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教授旁边的座位还是空的,俞总直到家长会开始了也没赶来,方知竹被梁浮月请去了办公室喝茶,这个座位不会有人来了。
俞白看了看他特意收拾过的课桌,觉得特别讽刺、特别多此一举。
梁浮月的家长会开的很简单:“今天开这个家长会,主要目的是跟大家交流一下孩子文理分科的事情。刚刚发给各位的资料袋里面有附中近六年来文理科的高考录取情况和相关说明,还有各位家长的孩子自高一以来的各科成绩及文理排名,家长们可以把这个资料袋带回去,和孩子一起看。大约在五月中旬,我们会做一次文理分科的预填,究竟是选文选理,我们还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可以去思考,大家不用着急下决定。”
说到这里,梁浮月扫视了一圈底下的家长:“在这里还是要提醒各位父母,在做选择时,一定要做好和孩子的沟通,孩子的意愿也很重要,希望家长们能够学会倾听孩子的想法。毕竟父母可以代替孩子做选择,但不能代替孩子学习、代替孩子上高考考场。”
梁浮月这话说得真心,却不知道底下能真正听进去的父母有多少。
“要倾听孩子的想法”这样的话,对父母来说已经相当老套、相当不新鲜。可在大部分家长眼里,自己和孩子从来就不是平等的,父母辛辛苦苦生育小孩、供其吃穿,又比孩子多了几十年的阅历,怎么可能和孩子是平等的?
十几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听父母的话才不会错。
可是,事实上,十几岁的“小孩”,什么都懂了。
他们懂得的远比父母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们有一个自己看待世界的角度,也在形成自己的世界观,至少在他们自己的眼里,他们真的什么都知道。
知道生命起源于精子和卵细胞的结合。
知道爱情的产生与年龄、身份、性别都没有关系,是灵魂对灵魂,而非器官对器官。
知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我们头顶的星空比一切都伟大。
知道世界上没有神佛,青春、生命都只有一次。
梁浮月把文理分科的事项挑了几个重点讲完后,她没有按照家长会的惯常套路,优秀学生发言、优秀家长发言等一系列行为都被她舍弃了,她打开了多媒体,播放了一个十分钟的视频。
“今天家长会的第二个重点,是给各位家长分享孩子在学校里的生活动态。我们不采用传统的学生或家长模板式发言的方式,而是制作了一个十分钟的视频,视频里面有班上每个同学的影像,包括了他们下乡学农、运动会、升国旗、上课、开班会、食堂吃饭、课外活动等一系列的学习生活场景。用这个视频,我想告诉各位家长,尽管学习成绩很重要,但成绩不是全部。如果高中教育的意义仅仅是为了高考,那这一段教育就是失败的、不完整的。”
说完,梁浮月抬手示意了一下站在门口的陈非誉,陈非誉关上了教室前面的灯。
梁浮月播放了视频。
“献给474班所有可爱的孩子。”
视频很长,记录了他们从开学到现在的所有生活。
大扫除打扫卫生,开班会击鼓传花做游戏,上数学课,冲去食堂抢饭,在小超市泡方便面,下晚自习后留在教室里继续自习直到教学楼熄灯……
还有大兴乡学农,第一次进到田间地头的学生们笨手笨脚,连丝瓜和黄瓜、豌豆和黄豆都分不清楚,摔了不少跤,吃了不少苦,却在大片大片灿烂的油菜花田里笑得快活极了。
运动会的照片也特别多,开幕式的表演、单人项目、团体项目……谁也不知道梁浮月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拍了他们这么多照片。
在大巴上脑袋靠在一起睡得正熟的陈非誉和俞白,黄土操场上依旧活力四射的周子林,吃烧烤吃得满嘴油的李思衍,英姿飒爽站在橘子树顶端拿着剪子的宋楚,走在大兴乡村委会旁那棵梨花树下仙女似的叶程安……
周子林小声地对李思衍说:“梁老师什么时候拍的这么多照片,看得我都要哭了。”
李思衍点头:“尤其是这配乐,怎么又放《小幸运》。”
感情充沛如宋楚这样的,已经开始眼睛红红的吸鼻子了。
视频最后,以俞白画的Q版小人做结尾。
474班每个同学的人物小像先一个一个滑过,最后在特效的作用下,定格在了同一个画面里,连带着各任课老师,也一起入了镜。
“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小幸运。”
“能够在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好的你们。”
“青春无悔。”
话很简单,却很煽情。宋楚的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她挽着叶程安的手臂,抽抽噎噎地说:“不想分班,不想和你们分开。”
李思衍从兜里拿出包心心相印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宋楚的手里。
十分钟的视频,原来又那么短。
视频结束,梁浮月笑了笑:“要再放一遍吗?”
