他突兀看见了那栋房子。
温别玉爷爷的房子。
被他关在记忆中的,血色的房屋破笼而出——
俞适野心跳陡然加速,全身过电似的麻痹之后,冰凉凉的触感侵袭了他,那是遍布全身的冷汗。
他一晃神的时间里,温别玉已经过来了,将他带出车子,走向前方的屋子。
“小野,你看着有点累,待会进屋了喝点水,先睡一觉吧……”
他们向着房子走去,越来越近,尘封着的东西也在挣扎,剧烈的,狂怒的,用尽全力在他心头挣扎着,每一下,都带出一阵沉闷的钝痛。
俞适野的脚步几乎迈不出去。
他的停顿引来了温别玉疑惑的眼神。
也是这个时候,俞适野陡然记起,这间房子除了藏有那件事的记忆之外,还藏着更多自己和温别玉共同的美好回忆。
如果我在这里表现出抗拒,那么别玉肯定会知道……他肯定就猜到了……
俞适野的脚步迟滞着。
无论向前还是后退,对他都是艰难。
他如同行走在平衡木上,向左要摔落,向右也要摔落,他只能维持着自己僵硬的步履继续向前——可前方依然不是生存之地。
那是一个能将他吞没的巢穴。
可是太迟了,他们已经跨过了最后距离,温别玉掏出钥匙,插入锁眼。
咔嚓一声。
俞适野无力地闭上眼睛。
闭合的眼睛阻拦不了任何东西。
记忆猖獗地活跃,阴影潜藏在流洒出来的光明之中,扑了他满身满脸。
“小野,要先洗个澡吗?你之前的衣服留在这里……或者,还是先休息?”
俞适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了一声。
他的全部精神和力量都用在抵抗这份记忆上,只本能地,亦步亦趋跟随着温别玉,被温别玉一路带进了房间,又来到床铺上。
房间的门虚掩了。
好像即将破碎的栅栏多加了一层松垮的阻拦,明知心理安慰多于实际作用,俞适野还是感觉紧绷到即将断裂的心弦松了松,濒死的病人又被吹入了□□气,得以再苟延残喘些许时间。
俞适野感觉好了不少,他不再不受控制地出冷汗,而有更多精神去注意别的了,他感觉到一杯温热的水塞入自己的掌心。
借着熨帖的温度,他鼓起勇气,抬抬眼睛,将目光从纹路扭曲的木地板上挪到温别玉脸上,他望着温别玉,不知道是不是不慎流露了些许脆弱,温别玉的手伸过来了,很安抚地碰了俞适野一下,对俞适野说:
“躺下吧。”
俞适野乖乖躺下去。
温别玉也跟着躺了上来,就在俞适野的身旁。
他瞧着俞适野的脸色,见俞适野神色好了不少,便探过去,趴在俞适野的身上,低低一笑:“和以前一样,我们睡在同张床上。”
俞适野也笑。
笑容能够冲淡内心的恐慌。
他被温别玉提醒了,目光在室内逡巡着,看见正对着床铺的书桌,书桌底下的杂物箱,陈旧的篮球在里头露出半个脑袋,照耀着自己过去和温别玉一同运动的时光;还有床铺旁边的两个床头柜,像床的两只耳朵,高三的下半学期,他几乎住在了这里,于是其中一个柜子连同半边床铺,都属于了他。
松动的栅栏好似又被加上了一层防护。
这层防护像层厚实的皮毛,裹住了俞适野,让他暂时从冰冷的环境中解脱出来。
“是和以前一样,哪里都一样。”他顿了下,看着自己睡着的位置,突然说,“不过我过去睡在另外一侧,这是你睡的位置。”
“不是。”
俞适野挑挑眉,略带疑惑。
“从你离开之后,就不是了。”温别玉敲敲床的另一边,轻巧回答,“从那一天开始,你的位置就被我占据了,它现在是我的位置了。而我原来的位置,还是我的位置,你已经没有位置的。你剩下的所有位置,就是我们现在这种姿势下的……”
温别玉难得冲俞适野扬扬眉。
“我身上的一点点。”
“这也不是不行。”俞适野弯起嘴角,伸出手臂,揽着人的腰,在对方耳旁喁喁细语,“不过,你还记得我为什么会睡那一头吧?因为我睡觉的时候习惯往左滚,如果直接睡在左侧,向旁边一滚,马上滚到了地板上,以前是我自己一个人滚下去,现在的话,很可能就是我们一起下去了,脑袋一起撞在地板上……”
