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恪眼皮掀起,打量着俞白。
窗边的风铃被北风吹得晃来晃去,叮叮当当的响声一直不停,咖啡厅的侍应生走过去,把风铃取下来挂进屋内。
陈一恪到最后也没有直接回答俞白的问题:“你觉得呢?”
“答案在您的心里,您很清楚。”俞白的掌心握着一架纸飞机,“喜欢男生没有错,也改不了,尽管现在法律不承认我们,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爱人的权利能得到保障。喜欢也没有早晚,十八岁的喜欢同样珍贵,我们都知道高考的重要性,会认真地对待高考,请您尊重我们,也相信我们。”
俞白和陈一恪的谈话最后还是不欢而散,谁也不能说服谁,就像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俞白在午饭前赶到公司,小李已经把会计师事务所联系好,就等俞白签字,委托会计师事务所代表股东查阅公司账目,进行审计。
俞白把文件检查一遍,确定没问题,才签字确认。
“为了防止意外,年后再找一家事务所进行二次审计。”
审计师团队进入公司,让各部门都人心惶惶,年会一样的开,却比去年少了很多热闹。股东和高管之间暗潮汹涌,过年好像是个槛,有人努力想“辞旧迎新”,有人在筹划“颠覆股权”,等到除夕夜的爆竹炸完,开年就是一出真正的大戏。
陈非誉在俞白离开后不久就解开了陈教授书房电脑的密码,他登上QQ,联系上去年一起做编程的一个岳大的师兄,让他推荐一个计算机高手,他要扒一个贴吧账号的马甲。
无风不起浪,陈非誉自觉在附中里三好学生的人皮披得十分牢靠,黄主任和杨老师就算脑洞开到银河系,也不会觉得他在跟俞白谈恋爱。
一定有什么事情对他们做出了相关的引导。
陈非誉问了宋楚,宋楚把宣传栏上的检举信和贴吧里的讨论帖都告诉了陈非誉,讨论帖已经被杨老师勒令删除,但宋楚有保留截图。
在师兄的牵线搭桥下,陈非誉联系上一个据说是黑帽子的大神,大神对高中生的爱恨情仇并不感兴趣,但对陈非誉给出的酬劳很满意,他只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就从被删掉的帖子里找到发帖人的所有信息。
“互联网里从来没有秘密,你的每一个浏览痕迹,都被数据记录下来,只要有人想找,就没有什么找不到的。”
黑帽子大神十分靠谱,把那位贴吧账号的百度关联账号,QQ,淘宝,微博全部圈出来,相关账号绑定的电话号码、痕迹使用信息、快递地址一长串悉数查明,连亲缘关系都贴心地为陈非誉划了重点。
“弟弟不用谢,都是服务内容。当年你利用教育局的关系,逼得人家不得不退学,如今人家回过头来找你麻烦,应该叫一报还一报?”
“现在高中生的故事都这么精彩,真是后生可畏。”
发帖的人是理科实验班一个叫任琦的女生,陈非誉在脑海里回忆一会儿,才想起这人也是光荣榜的前十,他们还一起去了夏令营。
印象里是个戴着啤酒盖那么厚的眼镜,沉默寡言的短发女生,存在感很低。
没有人知道,她和赵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
如果不是这件事情,陈非誉既不会注意到这个女生,也不会想起赵健。
赵健退学已经很久了,陈非誉再也没有关心过他的消息,当年大兴乡学农的时候,赵健欺负周蓉被俞白发现,两个人当时闹了不小的矛盾,俞白甚至还在放学后跟赵健在艺体馆后面打过一架。
那以后赵健就退学了。
俞白知道这件事还是在运动会的时候,被一个赵健的兄弟撞了一下,他觉得莫名其妙,却不知道赵健退学的事情跟陈非誉有关。
当时陈非誉说服周蓉和其他被赵健欺负过的同学,写了一封举报信,他没有把举报信投到校长信箱,而是利用许一荻女士在教育局的关系,找到教育局相关的领导。
那会儿正赶上校园霸凌问题被上面点名出来要整治,陈非誉找了些关系,特别关注了赵健,赵健最后直接被附中开除,学籍都没保留住。
陈非誉这件事情做得十分不光彩,连俞白都不知道。
但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样,有因必有果,因果线有时候十分漫长,要等到很久以后,你才会发现,当年的事情造成这样的结果。
陈非誉在QQ上给那位黑帽子大神打字:“我的信息就不劳您发掘了。”
黑帽子大神敲键盘的速度飞快:“顺带的,弟弟别生气,你很有趣,我听过你编曲的那首歌,很躁,我喜欢。”