家长们还没答话,站在后面的学生,已经齐齐大喊:“要——”
声音里甚至还带了点哭腔。
在所有人都被视频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俞白悄无声息地离开教室。
快要离开走廊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教室,透过玻璃,能够看到投影仪不断变化的光,还有眼神专注的同学和家长,这一切太美好了。
却不属于他。
俞白觉得自己好像被割裂开了,那些热闹的、美好的一切,明明他也参与其中,但他一点儿也感受不到自己和他们的关联。
那个教室里,什么都跟俞白无关。
包括那个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课桌。
第二遍视频放完,陈非誉打开灯,立刻就发现俞白不见了。
梁浮月还在讲台上继续讲话,陈非誉趁机溜了出去,他先在教学楼的厕所里找了一圈,没有俞白,又去梁浮月的办公室里看了一眼——方知竹还在,但依然没有俞白。
陈非誉站在空荡荡的楼梯口,觉得自己好像被剜空了一块。
他连俞白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有发现。刚刚的他,全副身心都沉浸在了梁浮月的视频里,那个视频太动人了,梁浮月记录下来的他们每一帧生活的印记,都会让陈非誉想起和俞白他们的过往种种。
记忆好像一个盒子,在你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存储了很多东西。如果长时间不打开这个盒子,你可能会遗忘在盒子里放的东西。但某一天,因为某个契机,记忆盒子被打开,你就会发现,原来里面藏了那么多宝藏。
陈非誉光顾着去打开记忆盒子,却丢了现实里的人。
他目光沉了沉,开始不停地给俞白打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陈非誉没有放弃,他一边在校园里找人,一边不停地给俞白拨电话。
直到家长会结束,陈非誉也没有联系上俞白。他去门卫室查过监控,俞白早就离开了学校。
陈非誉向梁浮月说明了情况,梁浮月的脸色也变了,方知竹捧着已经冷透的茶,惊慌失措:“这可怎么办呀?”
陈非誉瞥了一眼这位温婉的方老师,没有说话。
俞总带着小李赶到学校时,收到的就是俞白失踪的消息。
俞总前脚刚进学校,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突然轰隆炸了一声春雷,没一会儿,就淅淅沥沥的下起大雨来。
☆、公交车
岳市湿润多雨,春雨一下起来,就有些没完没了的意思。窗沿迅速开始滴水,落到窗台上摆的绿植上,荡涤掉了上头一层薄薄的灰。
俞总来得匆忙,淋了些雨,肩膀湿了一圈,进了办公室,当头就问:“俞白呢?”
方知竹看见俞总来了,把手上的茶搁在桌上,站起来叫了一声:“老俞……”
梁浮月把俞白不见的事情从头到尾给俞总说了一遍,又含蓄提了方知竹和俞白的矛盾:“我到的时候,方老师正在教室门口跟俞白说话。俞先生,您要是不能来开家长会,换方老师来,应该提前告诉俞白一声。”
俞总没说话,小李便体贴地接过话头:“梁老师说的是,这本来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是我疏忽了。”
对于秘书帮着老板连养儿子的责任一并揽上的做法,梁浮月很不赞同,但她在这个场合,也不好说出来,便略过了这件事,直接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情,还是找到俞白。俞先生,您知道俞白平时都会去哪些地方吗?”
俞总想了想,问小李:“先打电话给丽景苑的物业,看看俞白在家吗。”
小李是个高效率的秘书:“刚刚联系过了,房子里没人。校外的出租房我也打电话给房东拜托他去看屋子了,也没有人。两个屋子里的东西都在,俞白什么都没带走,应该是都没回去过。”
俞总皱眉:“去报警。”
梁浮月拦了一下:“俞先生,失联24小时才能立案,我们还是先找一找。俞白平常除了家,还有什么地方是他爱去的?”