“……”温别玉开始深思熟虑。
俞适野瞅着人的表情,看对方的神色渐渐往舍生取义的方向移动,顿觉好笑,连忙做了个打断:“当然,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可以——”
他朝床的旁边一看,看见了床头柜,于是把它拖出来做临时道具。
“把这个往外挪一点,当个护栏,挡一挡,就掉不下去了。”
“就你办法多。”
温别玉轻哼一声,将床头柜推回墙边,可能力量一时用得大了些,将两个抽屉直接震得滑了开来。
俞适野顺势伸了把手,将第一个抽屉退回去,要推第二个的时候,才发现里头放了个白色的信封。
一众熟悉的物品之上,放置了份陌生的信封。
信封是纯白的,上边一个字也没有,只有泛黄的边角,昭示了些时间的痕迹。
俞适野颇感奇怪,上手一摸,就摸出里头收着封信:“怎么这里还有一封信?是我离开之后你放进去的吗?”
但温别玉也不认识这封信。
他摇摇头:“不是我的。”
说完了,他皱眉思索片刻,告诉俞适野:“我已经好久没有睡这边了,更不会去动柜子,有可能是我雇的阿姨,从地板上捡到了放进去的……也不对。”
他自己提出可能性,又自己将这个可能性否定。
“阿姨就算捡到了什么东西,也不会随便放进去的,也许是我爸妈放的?”
“你爸妈?”
俞适野依然觉得有点奇怪,他低声自语着,将手上的信翻来覆去地看。
“看着这封信也有些年头了,你爸妈是什么时候将信落到这里的,都没有来找找吗?”
自看见了这封信开始,他心里头就有模模糊糊的怀疑,但又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怀疑些什么,封口没有封,他轻捏信封的两边,即刻将封口打了开来,看见收在里头的,微泛褶皱的信纸。
那是沾了水后的痕迹,斑斑点点印在信纸上,像极了人的泪眼……
心脏过电似的麻痹了一下,隐隐约约的预感,变成了真。
俞适野突然明白了手里的信是什么。
虚伪的,脆弱的防护在眨眼间崩碎,一直困在心中的东西倾泻而出。
他脸上血色在眨眼间褪个干净。
而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在意识到手中信件的同时,他还听见温别玉还在说话:“我怎么知道?也许这封信对他们来说不是特别重要,所以丢了也没有找,也许……”
还在举例的温别玉看见了俞适野来不及藏起来的表情。
他同样意识到了什么。
他嘴唇动了两下,真相没有经过大脑,而本能地,自行从口中吐露出来:
“也许这是和我有关的……”
最糟糕的情况,连梦中都恐惧的未来,还是出现在眼前了——
俞适野看见温别玉冲自己伸出手,他的目标是他手上的那封信。
而他仓惶地抽手,将信封藏在自己的身后,他的手肘重重撞到了木制床头,半边胳膊都是麻痹的,他还想要将东西藏起来,可麻木的手完成不了这一举动,而浮现在温别玉脸上的茫然和无措,也像束缚带一样,将俞适野死死捆在原地,让他一动不能动。
他听见温别玉的声音。
“这是爷爷的……”
这是爷爷的信。
“这是爷爷留下的……”
这是爷爷留下的遗书。
“你所知道的事情,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是因为,爷爷是……”
温别玉的声音很轻,怯怯的,像个做错了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们似乎都在逃避真相。
但血色淋漓的真相,依然迫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