陈非誉不觉得这个夸奖有什么意义,但还是道了谢:“谢谢。”
黑帽子大神回复:“么么哒,不客气,支付宝上钱已经到了!最后送你一个小礼物,那位赵同学这次举报你早恋,是为了替他的表妹跟你抢校长实名推荐制的名额,马上六月份他就要出国了,出国之前就对你憋着一口气,估计要想方设法找回场子,你们这事还没完。”
陈非誉也没准备让这件事就这样结束。
正月初七附中高三开学,比上班族恢复上班还要早一个晚上。
俞白因为公司的财务问题,那天晚上没来学校,他整个寒假除了写高考卷子,剩下的时间都跟着会计师学看财报。明天所有员工回到公司正式上班,俞白他们要开一次新的股东大会,来向股东说明财报的问题。
晚自习梁浮月来教室查人,看见陈非誉一如既往的安静乖顺,坐在座位上看书,她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最近怎么样。
陈非誉回答得滴水不漏:“梁老师放心,我们已经沟通好了,不会影响学习和高考的。”
梁浮月试图从陈非誉眼睛里挖掘出些什么其他东西来,但她失败了,陈非誉看着她,特别诚恳。
实际情况是,除夕那天晚上,陈一恪和陈非誉大吵一架,两个人把积攒了十八年的不满都说了出来。
陈非誉大声地质问陈教授:“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我对你来说,和实验室的培养基有什么区别?”
陈教授的领带被解下来扔到一边:“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看着你就想到你妈妈,你们母子俩,就没一个是正常的!”
无意义的争吵,不断被翻起的旧账,那些沉疴和从未愈合的旧伤疤,全部被掀开,父子俩都是一片鲜血淋漓。
陈教授在大年初一直接把陈非誉送去看心理医生,陈非誉扒着门说:“陈教授,您不觉得您也该进来看看吗?”
开学对陈非誉和陈一恪都是解脱,他们谁都不能说服谁,谁都不能驯服谁,再这样互相折磨下去,只会逐渐走向崩溃。
幸好开学了。
陈教授收拾好自己衣冠楚楚的人皮,继续去当他的大教授。养儿子有什么用,还是培养基比较令人喜欢。
陈非誉小心地粘起那些溃烂的伤口,遮挡住骨血里的灰颓,再次变回那个三好学生。要爸爸有什么用,还不如高考题更能够带给人安全感。
第二天晚上,陈非誉下课后,特意去到理科实验班门口等任琦。
任琦手上拿着一本高考英语必备单词掌中宝,背着很重的书包,她走路低着头,像人群里最不引人瞩目的一个影子。
陈非誉就站在楼梯拐角,任琦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头也没抬。
“任琦。”陈非誉怕她走过,朝任琦晃了晃胳膊。
任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然被叫醒,她吓了一跳,拿在手上的掌中宝掉到两级台阶下面。
陈非誉弯腰拾起那本书,递给任琦。
两个人目光撞上,在厚瓶盖的眼镜后面,任琦的眼睫毛颤了颤。
陈非誉露出个笑:“一起吃夜宵吗?”
任琦攥紧手里的书,咬着嘴唇摇头。
陈非誉颇为遗憾地叹气,他靠着墙,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去吗?我以为你有话要跟我讲。”陈非誉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任琦,低声补充了一句,“关于赵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是给小地雷2.0同学哒
(原本不想更新的作者看到甜甜的评论又打开了电脑)
关于赵健:指路15章/22章/25章均有出现
晚安~
☆、派出所
任琦一只手紧紧抓住书包肩带,她微微仰头,看着高出她不少的陈非誉。
陈非誉眼角上翘,看起来在笑,眼睛里头却幽深黑暗,他的瞳孔很黑,漂亮归漂亮,但这会儿看起来,无端让任琦想起宇宙大爆炸产生的黑洞,能吞噬一切,可怕极了。
“走吧。”陈非誉似乎耐心又绅士,把靠扶手的那一侧楼梯让给任琦,但任琦知道,陈非誉只是不想让她混着人流跑走。
走出教学楼,人群变得分散,离任琦最近的同学,都到两臂之外。
陈非誉的手插着兜,语气漫不经心,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为什么要在贴吧里发这样的贴?”