梁浮月不能让俞总现在就去报警,要是传出去学生失踪的事情,不管学生是因为什么原因失踪的,学校都得担责任。
附中和梁浮月都担不起这责任。
俞总迟疑了,俞白喜欢去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只能求助地看向小李。
小李收到老板的目光,头皮一紧,说:“问问他的同学?”
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陈非誉的身上。
陈非誉沉着脸:“可以问一问徐知霖。”
梁浮月立刻联系了徐知霖的班主任,把徐知霖叫到了办公室来。
徐知霖进办公室才知道俞白失踪了:“俞哥不见了?俞哥平常爱去哪里……不在家的话,要么在岳大的篮球场打篮球,要么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画画,他要是去画画了,就谁也找不到了。”
陈非誉问:“他今天应该没有去画画,没有带画具。他都去过哪些地方画画?”
徐知霖想了想:“可多了,岳大、人民湖公园、红螺山、林场……岳市出了名的地方,他都去过。”
俞总揉了揉眉头:“一个个找太麻烦了,梁老师放心,我们不会让学校担责任的,这是我们家长的问题。小李,联系徐警官,让他帮个忙。”
梁浮月知道俞总在商场上沉浮多年,人脉比梁浮月这一个青年教师要广的多,他要采取什么法子找人,梁浮月没法儿干预。
像是知道梁浮月顾虑什么似的,俞总在联系警察前,给了梁浮月一个保证。
梁浮月稍稍了松口气,但也只是稍稍而已。
俞总对方知竹说:“雨越下越大,我让人先接你回家,沐晴晚上让小王去接,你就在家里待着,俞白的事情你先不用管。”
陈非誉看着俞总,他皱着眉,像是对俞总这一番话十分不满。
安排完方老师,俞总就要带着小李去外头找人:“梁老师,学校这边就拜托您盯着了,有什么消息,我们立刻联系。”
俞总匆匆离开办公室,陈非誉在俞总出门后,立刻就跟上了他,走出教学楼,陈非誉才出声:“俞叔叔,梁老师不放心,让我和您一起去找俞白。”
俞总原本想拒绝,还是小李先答应了:“俞总,有个俞白的同学在,是好事儿。”
论对俞白的了解,俞总知道自己不如小李,小李更年轻些,和俞白沟通比他容易,他姑且相信小李,带上陈非誉。
俞白会去哪里?
一个城市那么大,想要藏起来一个小小的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俞总没有按照梁浮月的想法,去俞白惯常去的地方找人,那样效率太低,他直接走了关系去警局,调了学校周边所有的监控。
陈非誉提供的俞白离开学校的时间很精准,降低了查找难度,他们很快就在一个监控视频里找到了俞白的身影。
他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上了一辆公交车。
“调车牌号。”
一般公交车上有四个高清摄像头,分别位于驾驶室左上方、前方挡风玻璃中间、车厢中间和车头外面位置,四个摄像头对公交车内外进行了全方位的监控,便于在遇到交通事故和纠纷时,提供责任认定依据。
调一辆已知车牌号的公交车内监控录像找人,就容易很多。
俞白似乎在心里没有一个目的地,他坐上这辆公交车,只是因为这辆公交车恰好从他跟前经过。
周六上午的公交车里人很少,他坐到了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安静得像一座雕像。
直到公交车到了终点站,被司机提醒,他才恍如惊醒一般下了车。
终点站是岳市公交车总站,俞白又找了一辆公交车上去了。
俞总在监控室里骂了一句:“这倒霉孩子,是在坐公交车玩吗?”
徐警官倒是笑了笑,说:“俞总家的公子倒是很有趣,我当警察这么些年了,陪着家长也算找了不少孩子,大部分都躲到哪个网吧或者游戏厅里,今天是第一次遇到一个不停坐公交车的。”
徐警官又根据下一辆车的车牌号,调来了新的监控录像。
这一次俞白没有找位置坐,而是扶着栏杆,看着窗外的雨。在公交总站的时候,外头已经下起大雨,俞白被淋了个湿透。
陈非誉看着俞白单薄的背影,在黑白色调的监控录像里,像一帧剪影,仿佛只要风大一点,就能被吹散。
陈非誉站在监控室的一隅,一直没有说话,心却被俞白揪住了。
一直在不同的公交车上辗转,甚至连个座位都不能坐的俞白很可怜——他连逃离都没有地方可以逃离,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没有一个属于他的、能躲避风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