任琦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陈非誉也不介意,他等了几秒钟,继续问:“那我猜一下,是为了校长实名推荐制的名额吗?高考能减二十分,确实很让人心动。”
任琦低下头,她的脖颈像熟透的水稻,茎秆上的分量太重,压得她一点儿也抬不起头来。
“为了这二十分,就什么没底线的事情都能做了,至于吗?”陈非誉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激怒了任琦,她抬起头,瞪了一眼陈非誉,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着牙说的:“怎么不至于?学神站在光荣榜的顶端,是不知道我们这些普通人学得有多辛苦吧?”
陈非誉觉得好笑:“担不起一声学神。任琦,你说谁不辛苦?”
谁不是要死要活地过日子,谁不是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他们难道有谁比谁的日子过得容易一些?
任琦哼了一声:“也别说我没底线,你对我哥做过的事情,就有底线了?”
“说得对。”陈非誉赞同地点头,他的手从校服裤兜里抽出来,路过丁香树下,顺手摘了一片叶子。
这个动作吓坏了任琦,她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以为陈非誉要打她。
陈非誉把树叶放在嘴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别怕,我不打人。”
任琦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两分,她大口喘着气,小心翼翼地看着陈非誉。
陈非誉说:“让赵健准备好,明天过来叙叙旧。”
任琦听出陈非誉话里有话,所谓的叙旧肯定不是真的叙旧。
“不想答应?”陈非誉看着路灯下自己逐渐变长的影子,把丁香树的叶子在指尖卷成了个环,“如果明天我看不到赵健,你们往宣传栏上贴检举信,还有在贴吧里折腾的玩意儿,我可要把这些东西,打包送到黄主任跟前了。”
“任琦。”陈非誉的语气变得轻柔,“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底线。如果你也不想要底线的话,就继续沉默下去。赵健不来找我,就等着黄主任来找你。为了那二十分的减分,你已经付出这么多了,可千万别到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啊。”
陈非誉的尾音甚至还带了点笑意,任琦整个身体都抖了抖。
陈非誉知道任琦一定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赵健,她扛不住的——好学生是个壳,里面装满了名为期望的药水,被泡在里头的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宁愿被溺毙,也没有勇气打破那个壳爬出来。
任琦不能让黄主任来找她,所以赵健来了。
赵健原本也要来找陈非誉和俞白的。
“真是好久不见。”陈非誉坐在艺体馆的台阶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正拿着手机玩,屏幕的光照到他的脸上,衬得他脸色白得像刷了一层莹莹的釉。
赵健带了五个兄弟,真让人怀疑附中的保安是不是偷偷去买酸辣粉吃了,这么些流里流气的人,是怎么放进来的。
赵健艺体馆故地重游,颇有点刘邦重回沛县的感觉——今非昔比。
他走到离陈非誉一米多远,就停了下来。
陈非誉专心致志地玩数独,目光没有分一点到赵健身上。
赵健有点不爽,故意呵了一声,说:“真是没想到吧,你以为把我从附中弄出去了,我就完了?”
陈非誉嘴角微微上翘:“听说了,您是要出国吧,国内制造的垃圾要被送出去二次回收处理,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到处说的。您是去东南亚吗,我听说国内好多垃圾填埋场都往那边转移了。”
“你他妈……”
“诶,别这样叫,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陈非誉一局数独玩完,终于抬起头,分给赵健一个眼神,“要是我说,我能有办法让你在附中读不下去,也能让你今年六月出不了国,你会不会被气死?”
赵健看着陈非誉,缓缓露出一个笑,像野兽张开它的獠牙:“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得这个底气?”
陈非誉把手机收进口袋,特别心平气和地说:“试试看咯。”
赵健在准备动手前四处扫了一眼,尤其是各个黑黢黢的死角,他害怕俞白躲在哪个角落里,又像那次一样忽然跃出来。
“俞白呢?”
陈非誉歪着头笑了一下:“忙着继承百亿家产,今天只有我——”
陈非誉话音未落,就扬起书包“啪”地拍到赵健脸上,赵健的同伙儿看见陈非誉动手,立刻前后左右围了上来。
一个手里拿着木棒的,冲着陈非誉的后背就要打下去,陈非誉回头,抓住他的手腕,往下一压,就把木棒抢过来,反手打回那人的胳膊。